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距田田案發生的三周後,本案的第一嫌疑人郝誌梓獲捕。獲捕之後所有人都心有餘悸。偵查員們在隨即趕到的防爆專家的指導下,於A大一樓男衛生間靠窗的一個被空鎖住的隔間裏,發現了飯盒大小的塑料盒,裏麵裝著被提煉出來的APTP白色晶體。

APTP化學性質非常活躍,很容易引爆。郝誌梓在塑料盒的盒蓋開了一個正方形的小口,上麵架著一套精致的折射裝置:一根長約十公分的鐵絲支起一麵鏡子,負責把窗戶的陽光折射到洞口覆蓋的一枚凸透鏡上。陽光經由凸透鏡聚焦,產生的熱能足以引爆炸藥。炸藥安放的位置,也是精心勘測過的。當時是九點多鍾,隨著太陽東升,不超過一小時,陽光就能照射到鏡子上——這是個簡單、實用,卻又巧奪天工的延時引爆裝置。

幸虧時間卡的緊,否則一場慘劇不可避免。得知這一情況後的李光智,後脊梁都冒出了一身冷汗,還好通過畢曉燕“引誘”郝誌梓的辦法及時奏效了,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麽收拾。

回到局裏之後,李光智才算放鬆下來。雖然疲倦依舊,但專案組的一幹警察臉上都難掩喜悅興奮的表情。幾個年輕的民警躲在角落裏偷偷的打著電話,向家人報告歸期。因為這個案子,很多人已經數日沒有回過家了。

李光智原本想立即審訊一鼓作氣拿下郝誌梓,但看見輪子布滿血絲的眼睛,終於決定先鬆一口氣。

“大家都去吃飯吧,——哦,對了,給那小子也帶一份。”李光智想了想,“再帶他去值班室洗個澡。”

趁大夥吃飯的功夫,李光智卻跑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關上門點上一根煙,冷靜了一會兒,才有心思好好的把案情在腦海中再過一遍:因為連考四年落榜,心灰意冷的郝誌梓來到A大附近租了一套房,邊賣鴨蛋,邊到A大蹭課,卻被田曉娟趕出了學校;極大的心理落差,以及長時間積累的憤懣,終於讓他做出了炸學校的決定;這些都不難理解。也許是某次機緣巧合讓他發現了田田是田曉娟的女兒,然後——想到這,問題就來了。

還是原來的疑問,照這個邏輯郝誌梓應該報複田田才對,可為什麽現在田田安然無恙,卻把馬妞綁架了呢?他為什麽要把斷掌放進田田的課桌裏呢?斷掌的主人又是誰呢?為什麽要製造那麽複雜的“殺人機器”呢?現在那些失蹤者又在哪呢……

而這些,都在接下來的審訊中需要解決的問題。

半小時後,審訊室裏,李光智再次見到了已經洗完澡,換了一件襯衫的郝誌梓。襯衫不知道是哪個民警的,很不合身,大的像穿了一身戲服。他本身人就瘦,蜷在木頭靠背椅子上,像一隻猴子。盡管這樣,比起剛剛被捕時齷齪的樣子,現在起碼順眼多了。

郝誌梓正在狼吞虎咽的啃著輪子帶給他的肉包子。以他那副吃相,好像很久沒有吃飽過的樣子。他邊吃邊抬眼怯怯的看著李光智。

李光智沒有打擾郝誌梓的午飯,靜靜的等著他把最後一口食物咽進肚子,才聳聳肩膀,開始問話,“叫什麽名字?”

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家庭成員,一些基本程序走完之後,李光智對郝誌梓從頭到腳的打量也完成了。比身份證上的照片要憔悴多了,看來在外麵風餐露宿確實不好熬。李光智點起了一根煙,然後問下去,“職業?”

