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越瘋人院

旅行的日子定在九月,秋高氣爽,這種天氣仿佛就是為了旅行準備的。為了增加旅行的氣息,我們選擇了坐火車前往。江南的鐵路線路發達,加之杭州是個旅遊重鎮,四方來的火車均會匯總到此,所以我們直接去了火車站買票。

火車在一個小時之後出發,我們坐在這座城市新建的火車站候車大廳裏。大廳寬敞宏偉,七八層樓高的透明頂棚,讓過濾後溫暖的陽光,柔和地照在身上非常舒服。我和林慕都有些許興奮,這是我們第一次結伴出行,早在一個月前,林慕就早早地請好了年假,準備了這次旅行。

拋開所有的動機不談,旅行畢竟是會讓人感到愉快的事兒,況且我沒有絲毫透露這次出行與她“色彩恐懼症”有關的信息。

和諧號動車載著我們一個多小時之後,來到杭州城站。雖說這座老城站有些破舊了,但人頭攢動的大廳大都是來觀光的年輕人,所以依然顯得活力十足。我們坐電梯,來到地下室的出租車揚招點,打了一輛車直奔西湖。

因為杭州城內建地鐵,西湖大道封路改道,我們從解放路一路往西,到達西湖邊叫停,然後在路邊的超市買了兩瓶水,步行來到堤壩上。杭州我來過數次,對湖邊的地形爛熟於心。

“你看咱們是順時針走,還是逆時針走?”我問道。

“無所謂啦!你決定好了……好美呦。”剛看到碧波**漾,林慕就進入了狀態。

西湖幾乎是江南景色的匯總,山水結合,群峰環繞,既有南方的細膩,又不乏北方的大氣,悠久的曆史讓這座城市充滿文化氣息,那些不僅貪圖景色,還對人文頗有興趣的觀光客,在此也能隨地撿到頗有嚼勁的傳說。

“隻把西湖比西子”,就連皇帝也流連忘返,忘記了複國大業,更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

我們走過了斷橋,來到了嶽王廟,然後坐船去了三潭印月,再從湖中島返回,然後繞著湖邊,走到主幹道上,準備打車去靈隱。

來的時候,我特地問了問那些個資深驢友,他們介紹了一個在靈隱接著往上走的青年旅館。這座青年旅館曲徑通幽,坐落在翠綠的半山腰,推開窗戶就能摸到大自然,自是符合我的心意。

我站在主幹道邊攔車,被林慕打斷了。“咱們還是坐公交車吧!不是說了解一座城市要從了解這座城市的居民開始嗎?”她背著包,笑得很燦爛。

我和林慕興致勃勃地奔往車站,坐著K2,像大學生過簡單質樸的生活一樣。

剛上車,林慕占到了右邊的兩個位置,她把涼鞋脫掉,兩隻腳盤在座位上。看得出來,她這是真開心了,沒有絲毫做作偽裝。

我看著她,指了指司機,林慕嘟著嘴滿臉不樂意地把腳放了下去。

“第一次來杭州嗎?那麽興奮。”我問她。

“第二次,不過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時候,七八歲,全都忘記了。”

“很漂亮吧。”

“嗯。”

趁著她心情好,我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如果你看得到她們的色彩,會覺得更美!”

聽完這話,林慕的身子顫了一顫,像個木頭一樣,臉一直看著窗外,猛然間,剛剛的那個快樂活潑的林慕似乎已經離我遠去,並且遙不可及。

公交車沿著湖邊彎曲的小路,在樹蔭底下緩緩前行。杭州四處是風景。路邊的一根草,一根樹枝,在這樣的意境中都會顯得格外文藝。從窗戶向外望去,色味俱全的視覺饕餮大餐,無時不刻不在撩撥你的神經。在這樣的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突然一下冷場了,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氣場。

好吧,我承認,從一踏上杭州的土地,我不是喜悅而是恐懼。林慕越是對眼前的景色表現出興奮,我越是覺得不寒而栗。我想象不出來,一個眼中隻有黑白的人,會怎樣定義美的概念?

