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破案有時候其實就像是地殼運動,前期所有的努力也許毫無斬獲,但積蓄起來的能量和運氣不容小覷,指不準就在某一刻如火山噴發般的爆發出來。
就當李光智和輪子在醫院等待盧勝東情緒穩定的那短短時刻裏,又一條重要線索浮現在了專案組的眼前。
事情的是這樣,永安街道下屬的馬溝村,有一家機械零件加工的小作坊。老板張海生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半年前他接到了一個生產螺紋套筒的訂單,於是買了兩台螺紋鉸絲機租了一個農家院子進行生產活動。客戶要求必須將兩個套筒擰合在一起成為一組產品,才能交貨,於是張海生就雇傭了20多個人臨時工手工完成最後這道工序。為了節省成本這20多個臨時工大都未成年。被人舉報之後,工商局去抄了個底。不查不知道,一調查才發現,那些童工中有不少竟然是來自本市的一個孤兒院,都是由一個叫阿四的人帶來的。這看似和案子無關,其實不然。張海生開始害怕聘用童工的事情暴露,所以隱瞞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事發後,為了將功補過才交代了這個信息,阿四曾經給他介紹過一個修機工,不是別人,正是專案組請求各單位協查的郝誌梓。
李光智和輪子花了十五分鍾就趕到了永安街道派出所。可能是先前被訓斥過的原因,張海生現在看起來有點恍惚,蓬著頭,一臉無辜乞憐的神情,“不怎麽說話,手上技術了得,就是人有點死板,即使換了螺絲釘也要拿出草稿紙,利用公式計算半天。”張海生顫顫巍巍的交代著。
寥寥幾句描述,李光智第一反應,他說的這個人就是郝誌梓。他拿出照片,擺到張海生的麵前,“是他嗎?”
張海生看了一眼,頗為肯定的回答道,“沒錯,就是他。”
“他什麽時候來你廠裏的?”
“差不多小半年吧。”張海生咽了口唾沫,喉結隨之上下滾動,“他也是阿四帶來的。哦,這個阿四是我廠裏麵最早的修機工,後來聽說在別的地方有活幹了,所以他自己把小郝介紹過來頂替他。我們小作坊,人員流動大,也不簽什麽合同,隻要活兒能做好,我也就不多過問什麽了,誰知道——誰知道攤上大事兒了。我以後一定引以為鑒。”
“別先忙著自我批評,接著說。”
“接著說?哦,說實話,這兩人雖然都很年輕,但在機修這塊還真是解決問題的高手,不管大小鼓掌,三下五除二就拿下了。所以他們在廠裏私下裏幹點什麽,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什麽意思?”
“他們應該在外麵還有零活再幹,有時候就在我廠裏加工所需的零件,你們別看我這廠小,但‘五髒俱全’,車鉗刨鑽設備還是很齊全的,一般小作坊做不到。沒活的時候,與其讓它們閑在那生鏽,還不如有人動一動。”
李光智心裏一動,還沒來得及問話,輪子在一旁就已經插話進來,“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什麽時候?”
張海生低著頭掐指算,“差不多一個月前吧,自從小郝來到廠裏之後,阿四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但突然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大概十一點多鍾吧,我突然想起來有個合同放廠裏忘拿了,就回到廠裏,結果發現車間的燈竟然亮著,原來阿四來了,他和小郝說著話,看見我打了個招呼,也沒解釋。因為我知道他們是什麽性格的人,所以也沒問。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第二天小郝就不辭而別了,我還納悶了,開始以為他偷廠裏東西,後來清點發現並沒有,也就不了了之了,他們本來就怪裏怪氣的。”
“當時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嗎?”
“奇怪的事情?好像沒有,哦,對了,我記得當時地上還放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滿了貌似是從五金店買回來的東西。”
輪子像隻警覺的猴子,突然直起身,“你說什麽,五金店,是不是繼電器。”
輪子的反應過大,張海生嚇了一跳,“我,我不知道有沒有繼電器,可能有吧,我還聞到一股子化學藥水的味道。”
“具體幾號?”
“20號出頭,不是23就是24。”
李光智默不作聲,23號正是化學試劑店失竊的那一晚。這麽看來,郝誌梓和阿四並不是在做什麽“私活”,他們倆是共犯?阿四也就是郝誌梓口中所謂的那個“朋友”?!除了國棉三廠那個廢棄的倉庫,他們還有另外的一個“加工”基地,就是張海生的小作坊,所有作案的工具,都是從這兩個地方“生產”出來的!
“那個阿四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張海生抬頭看了眼警察,“不過,他好像以前也是孤兒院長大的,所以能給我找來那麽多零時工。”
“哪家孤兒院?”
“具體名字我不知道,應該是贛州路上——贛州路200多號。”
“贛州路239號?”
“大概是吧。”
“那不是個養老院嗎?”
