第二十六章

“你認為這樣就是彌補?”月川看著盧勝東的斷手。

“現在,我和媽媽把所有欠你的都已經還給你了。”

“還給我了?”月川苦笑。

“你已經想起來了,已經回到了從前的月川;另外,田徑隊的那些人,隻要你願意,可以把他們永遠留在這,把你的競爭對手全部消滅。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盧勝東嚴肅的說了一連串,“最重要的是——”他舉起了自己的斷手。

月川看著盧勝東,他蓬頭垢麵、臉色蒼白,因為所受的傷沒有得到及時醫治,正讓他嚴重透支著生命。眼前發生的一切,對十六歲的月川毫無經驗可參考,他無法理解盧勝東的做法,可一瞬間,似乎又能理解他的做法,“你還記得那個約定?”

盧勝東不說話。

月川搖搖頭,笑得更淒慘了。看來這幾年他飽受精神上的折磨,反而是自己因為失憶,忘卻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些往事足以讓兩個少年崩潰。

記憶洪水決堤般的湧來,讓月川有些措手不及。他在還原三年前的那天下午,畫麵慢慢清晰,媽媽牽著另一個少年的小手,來到他的麵前,說道,“這是小哥哥。”

“小哥哥?”

“嗯,從今天開始你就多了一個小哥哥,叫盧勝東。誰也不許說,連老師也不能告訴知道了嗎?”

可為什麽不跟著爸爸姓月呢?這是月川心中的疑問,隻不過他除了點頭,並沒有問出口,對於月川來說,媽媽就是全世界。

和別的抱養兒不同,月川來到倪以麗的身邊,已經到了記事兒的年紀了。但月川並沒有因此而充滿敵意。盡管爸爸的脾氣不算好,家庭也不算融洽,可比起孤兒院無人問津的生活,現在好比天堂。他用與生俱來的乖巧和懂事,來贏得這個家庭的接受。

也許他們能幸福的生活下去,可盧勝東的到來,把這一切都打破了。

“知道嗎,都是因為你的錯,你根本就不應該在這。”說這話的竟然是盧勝東。爸爸在客廳罵著媽媽。臥室裏的月川怯怯的低著頭,這時他已經知道盧勝東才是媽媽的親生兒子。

盧勝東四仰八躺的霸占著原本屬於月川的床,仿佛是為了奪回曾經失去的東西,月川知趣的縮在一角,像一隻被拋棄的寵物,在爭取最後的憐憫。可是不管怎麽做,月川都知道自己快成為累贅了。媽媽總是在暗示,家裏的錢不多,隻能供養一個孩子長大成人,言外之意月川當然了解。

就像被判有罪的犯人,月川總奢望著有奇跡發生,這段時間有多難熬,隻有他一人清楚。等所有人都睡去,月川總難以入眠,他編了一個故事,反複的說給自己聽,從前啊,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家裏麵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個小哥哥,家裏房子雖然不大,但是很溫馨,每天放學後,他就和小哥哥在書桌前寫作業,媽媽買了兩盞台燈,一人一盞。做完作業,就吃了著媽媽剛剛做好的晚飯,有西紅柿炒雞蛋,還有冬瓜排骨湯。吃完了飯,他們就跟在爸爸媽媽的後麵出去散步。到了周末的時候,一家人都去公園放風箏、看老虎,別提有多開心了……

說著說著,月川就咧開嘴傻乎乎的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又哭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故事隻是故事。月川收拾好行李,把衣褲和媽媽買給他的小玩具,全都放進了從孤兒院帶出來的那個小箱子裏。他這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屬於自己的東西是如此之少,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小箱子。

如果月川被媽媽重新送回孤兒院,也許後麵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兒了,可命運總是多變,就在那天晚上,月全把月川和盧勝東“綁架”了,也把他們推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那時,月全是園林局的後勤幹事,熟悉全市的園林布局,他把月川和小哥哥帶到了當時尚未修葺完成的“恐怖屋”。

“爸爸可能生氣了,等他氣消了之後就會放我們出去了。”月川安慰著盧勝東。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你爸爸。”盧勝東皺著眉頭厭惡的說道。

月川不敢反駁,這個看起來凶巴巴的小哥哥,他並不喜歡,可是看見他難受的樣子,善良的月川又忍不住鼓勵幾句,“別著急,即使爸爸不開心,媽媽也一定會想辦法的。”

“她不是你媽媽,她是我媽媽。”盧勝東粗魯的打斷了月川。

月川的嘴鼓了起來,雖然很輕但卻堅定的說道,“她也是我媽媽。”

“什麽?”