這些翠綠濃鬱、蓮葉荷花的交錯輝映,如果隻是黑白,充其量隻是一副功底深厚的素描而已,而林慕可以渾然不知地享受其中?

林慕一直把頭別向另一邊,我的提問,讓整個旅行都陷入了尷尬。我不知道該如何重新開啟話題,隻能由著這種沉默,把我們一路帶到終點。

下了車,要爬一個坡。原先我們預定去靈隱燒香拜佛的,此寺常年香客不斷,據說求姻緣很是靈驗。我倒是希望佛能告訴我,該如何處理眼下的情形。

“我們直接去旅館吧,我有點累了。”林慕語氣淡漠地說道。

我跟在她的身後,一時語塞。

我們沿著一條小溪,拾級而上。這座青年旅館躲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四周高聳的樹木遮擋了它的全貌,等我們走上一個平台,左拐進入一條山間小道,往前幾十米之後,才看到了它的樣子。

很別致,草綠色的外牆讓它很好地被掩護在草木中,窗戶上反射著透過樹叢的陽光,晶瑩但不耀眼的閃爍,就像鑲嵌在一片綠毯中的珍珠。整座旅館四層樓高,呈長方形,停車場就是樓前的一片空地。

現在那停著三四輛黑色的轎車,我們從車旁經過,進入了大廳。我在前台出示了訂房的消息,賓館把預留房間的鑰匙給了我。

是在頂層,令人驚喜的是,這個房間居然還自帶著一個小陽台。因為價格適中,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此等規格青年旅館的標間,居然還有這樣的待遇。我放下行李,推開窗門,大自然的氣息一下子就湧了進來。

林慕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默默無聞地看著,她依然享受著自己的黑白世界,在黑夜來臨、關燈之前想必她是不會脫掉眼鏡的。

“我先洗個澡。”我說。

“嗯。”林慕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等我洗完澡出來之後,沙發上的林慕已經不見了,她正在陽台。我悄悄地走過去,發現她把眼鏡脫了下來,放在一邊,然後看著遠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兒。

我知道她又一次在挑戰自己。我從後麵默默地抱著她,用這種方式和她站在一起,她的身體在顫抖,就像犯了毒癮的少年,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加油。”我說著。

我聽見林慕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突然一下她癱坐到了地上,滿頭大汗地麵朝著我,我的鼻子一酸,還沒來得及掉淚下來,她就已經淚如泉湧了。

“慢慢來,不急。”我安慰著她。

“我不行。”林慕痛苦地說,拚命地搖著頭。

“慢慢來。”我繼續說著。

林慕淚眼朦朧地看著我,“我們進去吧。”

我攙著她回到房裏,躺在**,就這樣緊緊地抱在一起,仿佛世界已經離我們遠去,隻剩下我們倆個人。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睡著了。大自然的靜謐讓我們頓時安靜了下來。我們就像兩個大學裏的初戀情人,單純而又簡單地在一起。

緊接著下來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就是疾風驟雨般差點讓我毀在原地。青年旅社的那個男服務員臉色蒼白。他戴著紅色的帽子,斜著,把我從睡夢中敲醒,醒來我才發現外麵下著瓢潑大雨,我居然沒有一絲知覺,我不知道何時開始下雨的,現在幾點了,也不知道林慕什麽時候從我的身邊起床離開的。

“你最好下去看看!”男服務員顫抖著嗓音說道,我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跟著他一起緊張起來。我披了件外套,跟著他下樓,大廳裏圍著不少人,我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淩晨三點。

外麵黑漆漆的一片,隻有旅社前微弱的燈光照出很小的範圍,羸弱得就像暴風雨中火柴微小的光芒。他們已經報警了,服務員打著傘帶我出去看,同時聲音顫抖地說:“你認一認”。

傘根本沒有用,雨打濕了我的全身,我急迫地跟著走了出去。服務員打著手電,就在剛剛換班時,外麵進來的工作人員在門前的空地上發現了林慕的屍體。

我快暈過去了,雙腳感覺無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是林慕,穿著白襯衫,躺在地上,雨水已經把血跡衝得一幹二淨,現場沒有血腥,卻比血腥還要淒涼萬分。

