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對於精神麵臨崩潰的病人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靜養。”外科醫生姓包,鼻梁上的眼鏡片閃著柳葉刀般的寒光。他比一般的醫生更為嚴厲,確切的說是死板,輪子已經嘮叨快半個小時了,包醫生還是絲毫不讓。
“這背後還有兩條人命,誰來擔這個責任?”輪子臉色陰沉,聲調提高了八度。
包醫生不為所動,像堵牆一樣的攔在醫院的走廊上。
“我們也知道出於治療的角度應該不去打擾才對,但不是特殊情況嘛,畢竟還有兩個人質下落不明。”李光智平和的說道,他已經讓自己冷靜下來了。
一小時前,有個名為盧勝東的少年到了某街道派出所,見到警察他隻說過一句話,“我的手被人鍘斷了”
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
少年隨即被送進醫院,轄區民警第一時間通知了李光智。
包醫生推了推眼鏡,似乎在衡量事件的嚴重性。
“等會!”片刻之後,他說了一句,然後轉身進到了病房。
五分鍾之後,他又出來了,依然用他冷冰冰的語氣說道,“不要超過半小時。”
“行。”李光智拍拍包醫生的肩膀。
盡管有心理準備,可看見盧勝東,李光智還是嚇了一跳。他的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嚴重。臉上毫無血色,眼眶深凹,瘦得不成樣子,虛弱的躺在白色的病**,雙眼無神的看著窗外,給人以支撐肉體的精神氣兒已經被擊成碎片的感覺。
輪子把病房裏的椅子拉過來,和李光智並排坐在病床邊。
怎麽開始呢?
看見盧勝東之後,李光智突然理解了包醫生的顧慮。
“他精神上的傷害,遠比肉體上的要大的多,大的足以擊垮一個人。”李光智還記得更早一些時候,包醫生對病人情況的描述,“我不知道你們警察在查什麽案子,但顯然他遭遇了極為恐怖和絕望的事情。”包醫生打開手中的診斷書,“持續的低燒說明有炎症;手臂的外傷超過一個月,因為隻經過簡單的包紮,所以潰爛的程度很嚴重,可能還需要進一步的截肢;病人厭食、嘔吐,又同時有營養不良、脫水的症狀;血色素低;電解質紊亂;肌酐增高——這麽說吧,情況很不好,那麽重的外傷,這一個月來他一直靠著注射大劑量的鎮痛劑撐過來的。”
對於這些醫學術語,李光智一知半解,但僅憑包醫生的描述都可以想象,過去的一個月裏,盧勝東曾遭遇過非人的對待。
“你叫盧勝東?”李光智說話不敢大聲,似乎稍微語氣重一點,他就會像片葉子被吹跑,“我們是市局的警察,負責這個案子。”
盧勝東在**紋絲不動,隔了有半分鍾,他才緩緩的把臉轉了過來。
“你爸爸媽媽呢?”李光智身子略略前傾,繼續問道。
盧勝東搖搖頭。
李光智完全搞不清他搖頭的涵義,是不願意說?還是已經不在了?他沒有緊逼,而是停頓了一會兒,“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兒嗎?”
盧勝東繼續茫然的看著李光智,這一回他連搖頭的動作都沒有做出。
“這樣吧,我問你,然後你用點頭和搖頭來回答好嗎?你被人綁架了?”
點頭。
“看見他的模樣了嗎?”
搖頭。
李光智皺皺眉,“你和他們在一起嗎?我是說馬妞和刁磊。”
點頭,然後又——搖頭。
“什麽意思,沒和他們在一起?”
點頭,又搖頭。李光智有點暈,他不理解盧勝東到底要表達什麽。
“在,在一起——,”盧勝東竟然費勁的張開嘴說話,“我和馬妞、刁磊在一起。”
“在一起?!他們在哪?”李光智湊了過去。
盧勝東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猶如晴天霹靂般的說了個駭人的信息,“還——還有兩個人。”
李光智為之一怔,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嚐試著繼續確認到,“你的意思是說包括你、馬妞和刁磊之外,還有兩個人——他一共綁架了五個人。”
盧勝東虛弱的點了點頭。
李光智倒吸了一口涼氣兒,“是誰?”
盧勝東搖搖頭,“不知道,我們是被蒙著眼睛的。”
“蒙著眼睛?蒙著眼睛怎麽知道還有兩個人。”
盧勝東本能的往被子裏縮去,“因為,因為吃飯。”
“吃飯?”
“嗯,飯盆隻有一個,每個人隻有20秒的時間,然後就被傳輸到下一位。”
盧勝東說的斷章取義,李光智不太明白。
“什麽意思?”
“在一個房間裏,我們被綁在架子上,麵前有條傳輸帶,一個飯盆放了上麵,一共停了五次。”
李光智明白了,他是說,通過飯盆停頓的次數來判斷一共有五個人。“他們是男是女?”