“她也是我的媽媽!”

盧勝東不屑一顧,“我才是媽媽親生的。”

“雖然我不是媽媽親生的,但,但——隻要我認為她是我媽媽,她就是我媽媽。”

“切,你怎麽證明我媽媽願意做你的媽媽?”盧勝東舉起了自己的左手,他的左手被一根細長的鎖鏈和月川的右手銬在一起。

“證明,我,我不要證明。反正不管媽媽需要要我什麽,我都願意的。”月川的臉漲得通紅。

盧勝東的目光更鄙夷了,仿佛在看一隻癩皮狗,可沒過一會兒,他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你也別願意不願意了,也許我們都見不到媽媽了。”

“怎麽會?”

“你沒發現,其實他——你爸沒想讓我們活著出去。”

“怎麽可能,不會的。”月川還在強辯。

“不會?你餓嗎?”

月川點點頭。

“渴嗎?”

月川又點點頭。

“你想想我們進來多久了,吃過東西嗎?喝過水嗎?”

月川揉揉自己的肚子,癟的不堪入目,更要命的是口渴,屈指算來,起碼超過兩天他們滴水未進了。他沮喪的坐回了地上,盧勝東似乎說的有道理。

盧勝東看看月川,慢慢的把腦袋湊過來,“我們要想辦法自己出去。”

“自己出去?”月川眼神閃了一下,但很快就熄滅了,“怎麽出去。”他舉了舉手上的鎖鏈。房間的門雖然可以從裏麵打開,可他們被鎖鏈繞在房間裏的排水管上,可自由活動的範圍不超過一平米。

盧勝東卻不應答,而是從口袋掏出了一把小刀。

月川又看到了希望,“你怎麽不早拿出來。”他靠了過去,“快,把鎖鏈鋸斷。”

“你傻呀,”盧勝東嘲諷的說道,“這是我在老家削竹簽用的小刀,怎麽可能鋸得斷鎖鏈。”

月川皺皺眉。

“但是可以有其它的用處,”盧勝東聲音冷靜的可怕,“如果你願意犧牲掉你的一隻手,我們就能出去了。”

月川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自斷手掌,就可以把鎖鏈從排水管上繞出來,然後打開房門走出去。

“怎麽,怕了。”盧勝東冷笑,“剛剛不是還說,為了媽媽什麽都可以做嘛!”

月川看看那把刀,再看看自己纖細的小手臂。

“要手,還是媽媽?我可以讓你先選。”盧勝東一字一頓的說道……

月川的回憶到這裏被按了暫停鍵。就像看一部熟悉的電影,總會忍不住在中間橋段,揣測另一種結局的可能,更何況這部電影的主角是他自己,“我在想,如果那天不是因為後來偶然的發現,你會選擇什麽?”

盧勝東回答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現在做出了選擇對嗎?”

盧勝東依然麵無表情,“你應該想起來了吧,媽媽之所以會把你留下,完全是迫不得已。”

這句話就像尖刀,一下子刺進了月川的心髒,他感覺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盧勝東說的沒錯。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月川寧願那隻老鼠沒有出現過,而讓他們真正選擇一次。

“後來你們為什麽那麽做?!”月川憤怒起來。

但這個問題一出口,他就泄了氣。是啊,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這是沒有答案的,可或許——從一開始又是注定答案的。

獲救是因為一隻老鼠。

當月川正在右手和媽媽之間來回徘徊時,一隻老鼠蹦上了月川的肩膀。他嚇了一跳,老鼠吱吱幾聲嗖的一下就沒影了。可它的出現,讓事情出現了轉機。

老鼠是從水管上爬下來的,月川抬起頭發現水管在天花板的接口處有些異樣。之前因為燈光暗的緣故看不清,但仔細觀察,發現有個巴掌寬的地方,其顏色與直徑都和整體不符,而且裏側還有一個大洞。那隻老鼠就是從那個洞裏鑽出來的。