林慕弱小的身體躺在雨中,孤苦伶仃,我死活也不相信她會自殺。一切都還好好的,都說好要一起去麵對的,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林慕就死在我的麵前,我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但事實就是這個,警察來了之後,做了現場勘察,林慕就是從這個陽台上跳下去的。陽台的扶手上,還放著她的眼鏡。她留了一封遺言,放在茶幾上:

“能救我的就隻有我自己,可我已經錯過了時機。”

我的眼睛緊閉著,隻感覺天花板在轉動,其實我什麽也看不見,那藥裏像是放了安眠藥,讓我的眼皮粘住了一樣的沉重。似乎天已經暗了,從早上開始我就一直睡在**,似乎有人把飯菜從那個小鐵窗裏塞了進來,可我沒有一點食欲。

雙腳麻木了,就好像離我幾公裏遠,已經不屬於我了。夢裏真實地再現了我和林慕最後的時刻。盡管我始終不相信林慕會自殺,可她的死亡已經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實。這個時刻如此的真實而又遙遠,仿佛就是眼前放的電影。

盡管已經有無數個人曾經對我說,林慕的死在於她自己,她自己陷得太深,至今都無法走出那個我們誰都不知道的怪圈,所以才選擇自殺的。

可——你讓我怎麽不往這上麵去想。

如果我沒有和她談戀愛,沒有要求她接受“色彩”,沒有帶她來杭州,也許她就不會死。這種自責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我的耳邊仿佛出現了這個聲音,急促的腳步,加之急促的敲門聲,把整個氛圍都弄得緊張起來。我還記得那個青年旅社服務員臉色蒼白的樣子,他或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

是啊,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幾次和屍體接觸的機會。所以他發出來的動靜,就格外的特別,你隔著門就能聽到他的慌亂,還有他那種覺得眼前不可思議的情緒。可為什麽現在的這個聲音不同呢?

我眼睛依然睜不開,但我想我的意識是清晰的,現在門外傳來的卻是“窸窸窣窣”聲,沒有慌亂,隻有小心翼翼,甚至還有一些鬼祟。

難道是經過時間的推移,我的記憶變形了?不對。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中,我隻感覺我被一種危險包圍著。而這種危險就來自門外。

“窸窸窣窣”,這種聲音又傳來了,就像有人用細鉛絲在試探性地鼓搗門鎖,沒錯,就是這種聲音,我學過開鎖,知道這其中的流程。這是鐵絲在摸索紋路撞擊的輕微的聲音,有人在撬鎖?

我感覺到了心慌,動物遇到危險時本能的心慌。我的肌肉在繃緊,盡管無濟於事,但起碼我在努力。身子一用力,就感受到了舊傷的疼痛,這種疼痛在夢裏可不會出現,我依然嚐試著努力睜開眼睛探個究竟,但總是做不到。

“咯噔”一聲,病房的門最終被人撬開了。我雖然躺在那裏不能動彈,但還是感覺得到進來一個男人。而且不懷好意,我雖然看不見,但別的器官就似乎特別的靈敏,用鼻子就能聞到他身上透出的殺意,從腳步聲我就能分辨得出來他的暴戾。

他緩緩走到我的床前,一個比黑暗更為深色的人影站在我的麵前。他俯下身觀察著我,我臉部的皮膚都接收到了他呼吸的氣息,噴在我的麵孔。他從背後掏出了一根繩子,繞過我的脖子,然後開始用力。

他輕而易舉就做到了,根本沒有花什麽力氣。如果我還能動彈的話,一定會好好和他幹一場,可現在我的手指剛剛顫了顫,就不能再做出更大的動作了。

我由著他收緊繩子,我想,這很有可能是有人來滅口了。突然,他停了下來,像是在確認什麽,緊接著我也聽見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

