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川已經守了一個星期了。除了周末,每周二、四的放學後,他也會換兩趟公交車,輾轉來到這。然後坐在街對麵的一家豆漿店耐心的等待著他的出現。

豆漿店的老板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大概是新開的緣故,他對隻點一杯豆漿,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的月川,並無厭煩之意。況且,月川一來就把作業本攤在桌子上,老板可能以為他是附近的學生,用不了多久,就會帶上小夥伴們,來照顧豆漿店的生意。

男人將會從那出來,月川很有把握。他現在所坐的位置視線也剛剛好,馬路對麵一座大門邊的牆體上,釘著藍底白字的門牌——贛州路239號。

從地圖上找出南北走向的馬路並不難。幾天前,月川把A城地圖平鋪在家中寫字台上,先是用紅色的顏料筆,將他心目中可能的目標都標記了出來。

那張三人照片牢牢的印刻在月川的腦海中——白大褂站在最靠近高牆的左邊,媽媽在右邊,月川在中間。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那天天氣晴朗,所以三個人右邊的地上留下了長長的影子——如果這還不夠,那麽畫麵之外的樹也留下了可以用來判斷朝向的樹影。無論是上午,還是下午,南北向的街道是不可能留下那麽長的這個朝向的陰影的。

將這些街道鎖定之後,根據“白大褂”判斷出那是在一家醫院的門口,也不是很困難的事兒。本市所有的醫院明細,列在他的眼前。將已有的信息交叉對比,有三家綜合性醫院,一家專科醫院和有一個特殊機構符合要求。

那家特殊的機構本不在他的探訪名單上,可當他走完人滿為患的醫院,包括那家門口混跡著很多形色可疑年輕人的婦產科醫院之後,他不得不將此“備選”提上來。

那家機構的外牆有些變化,粉刷過一道新的油漆,盡管這樣,最終找到這裏的月川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便是照片中的背景。

月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樣的地方與個陌生男人有了合照——他吮著口杯子裏的豆漿,對麵的大門上豎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A城精神衛生中心——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精神病院。

月川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多鍾了,照片上的那個男人馬上就要出現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自然不是月川事先能想到的。

自己是個瘋子?這是個問題。度過了最初的驚訝期,月川開始冷靜的分析來龍去脈:老是做相同惡夢;對十三歲前的自己一無所知;僅這兩條也確實足以證明這個悲哀的事實。

男人肯定認識自己,月川想起了前天的那一幕。

前天,當白大褂下班走出大門的時候,月川故意來到他的麵前,“你好,我想問一下,東方百貨怎麽走。”那個男人轉頭看見月川的那一刻,簡直可以用“吃驚”來形容。

“嗯,看見那個紅綠燈了沒,”男人指了個方向,“走過去左拐,第二個路口就是。”、月川很有禮貌謝了謝那個男人,然後不動聲色的超前走去,當他再回過頭的時候,男人已經不見。路上行人匆匆,月川有預感——自己的身世,他一定知道。

所以時隔一天,他再次來到中心門口蹲守著。

又是下班時間,馬路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絡繹不絕。月川不敢放鬆,死死的盯著門口。豆漿快喝完,拎著公文包的那個男人終於出現了。

他步行,沿著街道一路北去,月川把帽子壓了壓然後出了豆漿店的門。

月川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在漸暗天色的掩護下,隱藏的很好。男人一直沒有變向,也沒有坐車,他的家似乎並不遠,經過一座橋,拐進了居民小區。

月川一邊跟蹤,一邊記著路線。男人住在進大門後第四棟三單元。月川站在樓下,看著樓梯聲控燈亮到四層,然後朝西的那間亮起了白色的燈光。

402!