“賣鹹鴨蛋,還有,工——程——師。”

李光智愣了一愣,身子前傾,眼神像張巨大的網,想要將所有的信息都網羅入內。郝誌梓表情嚴肅,工程師三個字是一字一頓說的,他的眼睛上瞟,明顯帶著輕視,仿佛和一幫凡夫俗子在說話,與前麵的唯唯諾諾相比較判若兩人。

李光智接觸過各式各樣的罪犯,痛哭流涕裝可憐的有;沉默不語死活不認罪的有;飛揚跋扈死到臨頭還渾然不知的有;可眼前的這位,上來就給了李光智一個“下馬威”。

“什麽工程師?”輪子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了,他臉上寫滿了嘲諷。

“機械、化學,我最近還在研究應用物理。”

“別扯淡,”輪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打斷了他,“你以為我們花那麽多精力是請你回來說相聲的,老實點,把該說的都說了,你痛快我們也痛快。”

“沒什麽好交代的,你們不都已經知道了嗎?”也許是剛剛吃飽喝足的緣故,郝誌梓現在的精神狀態還不錯。

“你把馬妞他們藏在哪了?”李光智擺擺手,讓輪子把情緒放鬆,他並不認為審訊過程會一帆風順。李光智把身子往後靠了靠,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坐姿,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誰?”果然,郝誌梓開始逃避問題了。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輪子稍微冷靜了一點,但口吻依然嚴厲,“盯了你多少天,從國棉三廠到化學試劑店,你所做的一切我們都知道,現在是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是我嚇唬你,等我們找到馬妞,你想交代也沒機會了。還工程師?你別以為我們是傻子,你什麽情況我們會不了解?考大學考著四年都沒考取,跑這來耍威風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觸動到了郝誌梓。他突然把視線射向了輪子,充滿了寒冷的凶光。

“怎麽?不服氣!”在審訊中可不能在氣勢上輸給犯人。

“我、我,”郝誌梓臉憋得通紅,接下來,他的舉動令人倍感意外,既不是閉口不言,也不是破開大罵,更不是百般抵懶,而是說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雖然我現在很貧窮,貧窮到可以去當乞丐,可你也無法置我於死地!”

輪子的五官都擰到一塊了,“什麽?”

“雖然我現在很貧窮,貧窮到可以去當乞丐,可你也無法置我於死地!”郝誌梓就像被按下重複鍵的錄音機,不停的重複的這句話。

輪子側過身子對著李光智耳語,“這,這是裝的,還是腦子有問題?”

李光智臉色凝重——誰也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

過去一係列發生的事情,對月川的影響不容小覷。如果他是一個偵探,那麽現在唯一想要了解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13歲之前的自己。

以往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月川覺得正在接近真相。自從田田遭遇那件事兒之後,案子中的點點滴滴就像宿命一般把他引向一個未知的領域。一些關鍵的細節,竟然不可思議、卻又不容分說的強行插入到他的夢裏。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識,像是嵌對了位置的齒輪,讓他塵封已久的記憶機器又重新啟動。

月川在日記本上寫上若幹名詞,從最初的機油、鐵屑和帆布條,到後來的木桌上的指甲印,以及桌下的刻字;由此擴展開的人物和事件被畫滿了整紙。田田、馬妞、宋誌平、郝誌梓;奇怪的合影、媽媽的隱瞞、斷掉的手掌、鹽等等諸如此類,它們構建成了一張巨大的網。月川愈來愈有種無法言傳的預感——他感覺田田、馬妞的案子似乎和他息息相關。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月川就坐不住了。

是主動出擊,還是坐等下一次線索的到來?

這是個問題。

天氣愈發的涼了,但還不到冷的程度。這種天氣最適合運動。秋高氣爽,所以當最後一堂課的鈴聲響起,操場上頓時擠滿了踢足球的男生。足球場隻被用了一半,另一半被徐教練“霸占”,離比賽時間不遠,所以現在的課後訓練增加到了一周四次。

月川走出教室的時候,和田田碰巧在門口撞到了一起。月川主動微笑示以問候,田田抬了一下眼,隨即低下頭一聲不發的離開了。看著田田裏去的背影,月川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自從那件事兒發生之後,田田就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當然,田田本身就以沉默“著稱”,但以往卻和月川交談甚歡,而現在卻猶如陌路人一般。