“好像是個塑料套筒?”盧勝東也看見了,排水管是鐵製的,可不知什麽緣故,在它的頂部卻是塑料材質。這意味著手上的這把小刀,或許能派上用場。

“我蹲下,你爬上去看看。”比較了兩人的身材體格之後,盧勝東主動承擔了墊底的作用。

月川站上盧勝東的肩膀,扶著排水管被他緩緩的支撐起,然後用小刀滋啦滋啦的開始切割起管子上的塑料部分。那刀原本就是削竹簽的,小巧但是鋒利,很快就看到了效果。

上下折騰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月川終於割斷了排水管,把繞在上麵的鎖鏈解脫了出來。兩個人一口氣都沒有喘,跑到門口,打開,外麵是同樣的房間,牆上掛了一串鑰匙。

試鑰匙花了一點時間,但運氣似乎來了,試了五六把,鎖鏈被解開。

順利的似乎都超乎他們的想象。即使到這個時候,事態還是可以控製的,可為什麽你要這樣做,月川在心中怒吼著。

就在他們打開外間門,即將脫險的一瞬間,盧勝東轉身把月川又推進了門裏,然後在從外麵用一根木棍拴住了門。月川拍打著厚重的鐵門,他明白了,盧勝東是要讓自己餓死在這裏,好獨占媽媽。

這一串房間並列著,可出口隻有一個。月川不停的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孤獨無助。饑餓、疲憊、恐懼、憤怒就像一把把匕首,凶狠的插進他的身體。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的體內流逝。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屍體將與老鼠為伴,被吃掉,腐爛,很久才會被人發現骨骸……

在彌留之際,月川弱弱的聽到門開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媽媽,救我。”月川氣若遊絲的喊著。

“嗯,媽媽來了。”倪以麗抱起了月川,大踏步的走出黑暗,奔跑在夜晚的街道上。

“媽媽,別怪小哥哥。我吃的很少,我可以在家上學,我不要買新衣服,我也不要買新玩具,我花不了多少錢的。”神誌不清的月川,嘟噥了一大串,事到如今,他的目的仍然隻有一個,他不想離開這個家。

“媽媽不會把你送回孤兒院的。”

有了媽媽的承諾,月川感到了溫暖,他感到了生命之流正重回體內。回到了家,盧勝東渾身濕漉漉的呆坐在飯桌旁。

究竟發什麽事兒了?

月川用殘存的意識,判斷著家裏的形勢。衛生間的門開著,他看見了爸爸的腿,爸爸為什麽躺在地上。月川想開口問,可是虛弱的根本張不開嘴。

媽媽把他抱到了**,她以為自己睡著了。

“記住,媽媽不是不要你,”

月川心裏暖暖的,努力想要點頭,想要回應,他費勁的睜開眼,才發現媽媽的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她正將盧勝東牢牢的摟在懷裏,“現在是逼不得已,你殺人了。”

盧勝東申辯道,“媽媽,沒有人會發現是我把電吹風拿下來的,他們會認為這是個意外。”

“不,媽媽不能讓你冒這個險,我必須把你送到孤兒院裏,讓月川留下,”媽媽把臉轉了過來,在那一刻,躺在**的月川甚至還在慶幸。

可接下來,卻又是媽媽的冷漠將他心中的小火苗澆滅,她冰冷的聲音響起,“幸虧月川還活著,把他留下,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為你頂罪。”

當養育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所有的兒女都會傷心欲絕。這最後的致命的打擊,像火紅的烙印烙在了月川早已傷痕累累的心髒。媽媽來救他——是因為自己可以用來頂罪。

月川的世界瞬間崩塌!

被回憶起來的往事,一下子揭開了月川的傷疤,鮮血從心裏嘩嘩的流了出來。他終於明白自己潛意識裏,為什麽會有殺掉媽媽的念頭了。

月川淚流滿麵。

盧勝東現在就站在他的對麵,舉起了自己的斷手。

“手和媽媽,你會選擇誰?”

月川搖搖頭,苦笑,“隻有選擇放棄,才能勝出,對嗎?”

盧勝東一怔。

月川慢慢的鬆開了手中的按鈕,煤氣聲嘶嘶的響了起來,死神頓時踏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