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慘白的月光,卻把盧勝東缺乏血色的臉照成青紫,淩亂的頭發在背光下頗有青麵獠牙之勢,所以月川被他推醒後,第一反應就是本能的舉起拳頭。

“喂,是我。”

已經縮到床角落的月川,這才發現眼前的少年,是盧勝東。

“你嚇死我了!”月川喘著粗氣。

盧勝東把食指豎在嘴前,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房間裏有輕輕的抽泣聲,月川遁聲看去,田田醒著,她蜷縮在被子裏,哭聲是從她那傳過來的。

“她怎麽了?”

盧勝東壓著嗓音說道,“她已經被我說服了,現在輪到你了。”

“什麽?”月川狐疑的看著他,警惕之心依然沒有放鬆。

“我們必須出去。”

“出去?”

“嗯。”

“去哪?”

“你跟我走就是了。”盧勝東有點擔心,警察隨時可能推門而入。

“為什麽?”

“因為——,”盧勝東轉過臉,他臉上的表情,讓月川感到不妙,果然,他一字一頓的說道,“因為他說我們必須去。”

月川有些茫然,“他?他是誰!”可沉默了就一會兒,月川就明白盧勝東說的是誰了,“你是說——‘他’?”月川觸電似的聳起了身體。

盧勝東點點頭。

“你,你是誰?”

“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受害者。”

“你出來就是要帶我們見他?”月川摸到了一點門道,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憑什麽跟你一起去?”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做嗎——他說你一定會去的,”盧勝東沉著嗓音,“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十三歲之前發生了什麽的話。”

月川心頭一緊。

“猶豫不決”維持了五分鍾。

五分鍾裏,月川一言不發,大腦的轉動卻絲毫沒有停止。他一直盯著盧勝東的臉,似乎想從他僵直的表情看出背後的涵義,可盧勝東沒有給出任何提示。

盧勝東在做什麽?幫助綁架他、並且鍘斷他手掌的人?!

但細想似乎又是可以揣測的,是的,就像月川無法拒絕錯過解答自己身世之謎的機會,對方或許也握著盧勝東的籌碼,讓他像一具木偶任人擺布?

選擇“去”還是“不去”,或許月川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但必須經曆這樣的糾結,才能夠讓他確定對自己身世的好奇,遠超接下來將要麵臨的危險。

“我們,我們怎麽做。”月川深呼了一口氣,然後回答道。

往下的事兒就好辦了。

戒備雖說森嚴,陌生人經過走廊進入他們所在房間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被保護者想要逃離,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兒。盧勝東指了指月川床邊的窗戶,從裏麵拉起插銷就可以打開。五分鍾後,三個人依次翻出了房間,在警察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三個人成一條直線走在黑暗中,路上行人稀少。街口的信號燈由紅變綠,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呼嘯而過。過了十字路口,左手邊是一排鐵圍欄。這是一個公園。

“我們得進去。”往前走了二十多米,盧勝東突然停了下來。他麵前的圍欄被卸掉一根欄杆。還沒等月川他們做出回應,盧勝東就彎著腰率先鑽了進去。

繞過一個人工湖,穿過一片樹林,他們站到了一個洞口前。盧勝東喘著粗氣兒,“我們到了。”

洞口上橫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恐怖屋”。

這是公園裏一個探險類的遊戲項目,因為缺乏客流,所以被園方暫時關閉了。盧勝東跨入了黑漆漆的山洞。

洞裏很黑,一開始的時候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月川蹲下身子,摸索著前行,“他讓你帶我們上這來?”

“噓——,”盧勝東沒有理睬月川的問題,“看右邊,那是什麽。”

濃濃的黑暗中,一個閃著微弱熒光的箭頭,慢慢的浮現出來。

“你們看到了嗎?”盧勝東輕聲問道,月川點了點頭,盧勝東貓起了腰,沿著箭頭向前摸索而行。

真不知道盧勝東背後有著什麽故事?竟然可以讓他惟命是從?!月川一邊摸著牆,一邊又開始琢磨著這個問題。

“恐怖屋”實際上是個30度斜坡左右的山洞,沿著箭頭向前的過程其實就是往下走的過程。因為沿途總有一些道具阻礙,所以他們行進的很慢,月川大致知道其中的構造:一條環形的鐵軌會帶著旅客不停的遭遇橫插豎檔的妖魔鬼怪。

箭頭是要把他們帶去哪呢?

月川還沒到煩躁的地步,似乎目的地已經到了,熒光標誌變成了一個叉。“好像是扇門”盧勝東推了一把,傳來吱呀吱呀聲。

“現在往哪走?”進了門後,田田在身後弱弱的問道。

“不知道。等一會兒,等一會兒也許新的熒光標記就會亮起來。”

門的“吱呀吱呀”聲沒有停,“哢噠”一記輕輕的合上。此時屋裏竟然亮起了燈,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三人睜不開眼,他們用手捂著緊閉的雙手,月川覺得有點不對,他愣了一會兒,適應了光亮,開始環顧四周。這是一個20平方左右大小的房間——之前應該是庫房,房間裏空無一物,三個人現在站在房間的中央。

原本應該最處驚不亂的月川,也許在這一刻是最心潮澎湃的,完全適應了新環境之後,月川抑製住情緒,不讓自己驚呼出來,房間裏的燈光是藍色的,而且房頂還橫豎布著金屬管道,和他夢裏的一模一樣。

果然對自己很了解啊!