也許是那件事兒刺激太大,月川想,田田剛剛恢複上學沒多長時間,休息了那麽久,可神色仍然帶著疲憊。月川發現她的眼神迷離,好幾次,當他將關切的視線和她對接,田田卻沒有任何表情,仿佛與月川從來沒有以往的那些交流似的。

“以我觀物,物我必著我之色彩”,不同的情緒、心境也會導致對一個人看法的改變。倒不僅僅是因為田田的冷漠,而是經過推理,月川得出一個可怕結論。

這一結論讓月川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根本不了解田田。他現在似乎看到了一股黑色的邪惡之氣,縈繞在田田的頭頂揮之不去。月川被嚇了一跳,直到田田拐過轉角,消失在視野,才緩過神來。他轉過身思考片刻,然後從另一邊下了樓,來到了跑道上。

刁磊這幾天看上去病怏怏的,聽說是感冒了,請了一天文化課的假,還缺席了兩次訓練,所以下午第三堂生物課被老師特批,可以不上去訓練。月川到的時候,他已經練了四十五鍾了,渾身上下冒著熱氣。

“注意別受傷!”徐教練叮囑著正在係鞋帶的月川。

月川點了點頭,“哦!我會小心的。”

邊壓腿扭胯,邊聽著徐教練講完技術要領後,月川邁上了跑道。

他是看準時機的,刁磊剛剛跑過他們,月川就邁大步伐趕了上去,跟他並排奔跑在塑膠地上。

“喂,田田好像真的不會再回田徑隊了。”月川看見已遠離徐教練,才貌似不經意的說道。

“嗯!”兩人並沒有停下腳步,刁磊轉過臉瞟了一眼月川,“我早就知道了。”

“還是你了解她!”月川附和道。

刁磊不屑的笑笑,沒作聲。

“哎,你上次說,田田買了很多鹽,你知道是幹什麽的嗎?”

“當然——,”刁磊的音調弱了一個八度,“我幹嘛要告訴你!”

“你不會也不知道吧!”月川佯裝很吃驚,然後不露破綻的激將著刁磊。

“誰說我不知道,我隻是不想告訴你!”刁磊輕蔑的回答道。

“其實我也早知道田田會去買很多鹽。”

“吹牛皮,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我不僅知道他買很多鹽,我還知道他經常去哪家店光顧!”

刁磊狐疑的看了眼月川,腳步明顯的緩慢了下來。

“別停,老徐看著呢!”月川目不斜視的提醒刁磊。

刁磊急忙趕上來,“你也知道?那——那你說說看,她去哪光顧了?”

“不在我們廠的小賣部,而是在一個叫‘阿慶超市’的小雜貨店裏。”月川說這話的時候,偏頭看著刁磊的臉。

刁磊的表情出賣了他,他的眼珠瞪得溜圓,“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還知道,這都是去年冬天的事兒了!”

刁磊再次放緩腳步,隨即意識到不妥,再次趕了上來。

“她跟你說的?”

月川笑笑沒有回答。心裏的不安卻愈發的濃烈了,果不然,他想他已經找到拚圖的第一塊拚板了。

一直到訓練完,刁磊都好奇的想了解為什麽月川會知道“阿慶超市”。可月川一直回避著他。隻要刁磊一靠近,他就伺機跑去和徐教練說話,兩人一直沒有機會在交流上。

時間一到,趁著刁磊換鞋的功夫,他就一溜煙的先跑了。等到刁磊追出校門的時候,月川已經不見蹤影了。

月川沒回家,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兒,他踏上了公交車,轉乘兩次,花了四十分鍾,又來到了宋誌平所在的單位。

下班時間,馬路上男人女人一如既往的行色匆匆,月川走過豆漿店,從前麵的小巷子拐了進去。巷子進去沒多遠有一家公共廁所,月川在廁所裏把校服脫掉,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一身套裝,他還特地帶了一頂有帽簷的帽子,戴上之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再次回到精神衛生中心的斜對麵。