“對對,沒錯,就是那,現在是養老院,其實以前是個福利機構,所以也收留孤兒、流浪兒。”
李光智心裏咯噔一下,贛州路239號——宋誌平的精神衛生研究院和他們同在一個院裏。
“對於劉院長的去世我們深表遺憾。”話題很快轉到了曲敏之所以從街道居委調至福利院工作的原因。
她是個五十歲出頭的精幹女性、短發、麵露紅光、聲音洪亮。多年來基層工作的經驗,形成了她幹練的工作作風。
“所以那個阿四是在劉院長任期時的孤兒,你剛來半年,來的時候,阿四已經離開了?”李光智一邊反問一邊難掩失望的心情。
“也不是沒聽說過——我不知道你們是否了解,我們和其它收容棄兒的機構不太一樣,很早就進行了技能培訓,這也是為了他們將來的出路著想。”曲敏快步走到淨水機前,取出隔層裏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水端過來,“畢竟那些孩子都是有殘疾或者智障的,進入社會太困難。”
“謝謝!”李光智和輪子接過水杯,“你們所謂的技能培訓是不是機械技工培訓?”這個猜想李光智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曲院長略帶驚訝,隨即便釋然了,對方是警察,有這點推測能力很正常,“正是,起碼大部分的課程都安排在這塊,主要是劉院長的丈夫是機械廠的副廠長,有一定資源,前些年市場經濟還沒那麽泛濫的時候,單位之間這種毫無利益瓜葛的合作司空見慣。”
李光智點點頭,孤兒院裏的技能培訓,大概就是阿四最初的知識來源。
“你們說的那個阿四和別的孩子還不太一樣。”曲院長接著往下解釋,“不僅沒有殘障,而且還特別的聰明,一學就會。這麽說吧,他是那幫孩子的頭兒,所以就算離開孤兒院一年多了,還是經常會從老師和孩子的嘴裏聽說過他。”
“你知不知道阿四帶著孤兒院裏的孩子,到外麵打零工,而他們幾乎都沒到法定的工作年齡?”
曲院長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哦——,這個,其實——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
“這能怪我們嗎?”曲院長仰起脖子,“我們是公益組織,是政府撥款的,但是承諾過的錢呢!從我上任到現在還沒看見過一毛錢進到賬上,你說我能怎麽辦。”她情緒激動,對這一現狀頗有微詞。
李光智可不是來追究這個問題的,這不是重點,“阿四是怎麽進孤兒院的?既然他那麽聰明,應該不是棄兒吧。”他趕緊把話題轉移了出去。
“一下子我也說不清楚。”曲院長似乎還沒有從怨憤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了語氣不佳,放慢了語速,“助理已經去拿檔案了,上麵應該會記錄的很詳細。”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推門進來了。
“這就是小誌。”曲院長招招手,讓那個小男孩站到辦公桌前,“就是我前麵提到的和阿四同一間宿舍住了三年的那位,有什麽細節你們可以先問問他。”
李光智把視線投了過去,名為小誌的少年很瘦小,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襯衫,長的都蓋住膝蓋了——曲院長還說過,這個小誌腦子轉的不是很快。
“你好!”
“你好!”小誌諾諾的應了一句。
“別緊張,我們是市局的警察,過來了解一點阿四的情況。”
小誌比想象中要配合的多,一提到這個名字,似乎瞬間興奮起來,“你們找阿四哥啊,他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有個案子需要他協助調查,一時半會我們找不到他。”
“那倒也是,阿四哥總是神出鬼沒的,”小誌好像並沒有懷疑,“以前他還住在這的時候,經常我半夜醒來,他就不見了,再睡到早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李光智沒想到,倒是這個被說成“腦子轉的不快”的少年,開門見山就給了他們信息。看來這個阿四在很早以前就已經逃夜了,沒準他早就在外麵開始建設起了自己的“秘密基地”,“知道他去哪了嗎?”
“知道啊,他去找他的媽媽去了。”
“找媽媽?你們不都應該沒有爸媽的嗎?”心急口快的輪子不禁又脫口而出。
“對啊,但阿四哥有。”小誌並沒有被影響,“他說過,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媽媽的身邊了。”
李光智皺起了眉頭,他看一眼曲院長,曲院長的表情暴露了她對此也所知甚少。
“但是每次——”小誌擤擤鼻子,“每次他偷偷溜出去見他媽媽回來都會很沮喪。”
“哦,這是為什麽。”
“我覺得他媽媽不想要他了,但阿四哥不這麽認為,他告訴我們之所以現在還不能回到媽媽身邊,是因為媽媽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然後還會說一些我們根本聽不懂的話給我們聽。”
李光智豎起了耳朵。
“我聽不太懂,他會說人生就是選擇之類的莫名其妙的話。”
“選擇?!”李光智心“咯噔”一記,盧勝東在醫院提到他出來的原因是“選擇”對了,還有,現在想想國棉三廠發現的那些機械設備,遊戲的主題也是“選擇”,“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就帶領我們做遊戲囉。”
“什麽遊戲?”
“說起來還挺可怕的,他會把我們關進一個房間裏,然後用他自製的小玩具兒作為道具。我也不知道阿四哥是怎麽做到的,反正用一些電線纏繞在一起,放進一個盒子裏,就可以製造出一個小玩具來。那些小玩具上麵有很多按鈕,我們每個人可以選擇一枚按鈕按下,按錯的話就會被電打到,其實還是蠻疼的。”
“那你們還玩。”
“我們也沒什麽好玩的嘛!”小誌不好意思的說道。
李光智把身體靠向椅背,眉頭緊鎖,他覺得案情正在一步步明朗。
久等不來的檔案,終於被助理拿進了辦公室。檔案被裝在黃色的牛皮信封裏。這個時候李光智反而冷靜了,所有的證據越來越證明阿四就是他們辛苦了一個多月來要找的那個嫌疑人,而現在就在眼前。
李光智喝了一口水,然後繞開信封上的線圈,第一頁就是阿四的照片。
李光智的胃部像被人重重的擊打了一拳似的翻江倒海,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栗從後背的脊梁骨升騰起來。
他沉住氣,耐著性子看完了整個檔案,沒錯,阿四是三年前被送進孤兒院,送他來的正是他的母親,而且他母親還健在,就好好的活在這座城市裏麵。
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使得李光智心中難解的謎團,頓時舒展成了一條條涇渭分明的線索,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能夠得到解釋了。
李光智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讓自己失控,可抑製不住的震驚還是讓他的語音走調,他轉過臉對輪子說道,“我們從一開始——就完全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