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當李光智把阿四——也就是盧勝東的照片,推到倪以麗麵前時,她像一隻凍僵的麻雀呆滯在沙發上。李光智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的等著倪以麗自己開口。
她穿著睡衣,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一看就是嚴重的睡眠不足。不用想,李光智斷定倪以麗比專案組更早知道,凶手是誰。
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不急了,而是掏出煙,放在茶幾煙缸的邊上,耐心的等著。
她始終沒有看向李光智,低著頭雙眼無神的思考,沉默了一會兒,倪以麗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點上。一陣咳嗽之後,終於把頭抬了起來,“那是個很貧窮偏僻的小山村——”她歎著氣說道。
李光智身子往後靠了靠,等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山村埋在離公路四十多裏的深山裏,隻有十幾戶人家。”倪以麗頓了頓,“我到那的時候隻有十八歲——我是拐賣過去的。”
李光智深感意外,這個信息是不曾料到的,在她的講述下,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徐徐展開。
“盧勝東的父親盧定偉是地地道道的山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他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個老母親。他們在山坡上平了一塊地,種玉米和小麥,那地要說有多貧瘠就有貧瘠,很多時候忙乎了一季,因為天災就會顆粒無收。
倒不是他們對我有多刻薄,而是實在沒有勞動力,一到他家,我的印象就是忙不完的農活,就算在生盧勝東的前一天,我還在地裏幹活。
因為生了兒子,他們家給我的自由相對多了,手裏也能攢下些零花錢,但逃離那個家的念頭從來都沒變過。可漸漸的,我發現這個念頭不那麽堅決了,這很要命,牽絆我的自然是兒子。我不知道怎麽去形容這種感覺,當活生生的小生命成天捧在手裏,作為女人,很少能夠鐵石心腸。或許我應該認命,在那個山村裏,和盧定偉過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有一年過端午,村裏小媳婦約好去縣城趕集,就在縣百貨店的邊上,我看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長途客車。一個念頭閃了出來,我想如果不走的話,等到下一次又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那年盧勝東才3歲,可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借口上廁所,甩掉了鄰居,上了那輛車。
我不知道那輛車去哪,事實上,上了車我就有點後悔,想起來盧定偉其實對我不錯,而且孩子也生了。那個村裏像我這樣的,還有四五個,她們基本都被同化了,為什麽我還要來回折騰呢?想想原因,就是不甘心。算時間我從十八歲第一次出門打工被拐進大山,到二十六歲逃出來,最寶貴的八年,都浪費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裏。
原來我也是個有夢想的女孩子,總想靠自己幹點什麽,我家也很窮,下麵還有個弟弟,是腦癱,要不然我不會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上了壞人的當。
被賣到盧勝東家的第二年,村裏來過一個郵遞員,我偷偷的往他郵包裏塞了一封信。信是寄到家去的,兩個月後我沒有等來家人的營救,而是一封回信,是我爸寫來的,他說弟弟的病正在惡化,家裏實在沒有閑錢來救她,勸她好好跟著人家過下去。
悲哀吧!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爸能夠早點救我出去,如果沒有盧勝東的話,那是不是我的人生會不一樣?所以,有時候其實我也挺恨他的。
逃出來之後,我回過一趟家,沒有進門,而是遠遠的看著他們。媽媽坐在破落的院子裏納鞋底,頭發花白,身體佝僂,她四十歲出頭,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已經成了廢人的弟弟躺在門板上曬著太陽。這個畫麵太震撼了,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爸爸的用意,即使我被救出來,也隻不過是從一個絕望跳入到另一個絕望中。
你說我自私也好,記仇也好,或者這些原因都有,反正我再一次逃離了。”倪以麗哽咽了一下,“然後我就來到了這座城市。”