這個腳步聲就光明正大得多,一步一步很篤定,也很悠閑,是兩個人的聲音,一男一女,女的穿著運動鞋,踩在地麵發出軟綿綿的擦擦聲,男的是個靴子,沒準兒還釘著鐵掌,鏗鏘有力。他們中的一個手裏拿著一串鑰匙,或者是掛在褲腰帶上,我不知道,他們由遠及近地走來。

男人的手上的力道沒有減輕,但似乎沒有再用力,而是屏息聽著外麵的動靜。現在這個狀況,還不至於置我於死地,可我很難受。我除了手指能夠顫抖,別的部位哪也動不了。就是走廊上的那對男女暫時救了我。

他們停在了門口,隨即傳來了鑰匙的叮咚聲。凶手還定格在我的床前,我猜他正彎著腰保持著勒緊我的姿勢,抱著僥幸心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鬆開了繩子,蹲下身來,掀開床單迅速鑽到床底下去了。

門一開,走廊上的光就照了進來,我的臉正對著門,頓時眼前出現了一道白光。然後時隱時現,應該是那對男女走動搖擺身體,不斷阻擋著燈光。女人問:“他一整天都沒吃過飯嗎?”

“不會死了吧?”男人的口氣裏帶著幸災樂禍,沒準兒在他看來,精神病人沒一個應該活在世界上的,“你一個人來不就行了,我那兒正看著球呢!”

“都說這個病人是個殺人犯,我膽子可沒那麽大,我隻負責送藥送飯,製伏罪犯這樣的事情,還是得靠你們。”

“我又不是警察,保安而已,你以為有多光榮啊。”男人不耐煩地說著,今晚的球一定很精彩。

“你去看看還活著沒?”女人說著,聽她聲音傳來的方向,貌似躲到男人的背後去了。

男人的腳步響了起來,嘟嘟囔囔地說:“就他這個樣子,連隻蒼蠅都拍不死,你怕什麽。”我張嘴想要說話,可嘴唇光是嚅動,就是發不出聲來。有個凶手就躲在床底下,剛剛準備把我勒死。這是一條線索,可千萬不能讓他跑了啊。我在心裏大叫著。

男人顯然聽不到我心裏的話,用手在我鼻子下探了會兒,說:“有氣兒!”

女人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遠遠地看著,猶豫著說:“有點不對。”她壯著膽子靠得更近了,隔了老遠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好燙啊,好像發燒了!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叫醫生。”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床底下有人!

男人靠牆站著,或者正在門口。他的身材應該高大魁梧,沒準兒是個退伍軍人。這些都是我猜的,能夠在精神病院當保安,恐怕沒兩下子是拿不下來的吧。沒準兒還受過格鬥的訓練。這個時候,隻要我能夠說出話來,告訴他床底下就藏著凶手,應該很有把握把他拿下吧。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我脫離險境和困境的機會。我做著最後的努力,奮力一搏,就像奧運會運動員最後的衝刺。黏住的眼皮,開始微微鬆動,我借助著額頭的力量,要把眼睛睜開。

終於露出一條縫來,狹窄的視野裏,果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大高個。他嘴上正叼著一根煙,然後用打火機點燃。

我繼續堅持著,我要張嘴喊他,把他喊到身邊來,可我已經透支了全部體力,僅剩的那點力氣根本湊不起一句話來。

“嗯嗯。”我用喉嚨發出聲來,細得就像來自幾千公裏之外。

“嗯嗯。”我對著門口拚命地發出聲響。

保安停止了抽煙,把臉別過來。他聽見了!我頓時受到了鼓舞,他聽見我的呼救了,然後嚐試性地朝我走來。

“哎——我跟你說,不要裝死。”他警惕地看著我,大聲喊道。

“嗯嗯。”

“要死也等醫生來了再死,現在算什麽。”保安煩躁地說著。

“有人。”我氣若遊絲,還得花一半用來求救,剩餘的兩個字實在是沒力氣了。

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

“待會兒再死,醫生來了。”還沒等我說完,保安又離我而去,走到走廊上揮手。腳步聲急促起來,他們也許認為我不行了。

一個穿白大褂戴眼鏡的醫生俯身下來,摸著我的額頭,說:“果然發燒了!他一天沒吃了?”