月川感覺有股子涼氣從腳底板直竄頭頂,令人恐怖的事情有很多,其中肯定包括一個不知名的人,躲在暗處,對自己知根知底,而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

這究竟是在哪?!

月川突然覺得有點冒失,竟然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主動逃離警方的保護,跟著一個陌生的受害者,來到凶手的地盤。

可是誰又能戰勝自己的好奇心呢?

房間裏空無一物,隻有門房的牆上有個小盒子很顯眼,月川慢慢的走過去端詳了一會兒,盒子上有個小屏幕,底下是數字按鈕。月川愣了一會兒,隨即反應過來,他拚命轉動把手,門卻紋絲不動。他心裏一寒,“完了,”他轉過頭去喊道,“這是個密碼鎖——我們被鎖在裏麵了。”

在一個封閉場合裏,於強大的心理壓力下,最容易崩潰的自然是女性。隻不過田田的歇斯底裏比想象中來到還要快,她像瘋了一樣,奔到門口用力的拍打著,“我要出去!”

“別——”盧勝東費勁的舉起僅餘的一隻手,欲阻止正瘋狂的按著邊上密碼盒子的田田。“攔住他!”盧勝東驚恐的叫著。

月川瞬間醒悟過來,這種密碼盒往往都是有次數限製的,就像銀行卡,輸入錯誤累計一定次數就會被永久的鎖定。他兩步跨過去將田田撲倒在地,可已經來不及了,一連串紅色的數字在密碼盒的屏幕上來回閃爍,發出刺耳的蜂鳴聲。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回了房間中央。蜂鳴聲“滴滴”叫了半分鍾,然後嘎然而止,又恢複了平靜。

“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把我們帶過來。”田田站在盧勝東的身邊,她像潑婦一樣牢牢的抓住他,盧勝東因為隻有一隻手,一時間無法擺脫。

月川這才想起來,田田和自己一樣,也做了這個近乎不合常理的選擇。月川心裏咯噔一記,能讓田田這樣做的原因隻有一個,而這個原因,月川是心知肚明的。

“噓——,別吵”盧勝東突然一臉驚駭。

牆壁裏傳來刺啦刺啦的聲響,三個人像被點了穴似的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從話筒裏傳了出來,“你們一共有三次選擇,現在——還剩兩次。”

這聲音沙啞、低沉、咄咄逼人,如同一道殺氣緩緩襲來。三個人足足花了五分鍾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對方已經消失很久了。

“你是誰?”月川壯著膽子大聲問道,沒有回音,疑問被厚厚的牆壁彈回。

他們麵麵相覷,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的流淌著,足夠的安靜讓月川可以重新審視這個不大的房間。藍色的光是沿著天花邊牆角線一圈日光燈發出來的,牆上還有開了一個個小洞,金屬管就是從那於隔壁延伸過來,應該是通風取暖之類的作用。夢裏場景完全被複製到現實中,讓月川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們不應該來的。”田田蜷縮在角落,披頭散發顯得格外憔悴。

月川不作聲,房間裏繼續保持著沉默,仿佛田田剛剛沒有說過話似的。一支煙的功夫過去了,月川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他在思考一個問題,“‘他’費勁心思把我們帶進他的圈套,絕不可能就是讓我們坐在這間小房間裏坐以待斃。”

月川站起身來,繞著屋子轉了一圈,然後到了門旁。密碼盒就像一部按鍵式的手機,屏幕上有三個空格,說明密碼是三位數的,下方的按鍵上刻著數字,數字下分布幾個小的英文字母。

“你們來看,”月川突然有了發現,他手指向密碼盒的右下角,那裏是個中英文切換的按鍵,“密碼不是數字,也不是字母,而是三個漢字!”他推測道,“否則要切換中文幹什麽?”

聽上去似乎是有道理的,這麽說來密碼是一個漢語詞匯?

“三個字?可這個範圍還是很大啊。”三個人依牆而坐,房間裏隻有粗粗的喘氣聲,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也許是因為精神壓力,也許是因為疲憊,漸漸的,月川覺得自己身子發飄,慢慢的飄到了房間的上空。

這是怎麽回事兒?

田田和盧勝東竟然不見了,亮著藍光的空**房間裏木木的站著一個少年。少年緩緩的回過頭,對著月川露出了一個笑容,月川嚇了一跳,那不正是自己嘛!

“自己”的笑容隻有短暫的一瞬,然後朝著身邊的空氣說起話來。他的嘴在蠕動,卻聽不清內容,等等,鏡頭裏好像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若隱若現。他突然邁起了腳步,走到屋子的門前,門旁的牆上也有一個相同的密碼盒。他回頭和影子繼續交流著,被提示後,手指按起了密碼。

月川在天花板上睜大眼睛,鏡頭卻像調不準焦距一般,看不清密碼上的按鈕。

“啊——”的一聲,月川一下子驚醒過來,就在剛剛他居然睡著了,可——這到底是夢還是潛意識在作祟!

