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其實打個電話給我就行,還辛苦你們跑一趟。”宋誌平得知來者的身份之後,臉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他係著圍裙站在門口,裏屋的廚房傳來了排煙機的隆隆聲。

“正做飯呢?”李光智撇撇嘴,聞那味道像是在煎魚。

“對,先進來坐吧。”宋誌平雙手在圍裙上胡亂擦拭,然後把李光智、輪子讓進了屋,又是遞煙又是泡茶。

“不用管我們——你那魚時間長了不好,粘鍋。”

宋誌平慚愧的笑笑,好像犯錯似的,“那我先去關火。”

“嗯嗯,去忙吧,我們客廳坐會兒。”

李光智泯了一口茶,放回茶幾。茶幾上有本《精神病學論文選》,他順手翻了一頁,上麵的專業語言間關晦澀。

“真是不好意思。”很快,宋誌平一邊脫圍裙,一邊走了出來,他把圍裙揉成一團放在椅子上。

“沒有沒有,是我們唐突才對。打了電話去你們院裏,說你已經下班了。”

“我們五點半下班,”宋誌平笑笑,“張主任已經給我聯係過了,說是有個案子是吧。”

“沒錯,抓到個嫌疑人,好像不太正常,所以想請你過去幫幫忙。”李光智恭維的說道,“張主任說了,宋老師你可是我們市數一數二的精神病學專家。”

他們所提的張主任,是省法醫中心精神病司法鑒定委員會的領頭人。

“專家談不上,嗬嗬,再說精神病司法鑒定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幹的,那可是需要一個團隊,”宋誌平說話很謙虛,“必須對被鑒定者的情誌、意誌、行為係統性的觀察和分析,還包括家庭背景調查、具體案情以及他在羈押期間的表現等等,這些方麵綜合起來,才能下醫學意義上的結論,可不是簡單的事兒啊。”

“知道,”李光智把煙掏了出來,遞給宋誌平一根,“其實也沒那麽複雜,我們不做司法用途,隻是想請你過去看看,提供參考,以便下一步的偵查。”

“那沒問題的。看你們安排,我明後天應該都有空。”

李光智又不好意思的笑笑,“這事兒可能還真不能拖,因為還有不知被他藏匿在哪的受害者,所以最好盡早。我們已經審訊了很多次了,什麽辦法都用過,但都不好使。”

宋誌平臉上微微有些驚詫,“這樣啊,那還等什麽,咱們現在就走吧。”他起身準備換衣服。

“再急也要吃飯嘛,況且你不是已經把魚做上了嘛。”

“沒事,案子要緊。”宋誌平說話間已經把外套套好了。

一輛警車開進了市公安局。

路上李光智把案情大致的說了一遍,到了目的地,宋誌平已經對案情了解了十有八九。可他很嚴謹,一到辦公室又花了四十分鍾,看了一遍卷宗。

“現在把他提出來嗎?”

“提出來吧。”看完卷宗後,宋誌平說道,“另外——最好不要在審訊室,”他四周望了望,“就在你們辦公室好了。這樣他可以放鬆。你們在門口守著,我單獨和他聊。”

“那怎麽行?”輪子擺擺手,“你別看他瘦瘦小小的,可幹出來的事兒一點也不含糊,萬一對宋老師有什麽企圖,我們怎麽擔得起這個責任。”

“沒那麽嚴重,”宋誌平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放心吧,我多少還是有點經驗的,一般情況下,偽裝成精神病的罪犯,隻有被拆穿的那一刻才會發生意外,如果不是偽裝,我就更有把握了——況且上麵我所說的,都是對付精神病罪犯要格外注意的點。”

看著宋誌平如此執拗,李光智也不好說什麽。他們一行人來到拘留室。拘門口坐著一個警察。由於案情重大,為了防止嫌疑人自殺,公安局24小時派人守在門口。此時郝誌梓正躺在**呼呼大睡。

“媽的,把這當療養院了。”輪子往裏看了一眼,氣兒就不打一處來,“把他拎起來。”

“別別,”宋誌平趕忙擺手,“態度好點。”

郝誌梓幾乎可以說是睡眼惺忪的被帶到刑警隊房間的,他揉著眼睛打量了一圈也沒明白自己在哪。就在剛剛,宋誌平又讓民警們辛苦一點,把桌上的一些帶有警察元素的物件收藏,現在刑警隊反而像學校裏的辦公室。

李光智和輪子側著身子站在門口,關注著裏麵的動靜,隨時準備衝進去。

“你叫郝誌梓吧?”宋誌平口吻平淡,即不嚴厲也不和藹,就像一本政治書,“我姓宋,是李隊長的同事。”

郝誌梓屁股往後挪了挪,然後點點頭。

“我們談談好嗎?我看過你做的東西了,自己調配ATTP,挺有意思的,費了不少心思吧。”

這個話題起的很好,郝誌梓立刻被吸引住了。李光智都感覺到他眼前一亮所釋放出來的光彩。

“你覺得不錯?這根本花不了多少功夫。”隻要一談到他的業務能力,郝誌梓便一掃先前懦弱的樣子,臉上寫滿了自信和高傲。

“真了不起,就算是我,我也做不了你做的事情,——我想你上學的時候成績一定很優秀吧。”

“從高一下半學期開始,我一直是年紀第一,從來沒有失手過。”郝誌梓撇撇嘴。

“所以說上大學也未必唯一出路。”宋誌平的回答跳躍性很強。

李光智還在琢磨著他該怎麽繼續這個話題,以往的審訊中,李光智也嚐試著和郝誌梓拉近關係,隻要一涉及到他高考落榜的事兒,就等於已經點燃了導火線,沒想到被宋誌平輕而易舉的化解了。

“看見沒,專家到底是專家,我們可要好好學學。”李光智壓低著嗓子,對輪子說著,然後繼續聆聽他們的對話。

“大學裏都是一幫烏合之眾。”

“很正常,大部分人都智商平庸,”宋誌平隱而不露的讚揚著郝誌梓,“隻是——我有一個問題,以你的成績,大學應該很輕易的就考取才對,怎麽會一連四年落榜呢?”