“應該是吧,送來的飯菜都沒動過。”護士說道。

“害我。”我把吃奶的勁而都用上了,可這話還是隻能自己才聽得見。

“害我。”我咬著牙又擠出來一次,這次有了效果。

“他好像在說話。”護士說道。

“是嗎?”醫生把頭又俯下來的一點,“你說什麽?”

“小心點,他是個殺人犯。”保安在一旁提醒。

去他媽的,這個笨保安智商明顯和個子成反比。

“別吵——”醫生還算是個明白人,他耳朵貼在我的嘴前,“你說什麽?”

“有人害我。”我終於在他耳邊說出了這個完整的句子。

醫生皺了皺眉頭,然後站了起來。

“他說什麽?”護士在一旁好奇地問著。

“沒聽清,但好像是在說‘有人害我’。”

“每個瘋子都說有人害自己。”保安仍然以嘲諷的口氣講著。我很想用古老的摔跤方式給他一個“大別子”,這個男人的腦袋像被灌進了糨糊一樣。

更要命的是,他的話是很有煽動力的,醫生顯然放棄剛剛湧上來的一點點懷疑,然後離開床邊,從醫藥箱裏取出一個針管,然後打上藥水,朝我走來。

別給我灌藥!我的心裏大叫著,可就是叫不出口,我現在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就算我生龍活虎地站在他們麵前,大聲地說,有人害我,我都不確保他們會完全信我。這裏是精神病院,來到這兒的人,所說的話都是不可信的。我要是抵抗,沒準兒還會像個木乃伊似的被綁在**。

“有人害我,床底下有人。”我呢喃著這幾個字,但吐音不清,含糊得連我自己也聽不見,我的手臂貌似被蚊子叮了一口,**順著針管注射進我的體內。

“先打一針退燒針,等他睡一覺,明天早上再看看什麽情況。”醫生說著,然後收起醫療箱準備出門。

“別走!”可惜他們聽不見。醫生帶著護士和保安往門外走,我有點絕望了,生死就在這一瞬間決定,他們走出了病房,關起房門的那一刻,也意味著我生命最後的道路被堵死了。

我在和自己抗爭著,努力不要睡去,這退燒針裏一定加了安定的成分。我雖說動彈不得,但意識還是清晰的,可從現在開始,我開始模糊起來,倦意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床下的凶手,似乎是在和我博弈,也在等我睡去,或者等著醫生他們徹底走遠。床下發出了聲音,也許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救兵已經撤了,我比先前更沒有抵抗能力。凶手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他表情麻木,也許猙獰,或者嘴角還泛出一絲冷笑,所有關於壞人文藝的想象,都在我漸漸恍惚的意識中時隱時現。

我的脖子真切地感受到了冰涼。他把繩子重新套了過來。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氣管瞬間被擠壓堵塞,心跳加速,我渾身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都渴望氧氣。我的眼前金星四射,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我動不了,隻能坐以待斃。眼前的金星越來越多越來越閃爍,難道這就是瀕死的情形?

我就要和林慕見麵了。一想到這我反而不恐懼,我似乎已經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味道,她就在不遠處咯咯笑著。我微笑著迎上去,她卻始終和我保持著距離。我不停地跑,她不停地飄渺遠去,咯咯的笑聲越來越遠。還死得不夠徹底,我想著,否則林慕怎麽會離我遠去。臨死的時候人總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會不會我和林慕去了不同的地方,所以即使死了也碰不到一起?