月川確認著。他左右端詳,走進樓裏。樓下402的信箱鎖著,月川拿出手電筒從信箱的縫隙裏往裏照,幾張紙單子沉在下麵,他又拿出一根鐵絲,一點點的把裏麵的紙張撥了出來,有張水費單夾在廣告單子裏,上麵寫著他的名字——宋誌平。

當晚雷聲大作,可月川卻毫無知覺。本應該做惡夢的夜晚,他卻睡得特別踏實。媽媽還以為他去晨練了。直到早飯做好,久等不來,打開臥室的門,才發現月川還躺在**。

“媽媽,我居然睡過頭了。”月川揉著眼睛說道,過長的睡眠反而讓他筋疲力盡。

“你沒生病吧!”媽媽驚訝的看著月川,他的臉色蒼白,而且那麽久以來,他從來沒有賴床的習慣。

月川趕緊起床洗漱,拿著兩個饅頭就匆匆趕往學校。路上是濕漉漉,到處都是積滿了雨水的水坑。遠遠的就看見臉色難看的徐教練,他安排的體能課,現在已經遲到了。徐教練穿著一套紅色的運動衫,脖子上掛著口哨,雙腳叉立氣勢洶洶的站在跑道旁。

“幹脆都不要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緣故,刁磊今天竟然也沒來,空**的操場上隻有一老一少師徒兩人。月川不敢做聲,低著頭乖乖的換上了田徑鞋。

剛剛兩圈勻速跑,月川就看見兩張熟悉的麵孔,遠遠的站在教學樓旁,他心裏一抽,估計徐教練又要失望了。果不然,教導處的張老師沿著跑道走過來和徐教練說著話。徐教練頗為不滿,大致聽到他在說,“馬上就要比賽了,搞什麽搞嘛,你把我學生都拉走了,我還怎麽訓練。”張老師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大概正在說服徐教練。過了一會兒,張老師朝著月川揮揮手,“來,有兩個警察找你了解點情況。”

車裏,月川坐在後座。他現在知道,這兩個警察一個叫李光智,另一個叫輪子。

“嗨,福爾摩斯,早飯吃了嗎?”那個叫輪子的年輕人轉過頭,手裏還拿著一個奶油麵包。

月川身子前傾,聞到了一股奶香,“我已經吃過了——你又不早說,早知道我就留肚子了。”

李光智笑了,“月川,現在我們都熟了,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月川眨眨眼,“可是快要上課了。”

“沒事,我已經和你的老師交代過了,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的。”

月川想了會兒,最終點頭以示同意。

“那就好,現在我們帶你去個地方。”說著話,汽車就啟動了。

他們穿梭在城市的街道裏,從主幹道一路前進,然後左拐到了一片破舊的矮平房前。

“這不是A大嗎?”月川看著窗外,“我好像來過這。”

“嗯,不過今天不去大學。下車吧,我們走進去——哎,書包就不用背了,放在車上。”李光智下去後,從後備箱取出了三瓶礦泉水,遞了一瓶給月川。

月川捧著礦泉水,隨著他們走進了一個小巷子。路邊的居民和一些小賣部的老板,似乎認出了這兩個是警察。因為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孩,所以紛紛探頭過來瞧個究竟。五分鍾後,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一個看上去還沒有成年人高的破房子前,蹲守著兩個派出所的轄區民警。

“辛苦了,有什麽情況發生沒?”李光智拍拍對方的肩膀。

對方搖搖頭,然後用手裏的鑰匙,打開了那扇小門。

昨晚的雨,讓整個城市都涼了,但因為小屋並不通風,所以走進去強烈的反差,讓月川感覺到一陣悶熱。屋裏的陳設簡單且破舊,四周牆壁斑駁。

“這是嫌疑人曾經住過的地方?”李光智介紹,他繞到前麵,然後轉過身望著一臉茫然的月川,“是這樣的,我們希望你再幫個小忙,看看能不能這個房間裏發現什麽線索,告訴我們嫌疑人現在在哪?”

月川的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驚訝之意不言而喻,“這怎麽可能!”