“我不能考試,哦,我說的是高考之類的大考,一進考場就犯暈。”郝誌梓咬著嘴唇無奈的回答道,看樣子他已經開始信任宋誌平了。

“其實像你這樣也挺好,自學成才,就是那些人太可惡,把你學習的權利也剝奪了。”宋誌平好像抓到了要點,他現在漸入佳境。

“他們都不如我,憑什麽我不能在學校裏上課?”

“所以你就準備把教學樓炸了?”宋誌平順勢問道。

郝誌梓沒回答,但似乎並沒打算否認。

“那麽為什麽要去綁架馬妞呢?”那麽長的鋪墊下來,終於說到重點了。李光智把耳朵豎了起來。

“馬妞,馬妞是誰?為什麽你們都要說我綁架他,我根本不認識她。”郝誌梓揚起了眉毛。

“這樣就不好了,你看,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你還撒謊多不好?”

“我幹嘛要撒謊。”郝誌梓不滿說著。

“其實,你就算是現在不說,”宋誌平把視線偏轉,故意不看他,語氣突然一下子嚴厲起來,“我們肯定還是能夠找到他們的下落的。”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根本不認識什麽馬妞。”

宋誌平突然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老實點,你以為這是在哪?可以隨你信口胡來!”

郝誌梓先是震驚,身子猛的往後一縮,然後適應過來,他輕蔑的瞟著宋誌平,身子前傾,眼露凶光。

李光智手心都冒出汗,宋誌平正在步步緊逼。

果然,郝誌梓嘴又開始蠕動起來,“雖然我現在很窮,窮的可以去當乞丐,可你也無法置我於死地。”

“我就是可以置你於死地!”

郝誌梓臉上的表情的扭曲,看樣子已經憤怒到了極點,眼看著就要有意外發生,李光智卻看到宋誌平做著不需要幫助的手勢。

“你,你——”

“你以為你是什麽?”

郝誌梓弓起身子,雙拳緊握。

“不對勁兒!”李光智顧不得宋誌平的反對,一把推開了門,就在這一瞬間,郝誌梓已經開始攻擊了。李光智兩個大跨步衝上去,把魚躍起來郝誌梓的一下子撲倒在桌子上,最後一秒,終於從他嘴裏又聽到了新的信息:

“雖然我現在很窮,窮的可以去當乞丐,可你也無法置我於死地——有本事你找我的朋友來,他會為我報仇雪恨。”

十五分鍾後,宋誌平從洗手間裏洗完臉出來,顯得很疲憊。李光智趕緊遞過去一支煙,宋誌平猛的吸了兩口,臉色稍有恢複。

“朋友?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宋誌平搖搖頭,“初步看,像偏執型精神障礙,但還不能確定。”

“偏執型精神障礙?”

“就是俗話說的偏執狂,是一種精神疾病,這類病人就較為係統的妄想,而且病程冗長,但病人其它精神活動往往保持正常,隱蔽性很強。所以他在A大蹭課、賣鹹鴨蛋、租房居住,隔了那麽久,都沒有引起周圍人太大的注意,最多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罷了。”

“這,這種病從哪得的呢,上次我們去他家,他家的直係親屬好像都挺正常的嘛。”

“遺傳並不是唯一病因,精神因素也占了很大的比重。”宋誌平頓了頓,“郝誌梓從小學習優異,才華過人,很容易產生自大自負的性格,然而自尊和自卑往往是一對孿生兄弟。他脆弱、敏感、多疑、難以接受失敗的打擊,偏偏又患有大考恐懼症——這是一種在青少年中比較常見的心理障礙,但出現生理機能上的病症,卻是極少數。郝誌梓就是其中之一。連年落榜之後,讓他心理失衡。繼而對高考製度、周邊的人、乃至社會產生極大的排斥心理。”宋誌平擦了擦額頭,“這個過程很長,而且他會努力自我調整。比方說去A大蹭課,把自己當作那裏的學生就是表現之一,但——”

李光智想到了田曉娟那張死板的臉,“然後呢?”

“田曉娟應該是個應激點,把他最後的這點‘權利’也剝奪了,然後他就開始報複了囉。”宋誌平頓了頓,“這類精神病人如果犯罪的話,有曲解行為性質,目的荒謬的特點,比方他用APTP炸教學樓,或許就是因為獲得存在感吧。”

“你覺得那些被綁架的人會藏匿在哪?”

“你也看到了。”宋誌平攤攤手,“我知道時間不等人,可有些東西是急不來的,精神病是一種很複雜的病理現象,並無絕對可言,也不能按正常的邏輯來推理,剛剛我已經有點冒險了,可還是效果不佳。照理說遷怒於田曉娟的女兒是說得通的,但為什麽會綁架馬妞那些受害者,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宋誌平把煙掐滅掉,“也許,這其中還有別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