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身體素質好的人,要麽不生病,生病的話往往一個小感冒,就臥床不起。刁磊雖然沒那麽誇張,可過去的幾天裏,確實也吃了不少苦。頭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不堪,走起路來兩腿發飄。他請了三天假,文化課和訓練都沒有參加。

來的急,去的也快,也就是睡一覺的功夫,刁磊在第四天清晨起床時頓覺神清氣爽,他伸伸懶腰,又生龍活虎起來。

老爸打了一夜麻將剛剛回來,看了一眼刁磊,“你好好跑步,跑不出來的話,也別在學校丟人現眼了,早點到檔口來幫忙。”

刁磊家是賣豬肉的,在菜場西段有個攤位。

老爸秉承的是“百萬家產,不如一技傍身”的觀點,“這也是祖宗留下來幾千年的手藝。”他總是這麽說。

當然老爸所謂的手藝不是賣豬,而是殺豬。

從刁磊記事起,老爸最熱衷的事兒,就是用充滿豬騷味兒的大手,把刁磊從**拍醒,然後拖著他到小河邊看殺豬。

別人家殺豬起碼要三四個人,刁老爸一個人就全都搞定。說起來他並不是那種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糙漢,甚至還有點精瘦,但他殺豬靠的不是一股子蠻力,而是技巧。

河邊有個半人高的石台子,豬的四個腳被綁上,前麵接個塑料桶。老爸往手裏啐口唾沫,然後搓搓,提起刀就往豬耳朵後麵的頸脖子捅去。豬血汩汩的湧了出來,流進前麵的塑料桶裏。說也奇怪,到這個階段,豬應該掙紮的最厲害,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嚎出來的聲音撕心裂肺,可老爸手下的豬,就輕哼兩句,抖著身體,好像還挺舒服似的,慢慢的等血流盡了,也就不動彈了。

“怎麽樣,這就是本事兒。”他滿臉自豪的說道,“等你再大點,我就教你。”

一個人在少年時代,可能會愛上很多有趣兒的事情,這種愛好沒準就成了他長大後的職業,或者警察,或者醫生,又或者當老師,再次也起碼是個司機,但說到要讓小孩愛上殺豬,還真是件挺困難的事兒。

當刁磊的小夥伴們,興致勃勃的談起父母,總是會這樣說,“我爸爸昨天又抓了個小偷。”

“我爸爸剛給別人動完手術。”

每到這個時候,刁磊總是沒什麽可炫耀的,他總不能說,“我是看我爸爸殺豬長大的。”

但耳濡目染這個東西,也不容小覷。整天刀光血影裏看著,多少會有些變化。刁磊倒不是對殺豬感興趣,看到那些被屠宰的豬在臨死前捆在石凳子上,流幹鮮血閉上眼睛,生命徹底從它的體內流逝,月川也覺得殘忍。可漸漸的,刁磊發現一個奇怪的變化,正在體內愈演愈烈。

他居然喜歡上了觀賞老爸殺豬,確切的說是喜歡上了那些瀕死的豬。它們的哼哼聲、顫抖聲、眼神裏透露出的那種絕望、驚恐、怨恨等等錯綜複雜的涵義,都讓他興奮不已。刁磊不知道這種興奮從何而來,他隻知道,自己越來越享受著“別的動物正在受苦”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快感。

對象從動物過渡到人,也就是片刻間的事兒。有一次,隔壁王老五在家門口,把他兒子吊在樹上用皮帶抽。周圍有很多看熱鬧的人,大家嘴裏說“別打了,小孩子犯點錯很正常,嚇唬兩句就可以了,再這樣下去,要被打傷的。”可沒有一個人上去拉架的,僅限於饒有興致的評頭論足。王家小子一邊聲嘶力竭的嚎著,一邊因為被當眾羞辱,而顯得無比的羞恥,更要命的是,王家小子同班的兩個女同學正從一旁經過。

於那一刻,在月川看來,他和坐以待斃的豬沒啥區別。

王家小子這樣的事兒到底不會經常發生,完全滿足不了他對此種變態的快樂的期待。於是,每個吃過飯後的晚上,刁磊就像幽靈一樣遊**在廠區的大街小巷,從門縫、窗戶、踩在石凳上、爬樹,找任何辦法,偷窺著人們在夜晚發生的事兒。