我連蹬腿的力氣都沒有了。被人勒死應該死相會很難看的吧。我感覺自己的眼珠子不停地朝上翻,眼皮露出一條縫,這就是所謂的“翻白眼”吧。真要命,死得那麽的沒有尊嚴。救兵不會來了,他們剛剛離開,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麽好的,老天不可能接二連三地給我機會。

我快要死了。可人的運氣也不會總是那麽差,總是離獲救隻有一步之遙。我翻著眼珠子,窗外,那個怪物又出現了,它貼在窗戶上,冷冷地看著我們。

“救命!”我喊著,可依然喊不出嘴,就在我的喉嚨口徘徊。

“你得救我!”

沒準兒它隻是我眾多幻覺中的一個景象,是我看到了地獄裏的景象,我快要失去知覺,就在最後的一刹那,那個怪物抿了抿嘴唇,然後一記響徹寂靜的聲音,嘶啞著吼叫了起來。

“殺人啦!”隨即我眼前一黑,癱在**。

再次醒來之後,我的第一反應還活著。周邊沒有出現奇奇怪怪的東西,我睡的床,天花板上的頂燈,還有熟悉的傍晚的陽光,都告訴我還在人間。我的脖子很癢,像是被纏上了紗布,裹得我很難受,我想用手去摸,才發現自己被拷在**了。

眼睛眨了一下,鼻子也開始工作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猜自己在病房,緊接著聽到有人在說,“他在動。”我挪了挪身子,渾身乏力,堅持著擺動了一下腦袋睜開眼去看,說話的人不是醫生,左邊有個穿著病服的人就蹲在床邊托腮看著我。

“你是誰?”我嚇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後挪了挪,手銬的鏈條撞擊到床架子上叮當作響。

“他叫馮元。”那個人沒開口,但有人說話,不是這個人回的,而在我的右側。我抽筋似的再轉頭到右邊,同樣打扮的人在另一邊也托腮看著我。

什麽情況?我被左右夾擊了。就在我睡著的時候,有兩個四十多歲的糙爺們,裝可愛地托腮看著我,就像在看一盤奶油蛋糕?

我很想知道,在我昏過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於是問:“你又是誰?”

“我叫胡嗎個。”右邊的人說道,“胡說的胡,幹嗎的嗎,個頭的個。”真是個古怪的名字。

“這是在哪兒?”我緊張起來。

“你在病房。”

我轉動著腦袋環顧四周,果然猜得沒錯,這是個病房。三張床並排放在中央,我在中間,靠牆處是窗戶,門在側前方,門邊上還有個小房間,裏麵露出了洗手台和馬桶。

“這是醫務室。”胡嗎個補充道。

“你們是誰?”

“不是說了嗎?我叫胡嗎個,他叫馮元。”

我愣了一愣,然後反應過來這仍是在精神病院裏。我應該是被急救,然後送到了這裏。

“你們也病了?”我嚐試著問道。

“原來病,不過現在好了。”胡嗎個說道,然後壓著嗓子問道,“聽說你是殺了人進來的?”

我琢磨著該怎麽回答。“嗯,是,我是殺人才進來的。”我也壓低嗓子凶神惡煞般地說道。我得嚇唬嚇唬他們,免得他們認為我好欺負,對我不利。

“哦。”胡嗎個似乎並沒有被嚇住,一副“這有什麽了不起”的表情,然後指了指馮元,“他跟你一樣,也是殺了人才進來的。”

我心裏一驚,不自覺地又掙紮了下手腕,手銬磨得我生疼。

“沒用的,這個一旦被拷上了,是掙不脫的。”胡嗎個說道,“你殺了幾個?”他朝馮元努了努嘴,“他把全家都殺了……”

馮元一直沒說話,我轉過頭,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站了起來,臉上一點血色沒有,麵目僵直地看著我。

我的天!我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胡嗎個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我脫險了,被送進醫務室,但這個病房究竟是他媽的誰安排的,有兩個精神病和我同居一室,一個殺了全家,現今為止一句話沒說,另一個瘋瘋顛顛吃不準他的話是真是假,而我又被牢牢銬在**?

我的表情一定很尷尬,露出的笑容是個人都能看得出虛假。可除此之外,我應該如何對付他們呢?