裏麵的工作人員陸陸續續的下班出門了,沒過多久,宋誌平就背著公文包加入了下班的人流。

月川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這次他沒有跟蹤,而是來到門口,壓低帽簷走了進去。雖然已經過了病人探訪時間,可進出容易的超乎想象,門衛正在埋頭看著手中的報紙,眼皮也沒抬,月川精心設計過的說辭,沒有用上。

順利的進入之後,他才發現所謂的精神病院,並沒有傳說中的那樣陰森恐怖,並沒有到處都遍布鐵絲網和戴口罩白帽的醫生。繞過一座石屏,後麵花紅草綠、林茂竹修,有個園丁正在鋤草,乍一看還以為是悠閑的療養院。後來月川才知道,這個中心的四分之三,其實早就被改建成了一個福利院。真不知曉那些入住進來的老人和孤兒,如果得知自己和一幫精神病近在咫尺,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月川的目標其實很顯眼,就是樹林後的一棟三層小樓。

走到近處,也許是心理暗示,剛剛的恬靜**然無存,替代的是一種詭異的氣場。

不知緣何,牆被刷的慘白,像一張缺乏血色的臉,夜已降臨,隻剩下一層沒有太陽顏色的光籠罩周圍。樓裏黑洞洞的,月川踮起腳朝一間空****的房間望去。就像是算計好的,樓裏的日光燈閃了兩下之後,集體亮了,他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在地上,房間裏密密麻麻的坐著一圈人,全是穿黑白條紋衫的病人,他們手裏拿著飯盒,剛剛都在黑暗中靜靜的等著開飯時間。

也許在剛剛的黑暗中,他們中的某些人,正隔著有柵欄的窗子,黑幽幽的看著自己,而月川卻渾然不知。門開了,幾個護士推著一輛餐車走了進來,月川趕緊閃過身子,以免暴露。他繞著小樓繼續往前走,這邊應該是病房,六人一床,**都是空的。越往前,房間裏的人數越是少,四人、兩人的,最後是單人間。其中一間,是名中年男人,被綁在**,兩眼瞪天花,很長時間都不曾眨一眼,仿佛死去了一般;還有一間房裏,是個漂亮的女人,月川經過窗口的時候她正躺在**望著窗外,看見有人經過,她立即把頭埋進了白色的被子裏,一動不動,就像蓋在了一具屍體上。

月川心裏有點發毛,轉念想,難道自己真的在曾經的某個時刻,住進過這裏?

繞過小樓到了西側的端部,看到了樓的入口。門口沒有值班的人,但是長長的走廊上有道鐵門,應該是隔離剛剛看到的那些病人的,然而鐵門似乎並沒有上鎖而是虛掩著的,這倒給月川提供了方便。

月川小心翼翼的走進樓裏,樓道裏的燈光很灰暗,在意料之外的倒是門上並沒有門牌,好在門上都開有一個玻璃視窗,可以看見裏麵的模樣。月川原本擔心那個小房間會埋在深處,但剛走到第二間,就發現房裏的陳設仿佛就有七分相似。

憑借著腦海中新冒出來的記憶片段,來到這裏尋求答案,是月川突發奇想的大膽決定,既然隱約記得那個被指甲劃滿指甲痕的木桌子底下,有自己刻過的信息,那麽它一定是有意義。他左右看看,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病人正端著飯盆走出來,遠遠的看了自己一眼,惹得月川一陣緊張,然而對方沒有任何反應,置身事外的扭頭走遠了。

月川摸摸門上的把手,他甚至都帶上了薄鐵片和鐵絲以備不時之需,可是運氣就像影子一樣伴他左右,門壓根就沒鎖。

月川皺皺眉,毫無阻力未必是一件好事兒,沒準就有更大的困難等在後麵。預言很快被印證了,推開門進去,這個房間他有印象,一張長條形的桌子,兩邊都放著椅子,但是桌子是嶄新的,上麵根本沒有指甲的劃痕,更別說桌底曾經刻過的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