田田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那個“工程”已經推後好幾天了,憋了那麽多天,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趁著父母去打麻將了,刁磊帶上工具悄悄的出了門。

天空開始飄起了雨,道路泥濘,雨點從脖子裏鑽進去透心般的涼。可刁磊不在乎,上一次記憶中的感冒,差不多是在四五年來,對於他來說,生病隻是一場意外。身體機能回到正軌上後,他緊密的肌肉就像銅牆鐵壁一樣,把病毒都拒之門外。

路上的人很少,下雨天大家都躲在家裏看電視,偶爾有幾個無聊的人,也都端著小板凳在樓道裏圍成一堆聊著天。刁磊到了目的地,田田已經坐在書桌前複習功課了。

刁磊靠在樹下,遠方的天邊偶爾會劃過明亮的閃電,然後滾滾悶雷像馬蹄一樣奔馳過來,雨漸漸的開始大了。等了一會兒,那輛藍白相間的環衛車從拐角處出現。刁磊站直了身子,等到車一從麵前駛過,他立即穿過花壇,“貓”到了田田家浴室的牆下。

準備就緒,刁磊遠遠的看著環衛工人縮著脖子從車裏跳下來,把黑色粗大的管子塞進了化糞池。緊接著“轟隆隆”的噪聲響了起來。

刁磊舉起鑿子和榔頭,每砸一下就預示著這個“曠日持久”的工程離完工更近一步。

“吱呀”一記,嚇得差點沒讓刁磊摔倒。二樓的主人不知為何突然推開了窗戶。她拿著一個臉盆,借著下雨正在刷洗窗台。窗台上的灰塵,被水混成的稀泥賤下來,全部都落在了刁磊的頭上。

刁磊貼在牆上紋絲不動。等到樓上的洗完窗台,環衛車也已經完工開走了。橫插出來的事故,讓刁磊的工程今天幾乎沒有進展。他依依不舍的跨出花台,正準備回家,黝黑的牆麵上,那個洞裏突然冒出一點光芒。

刁磊眨眨眼,沒錯,確實是有東西在裏麵亮著。刁磊根本沒打通那個洞,況且現在田田家浴室裏的燈也是滅著的。

是什麽呢?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他,重新走了回去。

站在石塊上,他閉上一隻眼,朝裏麵看去。是藍顏色的光,像是那種冷煙花在小窟窿裏燃燒。光在慢慢黯淡,沒有前麵那麽刺眼,反而讓刁磊更能看清楚裏麵的情形,有個圓圓的明亮的鋼柱,它居然在緩緩的移動。刁磊以為是錯覺,但它確實在移動。刁磊踮起腳想要分辨清楚,珠子沒有塞滿小洞,周圍有縫隙,珠子後麵是什麽,怎麽像根——像根彈簧。

刁磊的思維停頓了一秒鍾,一秒鍾後他意識到情況不妙,可已經來不及了。彈簧猛的掙脫開束縛,把那顆鋼柱像子彈一樣射了出來,直中刁磊的眼睛。

雷聲隆隆,大雨澆了下來,掩蓋了刁磊痛苦的呻吟聲。

“來,來人啊!”刁磊痛的在地上打滾,他的眼睜不開。

“你怎麽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

“我,我受傷了。”

“別怕,我扶你去醫院。”

“謝謝你。”

“不用謝。”刁磊的耳邊傳來了讓人不寒而栗的邪笑聲。

宋誌平在前麵領路,地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箱子,上麵沒有貼士也沒有編號,隻是從破開的口子,露出檔案袋的牛皮紙張。

在電腦普及之前,病人的病史保存確實是個問題。用這種陳舊的方式保存資料,難免蟲蛀鼠咬。

那些牛皮信封上寫著病人的姓名、年齡、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而現在這些故事都被啃噬的殘缺不全。

穿過充滿黴味的走廊,他們到了一個置放雜貨的小房間。疊成一遝遝、被捆在一起的洗幹淨的病服放在角落,周圍還有很多靠背椅。再往裏走,幾張桌子橫七豎八的倒在牆邊,基本都已經散了架,感覺馬上就要拿去當柴火燒了似的。

在飯桌上提到月川的名字,宋誌平立即流露出詫異的表情。無巧不成書,原來月川正是宋誌平收治的那個年紀最小的病人,而且就在前兩天,他還來找過宋誌平。

“找你幹嘛?”