“別害怕。”胡嗎個似乎看穿我心裏在想些什麽,著重重複了一次,“他現在已經好了。”

我在病房裏待了一天。期間馮元始終沒有開口說過話,很好地表現出一個冷酷變態殺手的性格特征,而胡嗎個一驚一乍之後,也不理我了,躺在自己的**數手指頭玩。

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我總像踩著棉花似的不踏實。我在想究竟發生了什麽。脖子上的傷痕真實存在著,就像一條深刻的標記,把我一點點帶回昨天晚上。細節開始栩栩如生,然後當初來不及思考的問題就全都湧上來了。

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房間,居然有人可以偷偷潛入來謀害我?我想著,沒有內應應該是做不到的吧。精神病院雖比不上監獄戒備森嚴,但到底還是個特殊的醫療機構,不是隨便可以被人鑽空子的。

為什麽要殺我呢?殺人滅口?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隻要我一死,我是殺害侯文傑的凶手就死無對證了。沒準兒他們已經想好了勒死我之後,製造上吊自盡的假象?或者利用其他的方式,來解釋我“死有餘辜”。既然我都能被“精神病”,還有什麽事兒是不可能的呢?

這點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可經不起仔細推敲。如果僅僅是為了把殺害侯文傑的罪名栽贓給我,那是不是這個圈子兜得有點大了?從“林慕”第一次出現,時隔半年多了,期間經曆了那麽多事兒,還牽扯出黃玉芬和管文明案,難道都是為了侯文傑之死做鋪墊?

有這點精力,可以找得出比現在完美百倍的計劃來。

另外,有個問題是有人在救我?如果說我一死可以皆大歡喜,那麽為什麽還有人來救我呢?如果這個人是周炳國,或者某個正義凜然敢於挺身而出的人,這倒也就算了,偏偏卻是個怪物,那個窗外的怪物,曾經把我嚇得半死,我一度以為是幻覺,可就是它在關鍵時刻救了我一命,我又應該如何來分析這個情況?

我總覺得自己身陷囹圄,總是剛剛險象環生,然後又馬不停蹄地陷入另一個麻煩中。我又想了一會兒,總覺得有兩股勢力正在博弈,兩股暗勢力,一方想我死,另一方不想我死。這個感覺不知道對不對,如果屬實,那麽毫無疑問,我就成了風口浪尖的人。

現在身處這個醫務室,和兩個奇奇怪怪的精神病待在一起,是不是又是什麽陰謀呢?想必是的吧,起碼肯定會發生些什麽。我現在被他們當做一個殺過人的瘋子,怎麽可能輕易地和另兩個病人關在同一間病房裏呢?可別跟我說是因為病床緊張。我左右看看,他們依然沒有什麽變化。自從我醒來之後,他們就變“乖”,不跟我說話,也不自言自語,馮元竟然還呼呼大睡起來。

原來我想等護士進來送飯換藥的時候,提出換房的,起碼得搞清楚,我究竟身在何處,和誰在一起。可是要等的人沒有來,反而天黑了,燈光自動亮了起來。我熬了幾個小時,估摸著是在九點或者九點半的樣子,燈自動又熄滅了,到了熄燈時間。也沒有人來查過崗,我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讓我留在病房裏自生自滅。我一邊兀自分析著,一邊警惕地看著邊上的兩個人。

兩個人打起了呼嚕,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中間。我嚐試著保持清醒,一想到接下來肯定還有事兒要發生,就格外緊張。如果真存在著兩股勢力,那麽誰會先下手呢?我得為自己祈禱了,這事兒不能出差錯,但凡偏離了一點,我生命就有危險。

我耐心地等著,等著他們任何一方誰先開始行動。窗外的月光照了進來,我還能有一些視野,看得清些許東西,耳朵也豎得高高的,我不知道這次是從什麽地方會出現轉折。

到了半夜,果然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傳來了。我看著四周,這回聲音不是來自門外,沒有人撬鎖。而是窗外,我用胳膊慢慢地撐起身體,向窗外望去,沒有人影,窗台上卻有個被月光照得閃閃發光的小玩意。我用手摸過去,是一把鑰匙。我是警察,當然認得出來這是什麽鑰匙,心裏一陣驚喜。顯然,這次是來幫我的那一方領先了一步。鑰匙旁邊還有一根小鋸子。