“沒準以你的視角能發現我們發現不了的東西。沒收獲也無關要緊。”話雖這樣說,但對黔驢技窮的李光智來說,對月川還是報以厚望的。

“哦,那我試試。”

屋子裏盡量保持著原樣,其實幾個重要的證物已經被帶回去了,不過本身裏麵就沒什麽陳設,所以現在和幾天前的模樣並無太大區別。

“這裏原來有一堆化學實驗用的玻璃器皿和試管,還有——試管後麵還留下來了一些作業本的紙張,上麵寫了字。”李光智從輪子的手裏接過幾張放大後的照片,遞給月川。

“這是什麽?”月川接過照片,上麵的公式他沒有學過,隻零星認識一些符號。

“是大學程度的化學及化學公式,”李光智補充道,“我們找人‘翻譯’過,沒有特別的意思,也沒有涉及到APTP的製作,他好像是根據一本教科書後的習題,在自行解題。”

“好學的學生?”

“嗯,可以這樣說吧。”李光智將郝誌梓在A大實驗室門口蹭課的事兒描述了一番,再穿插了一些嫌疑人家中的狀況,“考了四年,年年落榜。”

“那肯定心灰意冷了。”月川感覺有點不適,站了沒一會兒,背後的汗水就滲了出來,“那他以何為生呢?”

“這個說在點子上了。”李光智點點頭,“就我們對他家庭的了解,很貧困,出門的時候嫌疑人身上不可能揣很多錢,而且他已經出來一年多了,就算再節省,畢竟也還是需要開銷。所以正在對全市的工地進行排查,最有可能做過的工作就是臨時工了,但走訪起來很有難度,很多工地都是按件計酬,沒有勞動合同,有時候甚至連彼此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月川沒有回應李光智的分析,他在原地轉了一個圈,默默的觀察著房間裏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結合著照片,月川努力還原著當時的情形。

靠牆的是床,說是床其實就是兩把椅子,中間架了一張門板。門板上鋪了一條印有牡丹花圖案的床單,顏色已經髒的辨不清了,上麵全都是汗漬,而且還皺的像一塊洗碗用的大抹布。

這是因為睡不著,在**翻來覆去才會留下的痕跡吧!也難怪,過去的幾個月裏,天氣炎熱,夜不能寐,更況且還是在這樣一個如同蒸籠一樣的狹小空間。月川不禁驚歎,人的忍耐力真是可以無下限的延伸。

月川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瘦瘦的男生,滿身散發著難聞的汗餿味兒,因為睡眠嚴重不足,而導致的黑眼圈,讓他看起來更加憔悴。

“這是什麽?”地上有幾個圓弧形的印子。

“應該是壇子或者缸之類的什麽玩意兒,曾經放在這裏,一共有四個。”一直沒有打擾月川思考的李光智,這才接過話去。

“做什麽用途的?”

“不知道,積水吧,也許其它什麽用途,我們發現的時候也隻有印子,東西已經被拿走了。”

“哦!”月川應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

嫌疑人應該很少離開屋子,月川接著想象,床邊上有把方凳子可以證明這一點。那凳子的表麵被磨得蹭亮,顯然是長時間坐在上麵導致的。順著這個思路,月川接著觀察,果不然,凳子不遠處的桌子,有一片泛著同樣的油光。他就是伏在那認真解題,認真學習的。

月川把走到方凳子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提著凳子靠到了桌邊。他趴在桌子上,撫摸著嫌疑人曾經撫摸過的地方,桌子的邊緣有些毛楞之處,月川手指觸碰著,那些被嫌疑人被指甲劃出來的一道道印子,油漆已經被劃掉了,露出了裏麵木材的顏色。

月川覺得有點不對,他皺了皺眉頭,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而且越來越強烈,就像有股微弱的電流,一次次的穿過他的心髒。

月川的臉色驟變。

“怎麽了,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李光智關切的傾過身子。

月川搖搖頭。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他似乎若隱若現的捕捉到了嫌疑人的感受,他砰的一下站起來,又緩緩的坐下去,“——恐懼!”

“什麽?”

“他害怕!”

“啊?”