“認識月全完全是一個意外,剛到這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會,掃過地,賣過報紙,擦過皮鞋,後來攢了一點小錢,在植物園的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冷飲。我就是在那認識月全的,他是植物園裏的管理員,經常來買我的冰棍,一來二去熟悉起來。
說起我們倆的婚姻,談不上誰愛誰,他比我大十幾歲,一直未娶,而我也過了可以挑剔的年紀,於是就湊合著一起生活了。
月全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如果你們問過當年的鄰居,大概能夠對他有些了解。他人不壞,就是脾氣暴躁,而且——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他這個人控製欲特別強,強到一種病態的地步。別說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就是和男人說兩句,說不定就要挨一頓揍。有一回我在樓道口和樓下的大哥聊了兩句,月全從樓上直接把一盆水倒了下來,讓我在院子都沒法做人了。
他們勸過我,說這是愛,但他的愛實在讓人吃不消。
有時候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小山村,沒有離開過盧定偉,以前是肉體的禁錮,後來是精神的禁錮,而後者更讓人難以忍受。”倪以麗把煙掐滅在了煙缸裏,仿佛是讓李光智有時間來消化她可憐的一生,過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下去。
“月全不能生養,但我沒法提出來去把盧勝東抱回來,如果讓他知道我曾經和別的男人生過孩子,他會殺了我,他就是那樣的人,況且,我也沒想過這樣做,於是我們就去抱養了一個孩子。”
“你的意思是說,月川是你們抱養來的?”一直聆聽的李光智插話道,這個信息又讓他有點意外。
“嗯,”倪以麗點點頭,“因為考慮到我們年紀都大了,所以月川來的時候就已經8歲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月川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李光智再次打斷了她。
“對,當然是在他失憶之前。”倪以麗換了個坐姿,喝了一口水,“本來我們一家三口也就這樣生活下去了,可沒想到的是就在三年前,盧勝東突然來找我了。
來到這裏之後,我曾經寄過一點錢給我媽,後來琢磨,盧勝東就是經由我媽一步步找到我的。盧定偉還算是個好人,一直到死都在孩子麵前維護著我的形象,在盧勝東的心目中,我是出門打工了,遲早有一天會回家去。
我這才知道盧定偉和他媽已經不在人世了。命運是不是很捉弄人,我去收養了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卻成了孤兒。
離開盧勝東時他隻有3歲,可重逢後的那一瞬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母性這個東西,事隔多年,可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我的兒子,他從我的體內流出,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延續,盡管那個時候已經有了月川,可那畢竟不是親生。所以我一定要把盧勝東留下來,可結果——”倪以麗悲傷的垂下頭。
“月全的反應是可以預料的,他勃然大怒,說我背叛了他,所有刻薄難聽的字眼都用上了,而且——,而且他還遷怒於月川,把月川和盧勝東都藏了起來,不讓我見到他們。”
“是綁架吧?”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倪以麗抬頭看了一眼輪子,“因為盧勝東來找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況且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所以我從沒有和別人說過,一直到實在沒辦法了,我才去公安局報案,想借外力讓月全把孩子交出來。當然,我沒提盧勝東,隻說了月川失蹤了。
這一招果然有效,月全不得不將孩子們放了回來。我不知道月全把他們什麽恐怖的地方去了,”倪以麗突然激動起來,“倆孩子都沒人樣了,月川更是神誌不清,我在想即使月川不是親生,可那麽多年下來,到底也是有感情的啊,你怎麽可以下此毒手。”
“所以——”李光智冷不丁的說到了重點,“所以你就殺了月全?”
倪以麗看著李光智,“不是殺了他,是一起死。”
“一起死?”
“對,突然一下子我覺得活著好累。你們或許無法理解我這樣的人。或許以為像我這樣飽受挫折的人一定很堅強。可你們錯了,尋死的念頭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這當中也沒什麽太多的心理鬥爭,一個人如果對生活失望之極,那是一定死的成的。所以第二天趁著月全洗澡的時候,我在做好的飯菜裏放了老鼠藥。可就在這時浴室裏傳來動靜,我進去一看,月川正蹲在地上,麵前就是那個吹風機,月全已經倒在地上了。”
“這麽說,月全的死果真不是意外,而是月川殺了他?!”