盧勝東又搖搖頭,“他們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
李光智沒有想過已經一團糟的案情原來更為嚴重,另外兩個失蹤者是誰?“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他放我出來的,因為,因為我——我的選擇對了。”盧勝東顫顫巍巍的回答道。
“嗯?”李光智直起了身子。
“我,我——”盧勝東突然開始抽泣了起來,瘦弱的肩膀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然後情緒變得強烈,仿佛在努力不讓那些痛苦的回憶侵入腦海,“我,我——。”他低沉著嗓音還沒來得及把話說下去,嚎啕起來。
醫生和護士聞聲而來,把李光智和輪子擋在了身後,“看來這一階段隻能到這了,再問下去反而適得其反。”包醫生頭也沒抬,聲音很輕但頗為堅定。
出了病房門,李光智剛掏出煙盒,就看見牆上的禁煙標誌,他不得不把煙放回口袋,“你怎麽看?”他臉轉向了輪子。
輪子的五官都擰到一塊了,“到現在為止也沒有更多的失蹤案報上來啊!”
“嗯!”
“——不過也難說,你看這個盧勝東,失蹤了那麽久,不也是沒人報案嘛。大概是流浪兒。”輪子又接著分析道。
李光智陷入了沉思。有一個漏洞跳了出來,他又思考了片刻,“不對啊!”
“怎麽了?”
“你想,盧勝東、馬妞還有刁磊都在那條所謂的傳輸帶的周邊,盧勝東是根據傳輸帶運輸飯盆停頓了五次來判斷出一共有五個人。這說明他們相距不遠,就算盧勝東一直都被蒙著眼,但他都可以覺察到馬妞和刁磊的存在,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還搞不清另外兩個受害者的性別呢?隻要他們發出一點點動靜,他就多少能夠獲得點信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輪子撓撓頭,“或者另兩個受害者是被蒙上嘴的,也有可能是啞巴?”
“啞巴起碼也能哼哼兩句吧,”李光智搖搖頭,“蒙上嘴他們還怎麽吃飯?”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敢確認,還需要再問一些細節,但我總覺得其實被綁架的隻有三個人。”
“可傳輸帶停頓了五次啊?是這個機械裝置設計上的漏洞。”
“這種可能也不大,你想我們在國棉三廠倉庫看到的那個裝置,非常的精密嚴謹,雖然我不懂機械,但起碼也能分別的出來,這種明顯的誤差不會出現在凶手的設計中。所以——。”
“所以——,”輪子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認為凶手真正的綁架目標一共有五個,還有兩個對象尚未實施綁架?”
“沒錯。”李光智皺起了眉頭,“不過,為什麽盧勝東被放出來了呢?”
“是啊。”
李光智再次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讓你來判斷另外兩個目標是誰,你有什麽人選?”
輪子很機靈,這回瞬間就摸到了重點,“田田和月川?!”
“他們都是田徑隊,而且從案發一開始就都和此案有關聯。”李光智愁容滿麵的看著緊閉的病房,真相隻有一門之隔,可盧勝東現在什麽信息都提供不了,“輪子——”他囑咐著,“你趕緊去安排人手,把田田和月川先保護起來為上策。”
月川解完最後一道數學題,今天的作業就算是全部完成了。他抬起頭,視野之內正好是空****的操場。本來這個時候應該是在訓練的,可午飯過後,月川和田田都被老師叫進了辦公室。那裏有兩個警察,告訴他們從今天開始,放學後停止一切戶外活動,必須留在辦公室做作業,再由警車於家長下班之後統一送回。
期間,他們還被帶到了醫院去見一個陌生人。那個陌生人兩眼無光、臉色慘白,就像一具行屍走肉躺在病**。田田和自己一樣,都表示不認識那個陌生的少年,但對方究竟是誰又是顯而易見的——他隻有一隻手,另一隻手從手腕處被紗布牢牢的包紮了起來。
看來警察終於找到了“斷掌”的主人了。他緣何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無人知曉。
操場邊上有一棟矮平樓,體育組辦公室的門現在開著,就在他的視線停留在體育組大門的時候,徐教練走了出來,遠遠的看過去,他正在鎖門,然後顯得有點落寞的離開了。
想想也是,離運動會越來越近,可現在田徑隊已分崩離析,先是田田、馬妞,再是刁磊,現在輪到了月川,一個個他青睞的選手全部無法參加訓練。
月川計劃中的“調查”,因為這種“保護”,而被迫停止,線索到那家精神病院就斷了。
他把視線轉了回來,班主任的辦公室裏現在隻有兩個人,另外的老師和負責保衛的警察可能在門外吸煙,田田背對著他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前。
事發之後,這還是首次和田田同居一室。
田田似乎感覺到了月川的注視,她手裏的筆停了下來,豎起耳朵在聆聽著身後的動靜,她緩緩的轉動身子,月川原本想逃避的,但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視線,等著她轉過身來和自己四目相接。
那一瞬間,月川感覺到了她的恐懼和不安,一種強烈的念頭冒了出來,自從田田的課桌裏出現了那個斷掌之後,也許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田田——,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田田的眼神在逃避,月川站起身走到門口,從門上的玻璃窗向外望去,走廊上看不見人,“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希望——希望你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什麽呀,我怎麽知道發生了什麽?”田田的語氣中帶著慌亂,像頭小鹿似的躲避著月川的問題。
“你告訴,你為什麽好好的離開田徑隊?”