月川把臉轉了過來,表情駭人,李光智也嚇了一跳。月川慢慢的蹲下身子,然後鑽到桌子底下,隨即探出了頭,“桌子,桌子底下有字。”

李光智趕緊把月川拉出來,把桌子倒翻過來,桌底用小刀歪歪扭扭的刻著一排小字:

“雖然我現在很貧窮,貧窮到可以去當乞丐,可你也無法知我於死地!”

完全不知道嫌疑人要表達什麽,同樣的話,被他一共刻了7遍。

“這小子好像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輪子在李光智的耳邊輕聲嘟噥著。話音很輕,可還是被月川聽見了。

他們已經站到了屋子外,正在安排著人員,將那張有新證據的桌子搬回去送檢。

“你怎麽樣了?”李光智站在原地,遠遠的喊著。

“沒事兒,可能是裏麵太悶了。”月川疲憊不堪的坐到路邊的台階上。剛剛那段像心靈感應似的經曆,耗費了他不少體力。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代入感呢?

月川喘著粗氣,情況並不像輪子所描述的那樣那麽“神奇”。他前麵之所以發現了桌底的刻字,是因為他好像回憶起了自己童年時代的某一個片段。沒錯,是一個片段,月川的腦門子就像電影鏡頭的閃回,一次次的還原著自己當初所經曆的事情。

那是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也隻有一張木頭的桌子。一個少年坐在桌子前,安靜的等待著人。在等誰呢?他不知道。鏡頭慢慢的推進,繞到少年的身後,然後從腳踝又漸漸的拉上來。他穿著一件條紋寬鬆的水庫,白色的汗衫,理著短發。少年始終低著頭,可月川愈發的感到了熟悉,這不正是小一號的自己嗎?

自己緣何會待在那間辦公室裏,月川不知道。可他知道,小一號的自己那時正被深深的恐懼和無助所包圍,他的手指不停的撥弄著桌子的邊緣,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木頭桌子被指甲劃出了一道道印子。

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從椅子上滑了下來,鑽進了桌子裏,“自己”和嫌疑人在做著同一件事兒。他正在用地上撿起來的水泥渣子,於桌底刻著字。

刻的什麽?

鏡頭繼續在推進,就快要看到了。可一下子門被推開了,鏡頭迅速的離開,跳到了天花板上俯拍著。桌前坐著三個人,少年的對麵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人穿著白大褂。這些人月川已經猜到是誰了。白大褂把一疊兒童識圖的畫片平鋪在了桌子上。鏡頭裏沒有聲音,隻看見他們的嘴唇在蠕動著。他們不聽的撥弄著這些畫片,又過了一會兒,白大褂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月川的,另一張是媽媽的。

可不知道為什麽,接下來的情形,似乎失控了。少年猛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撲下女人……

“媽媽——!”月川忍不住喊了出來……

“你沒事兒吧!”

緩過神來,月川發現李光智已經到了身邊,歪著腦袋正探究的看著自己。

“沒事兒,哦,對了,現在幾點了,我應該回去上學了吧。”

“你確定沒問題?你臉色怎麽那麽難看。”李光智口吻中帶著關切。

“挺好,就是有點累了!”

屋裏門口傳來了動靜,兩個片警把桌子斜著抬出門,輪子在往後退的時候,腳後被一堆黃沙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到了沙堆山,“媽了個巴子,誰把黃沙堆這來了。”

李光智也忍不住笑了。他再次看向月川的時候,月川似乎已經調整過來了。

“謝謝你,這次又多虧了你,讓我們有了新發現。走吧,我們現在送你回學校。”

走出那些小巷子,上了馬路邊的車,月川喝著水,心中難以平靜。他坐在後座一言不發,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又從頭到尾事無巨細的捋了一遍。他把臉轉向車外,車已經開出一段距離了。

“等等——”月川突然喊道,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兒。正是那件事兒給了他提示。

“怎麽了?”

“趕緊回去。”月川的臉上帶著急於證明自己的期待表情,“你們應該去查一下,嫌疑人是不是會去買很多——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