“我不知道,有可能是我的計劃被月川識破了,所以他提前動手殺了月全。”
李光智皺起了眉頭,“那後來呢?”
“後來?月全一死反而讓我冷靜,看著兩個無辜的孩子,我突然又覺得這對他們太殘忍了。”
“按照你的說法,月全死了之後,你和盧勝東重逢的阻力消失了,最後你怎麽把他送進孤兒院了呢?”
“因為之前沒有人知道盧勝東的到來,也沒人知道我們家發生了什麽,我不想月川坐牢,唯一的辦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暫時把盧勝東送走,讓所有一切恢複到別人眼中的那樣,這是個和睦的家庭,除了意外,月全絕不可能死於謀殺。”李光智接著把話說了下去。
倪以麗不說話,但李光智認為她是默認了。過了一會,她才抬起頭來,“我想盧勝東一定非常恨我吧!”
李光智想象著那樣的場景。孤兒院和宋誌平的精神衛生中心隻有一箭之隔,而那段時間,因為被綁架並且殺掉自己的養父,精神受到強烈刺激的月川,正因為失憶在進行治療。盧勝東隔著玻璃窗,孤獨而又淒慘著看著自己的母親,牽著別人家的孩子進出。母子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這個中滋味,大概隻有他自己才能體會。
得而複失的母愛,讓他妒忌的發狂,漸漸的,母親選擇把自己送進孤兒院,成為他心中的一個符號。
錯的是月川,卻要由盧勝東來承擔錯誤的後果。怨恨開始醞釀、積累、膨脹,盧勝東恨月川,恨他殺了月全,恨媽媽的選擇,讓自己在孤兒院孑然一身,直到有一天,心中的這座火山終於爆發了……
“你知道盧勝東會把月川帶去哪嗎?”李光智關切的問道。
“不知道。”倪以麗搖搖頭。
出了倪以麗家的門,兩個人坐在車裏,輪子轉過頭來問,“師傅,你怎麽看。”
李光智心裏不太舒服,有很多未知的信息,猛的一下全湧過來,短時間適應不了。原本是來查案的,真相是有了,但卻是個悲劇。當然幾乎所有的案子背後都是悲劇,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李光智喜愛的月川,竟然真的殺了他的父親,這讓他難以接受。
“你覺得倪以麗的話中有破綻嗎?”李光智問輪子。
“我覺得還行,起碼能夠自圓其說,反正動機是有了,問題是現在他們在哪呢?”輪子扭扭脖子,“哎師傅,會不會倪以麗知道,但不告訴我們。”
“這可能性倒是不大,已經交代到這份上了沒必要在藏藏掖掖。”
“這倒也是。”輪子點點頭,“會不會又在哪個倉庫裏,要知道本市原來的防空係統,在全國都是聞名的,而且樣子都差不多,容易成為盧勝東利用的工具。”
李光智讚同這個觀點,“去市政局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詳細的地下工事的地圖,”他順著這個思路接著往下捋,“另外,你再去查一查,月全當初在園林局的時候,是否可以接觸到這些地下工事!”
“行!”輪子啟動了汽車。
李光智把臉轉向了車外,視線正對著倪以麗的家,她坐在客廳裏心神不寧的抽著煙,這個打擊對她來說肯定也是巨大的,“等等——。”李光智終於找到了一個破綻,“我說怎麽這麽別扭,原來問題出在這。”
“怎麽了?”
“你看,月川最後的記憶,或者說最深刻的記憶是要殺了倪以麗,可按照她述說的故事,月川應該感謝她才對啊!”
“你這麽一說,倒是哦。”輪子撓撓腦袋。
“我覺得吧,這個倪以麗沒完全講真話,一定還隱瞞了什麽重要的信息——是什麽呢?”
可不管怎麽說,李光智終於找到一條可以不相信月川殺了月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