“不知道,我假裝不認識他。”宋誌平喝了口水,在他出人意料的開場白後,宋誌平開始講述當初月川初來精神病院的情形。

那還是在3年前,月川是由他媽媽領來的,那時候他隻有13歲。穿著一件很大的襯衫,看上去很膽怯,而且思維遲緩,但又不是智力障礙。和他媽媽聊了幾句之後,才發現問題挺棘手。按他母親的說法,從兩周前開始,月川就出現了人物和自身的定向障礙,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不認人”了,他即不記得老師、同學、他母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會突然一下子像從夢中醒來似的,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上學當然是沒法上了,他媽把月川領回家待,開始以為是學習緊張,看過幾家普通的門診。有一天晚上,月川他媽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兒子就站在床邊,而且手裏還提著一把鋥亮的菜刀。他媽嚇的半死,以為月川是在夢遊,後來發現他其實是醒著的,默默地看著縮在床角落的母親,然後轉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時候,他母親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就把他帶到了精神病院。宋誌平和月川聊了一聊,發現這個孩子意識錯亂、情感淡漠,老是在述說他被一個噩夢困擾,夢裏是一個布滿金屬管的房間,然後一道藍光閃過,接下來夢裏的內容就完全記不得了。腦部的CT檢查大腦結構並沒有病理性損傷,也沒有外傷。於是宋誌平覺得病因是出在精神因素上,往往經曆羞辱、傷心、恐懼的事情也有發生心因性界限遺忘的可能。

但是當宋誌平詢問月川母親的時候,她總是閃爍其辭,說並沒有發生過類似刺激的事情。於是宋誌平就想法設法,讓月川潛意識裏的東西呈現出來。他給了月川畫紙,鼓勵他隨心所欲的畫畫,沒想到的是,畫麵非常血腥、殘忍,都是月川手握匕首,刺向他的母親。所以宋誌平就認定,他和他的母親,肯定發生過什麽。但問題是她就是不承認,宋誌平就無計可施了。

經過一些常規的鎮定治療——按照宋誌平的說法,這壓根就不可能有效果,沒想到就在某一天,月川一下子就“醒”了,他居然認出了媽媽,也認出了自己,一切都變得正常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所以說有時候大人腦裏麵的意識實在是無法捉摸透。”宋誌平如今說起這個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這麽說,他是自己好的。”

“確切的說,他根本就沒好,”宋誌平頓了頓,“反而變得更嚴重了,通俗一點的說吧,他用更嚴重的失憶忘記了潛意識裏想要殺掉自己母親的念頭。這就像一個定時炸彈,”宋誌平眉頭緊蹙,“你們明白我意思嗎?”

李光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月川竟然是個有弑母傾向的精神病患者。越是將信息互換,李光智就越覺得先前的那些對於案子的推理,不僅僅出於理性思考。在已知曉的案情中,似乎和月川之間充斥著某種“巧合”。和郝誌梓如出一轍的是,月川在治療時有個習慣性的動作,同樣有喜歡用指甲摳桌沿的習慣。難怪那天在郝誌梓的出租屋裏,有那麽奇怪的反應。

月川會不會當時也在桌子底下刻下了什麽信息呢?

“好像是這張!你們過來看看,治療室裏的桌椅都更新過來,反正舊的全在這了,看見沒,桌沿有劃痕。”宋誌平走了過去。

三個人蹲下,輪子把桌子翻開,上麵果然有“內容”。月川在治療階段,曾經偷偷的在桌子底下刻過字:“小——”

“小什麽?”

桌子底下隻有一個字可以辨認,餘下的部分又被指甲痕迅速劃滿掩蓋了。

李光智站直了身子,他皺皺眉頭,這個月川似乎並不是和此案無關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