月川的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他咽了口唾沫,越想越覺得蹊蹺,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強烈的念頭冒出來:密碼肯定就深埋在自己失落的記憶中,而且,“自己”才是凶手所做一切的目的……

“所以說找回月川失去的記憶是破案的關鍵?”宋誌平推著鼻梁上的眼鏡問道。

走訪孤兒院的收獲,讓幾組關鍵的人物關係浮現。一切都變得有“理”可據起來。現在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但李光智判斷,真相都藏匿在當事人的心裏,想要他們自己說出來,可能性不大。

就在半小時前,又一個壞消息傳來,“月川、盧勝東、田田”意外消失了。

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有外力的脅迫或協助,“失蹤”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這不禁讓李光智震驚,“阿四”很了解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甚至設下過圈套,讓他們一步步陷入,而這一切或許要上溯到一個遠的無法想象的時間點。

阿四得多具耐心、多堅韌才能完成今天的一切?

盡管形勢危急,可現在李光智卻放慢了節奏,他更是覺得現在如此出乎意料的情況欲速則不達。

“沒錯,對比已知的月川夢裏的場景,我們特地對比了此案的現場,發現有驚人的相似,這或許正是他潛意識裏記憶的體現。所以我們懷疑——懷疑月川當年不是失蹤,而是被綁架了。”

“綁架?”

“是的,正是在綁架的這個時間段,月川遭遇了強大的刺激,導致記憶斷片。具體情況還不知道,但有理由相信這一係列犯罪都是針對月川的。”李光智再次指了指桌上阿四的檔案。

宋誌平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看過檔案上信息,其匪夷所思的程度也讓他不禁直冒冷汗,他的表情嚴肅,然後掏出了一根煙,“那郝誌梓呢?”

“他們是怎麽走到一起的還沒有很清晰的線索,隻有一條,郝誌梓和田田都在同一家超市裏買過很多鹽,郝誌梓是為醃鹹鴨蛋,田田的目的還不知道。

阿四謀劃這次犯罪已經很久了,而在此之前兩個人完全沒有交集過的證據,我的猜想是這樣的——他們是剛剛才遇上的,田田是阿四犯罪計劃的一部分,而郝誌梓因為田曉娟才萌生了炸教學樓的想法,兩個不同目的的年輕人在此交匯,彼此協助,”李光智停頓了一會兒,“當你知道阿四是誰了之後,應該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麽會成為共犯了吧。”

宋誌平點點頭。

“阿四負責出謀劃策,甚至參與了APTP的製作,幫助郝誌梓實現他的目標,而交換來的幫助,自然是所有的執行。這也是我們根據線索,一步步追查到是郝誌梓的原因,一直到他被捕獲之前,所有的事兒都是他去幹的。”

宋誌平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按照郝誌梓的精神狀況,確實容易成為別人的替罪羊,“既然現在月川是關鍵,可我們對他知之甚少,我這邊掌握的資料隻知道他恨不得殺掉自己的母親;曾經失蹤——哦,按照你們的說法是被綁架;另外你們還查到了他的父親月全,就在那個時間段意外死亡了;好像除此之外就沒了。”

“是的,不過就這些信息,還是多少能夠做一些推測,”李光智點點頭,“月川明明是被綁架的,可倪以麗卻以失蹤報的案,原本關係融洽的一對母子何以在這次事件之後,卻變的殺氣騰騰?”

“你的意思是——月川被綁架和倪以麗有關?”宋誌平嚐試著問道,“不對啊,如果和倪以麗有關,她為什麽還要報案呢?”

“不知道,這一切都還是猜測,不作數。”李光智搖搖頭,“我們再回過頭來講講這個阿四,資料上你已經看到有關他的資料了,另外我們走訪的結果——我不知道怎麽說——似乎他的犯罪的動機和行為都很詭異,還是要麻煩你啊,畢竟在心理方麵你是專家。”

“你的意思是,要我參與破案?”

“起碼要幫著我們分析分析案情。”

“怎麽做?”

李光智站起身來,“不著急,需要的時候我們會來找你,可能要讓你隨時待命。現在,我和輪子先要去會一會在此之前一直忽略掉的人。”

宋誌平點頭,也起身送李光智出去。

走廊上很安靜,聽得見三個人“噠噠”的皮鞋聲。這也足夠讓他們有心思去好好思考一下案情,路過儲藏室的時候,李光智和宋誌平不約而同的望了一眼,然後停頓,隨即四目相接了。

李光智咧嘴笑笑,他猜透了宋誌平的心思,“還有一條線索——”

“嗯!”

“月川在桌子底下刻的字,小——”李光智買了個關子,“其實——你猜到答案了嗎?”

宋誌平沒有說話,出了大樓。一直坐上了車,仍然不知所以然的輪子實在是忍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們到底又發現了什麽?”

宋誌平這才自言自語似的回答了李光智的問題,“他原本想刻的是——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