“不是說過的嘛,我媽媽不同意,覺得浪費時間影響學習。”
“可你還說過會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究竟知道什麽?”月川逼問過去。
“這你也信,”田田閃爍其詞,“女孩子嘛,有時候隻是一種感覺,然後就會胡思亂想。”
月川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放慢了語速,“其——實,你一開始就知道課桌裏就出現斷掌是嗎?即使不一定知道的那麽具體,也肯定知道會在你身上發生類似的事情。”
“別亂說,我,我怎麽可能知道。”田田惱怒起來。
月川卻依舊咄咄逼人,“你之所以不敢承認,是因為這牽扯到你的一個秘密,關於馬妞的秘密!”
田田不作聲,一臉驚恐的看著月川。
“因為——,馬妞落水不是意外,而是你一手策劃的。”
死一般的沉寂在不大的辦公室裏彌漫開,像是一股子壓力壓在胸口,沉重的讓雙方都開不了口。過了好一會兒,田田才開口說道,“你有什麽證據,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意外。”
“鹽。”
聽到這個字,田田的身體猛烈的顫抖起來,“一派胡言。”
月川沒有理會田田的否認,而是加強了語氣,“我隻想知道,除了我和你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第三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和最近發生的一係列綁架案息息相關對嗎?”
辦公室裏再次寂靜起來,靜的隻聽得見田田粗重的喘氣聲,她看著月川,眼神裏帶著複雜的表情。月川死死的盯著田田,他在等著她崩潰。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田田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又看看月川,在門被開啟前的一瞬間,她壓著嗓子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我也想知道他是誰!”
門吱呀一聲開了,是班主任,“你們可以回家了。”
坐在警車的後座上,兩人一言不發,各自看著兩邊的窗外。開車的是個粗壯的警察,看樣子足以保護兩個柔弱的少年。車沿著熟悉的街道往家的方向駛去,先抵達的是田田的家,田曉娟早就站在了單元門口,臉色陰沉,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將打破她平靜生活的責任,歸咎在警察的身上,所以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就把田田摟回了家。麵對這麽沒禮貌的對待,那個警察似乎一肚子怨氣。
到了家門口,客廳的燈亮著,媽媽卻沒出現在門口,警察按了按喇叭,然後轉過頭,“我在這看著你進去。”
月川走進了樓道,打開了家門。媽媽應該已經接到“這幾天需要格外小心”的通知了,所以愁容滿麵,“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最近你們班那麽多事兒,還是小心點的好,從今天開始,外出都必須跟媽媽在一起,好嗎?”媽媽強顏歡笑的說道。
月川點點頭。
吃完了飯,月川回到了房間裏,因為作業都已經寫完了,所以無事可做,他翻開了一本書躺在**想著心事兒。門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媽媽好像到了客廳。月川豎著耳朵停了一會兒,然後從**坐了起來,再躡手躡腳的到了臥房門。他不知道媽媽在幹什麽,月川悄悄的把門開了一條縫,從縫隙裏看出去,客廳的燈沒有開,媽媽正背對著月川坐在飯桌旁,她的手裏竟然夾著一根煙卷。
這是月川第一次看見媽媽抽煙,她吸了一口,重重的吐出,仿佛把滿腔的憂愁吐到了半空,月川想了一想,又悄無聲息的關上了門,躺會到了**。
母子倆就這樣門裏門外的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有一輛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沒過一會,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媽媽在客廳開了門,然後低聲和來者嘀咕了幾句。不久,媽媽推門進來了,“收拾幾件衣服。”
“怎麽了?”
“哦,沒什麽,警察說為了你們的安全,晚上也集中到一起比較好。”媽媽說的很輕鬆,但顯然帶著慌張的情緒。
在媽媽的幫助下,月川拿了一些替換的衣褲,然後出了門。單元門外停了一輛警車,下午送他們回家的那個警察也在,有人輕聲跟媽媽說著話,“家長沒必要去,你也不用太緊張,隻是出於更安全的考慮。因為醫院那邊出了點問題,剛剛逃出來的那個人質,結果一個小時之前,又遭遇了危險……”
月川上了車,聽不清他們接下來說了些什麽,但田田竟然已經先他一步坐在車裏了,也不知道警察用了什麽樣的法子,竟然說服了她媽媽沒有一起跟來。
車子啟動,一路開走,沒走多遠就拐進了一個院子裏。月川認識這,這是8024廠保衛科。他們被帶進了一個小房間,房間裏鋪了三張床。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有個人坐在輪椅上,被警察推進了房間,月川才知道,眼前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少年,原來叫盧勝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