顧不了那麽多了,我先用鑰匙打開了自己的手銬。長時間拷在**,我的手已經麻了,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把手伸進被子裏,不斷地捏緊放鬆,骨頭咯咯作響。

我往右邊看看,胡嗎個正睡著,我再看看左邊,馮元也睡著,我準備從被子裏鑽出來,琢磨琢磨這把鋸子的用途。覺得有些不對,馮元的**有股寒氣逼過來,我再看了一眼,才看出了端倪。

馮元的眼睜著,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視線之內。我渾身抽搐了一下,人嚇人真他媽嚇死人的。馮元不動,我也不動,然後他慢慢地從**坐了起來。

“你想幹嗎?”我大聲喊著。

馮元把食指豎在嘴前。我的雙手在被窩裏狠狠地捏成了一個拳頭,我在觀察著他的薄弱點,他要是敢過來,我就一拳打他的鼻子。

馮元慢慢下床了,“你想幹嗎?”我叫得更響,另一邊的胡嗎個似乎被吵醒,他轉了一個身。

“噓,我要跟你說件事兒。”

“就在那說。”我嗬斥著他。

馮元不滿地看著我,“我要跟你說件事兒。”

“什麽事兒?”

“別聽他胡扯,”馮元指了指胡嗎個,”我是好人,他才是殺人犯,殺了自己的全家。”

我愣在那一言不發,看著馮元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該認真對待,還是依然把他當成精神病。就在這個神秘的夜晚,他們互指對方才是殺人狂魔。我不敢放鬆,警惕地看著馮元,現在的問題是,他看到我解開了手銬,接下去會有什麽動作呢?

結果什麽動作也沒有,說完這句話,馮元又鑽回了自己的被窩,呼呼大睡起來,仿佛什麽事兒也沒有發生似的。我木在**,老半天沒反應過來,隔了一會才算緩過勁來。瘋子的邏輯是不可能被揣測到的。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想不明白。我的右手已經活血過來了,我繼續在被子裏揉搓著雙手,一邊繼續思考前麵更迫切的問題。除了手銬的鑰匙,還有一把小鋼鋸,這是用來幹什麽的呢?

肯定不是用來鋸手銬的,也不會是破門使的,這醫務室的門雖說是木頭,但鋸出一個口子,期間還要不被人發現,一定是有困難的。窗戶上有鐵砂網,自然也不在選擇範圍之內。

那還會是哪兒呢?我看著天花板,沒有入口,也沒有排氣扇之類的通道;地上不知道,但現在在一樓,挖下去就是基石,總不可能靠著這根小玩意兒,讓我打個地洞吧。

要是有根煙就好了。思考問題的時候,嘴上就閑不住,自從進了精神病院之後,我貌似一根煙都沒有沾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但仍然不死心。既然有人把這根鋸子傳進來,終歸是有它的用途的。馮元和胡嗎個還在睡,我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然後貼著地麵一點一點地摸過去,沒準兒有個下水管道之類的從房子底下鑽過,我可以用這小鋸子把它撬開?

摸了一圈,證明我這個想法有點異想天開了,地麵比少女的臉還幹淨,更別說有什麽縫隙可以鑿出一個出口了。我坐在床邊,手搭在窗台上,失望之極。要是有根煙就好了,我再次想到。

我頭轉向窗外,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今夜的月光透亮,不遠處就有一條圍牆,翻出去不是什麽難事兒,可我怎麽能夠從這小房間出去呢?難道這個鋼鋸是用來殺人的?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難道是殺掉看守然後跑出去,或者挾持人質?電視上可都是這麽演的啊。

我有點緊張,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嘛?我站了起來,胳膊碰到了鐵紗窗,噌的響了一聲。這聲音有點不對,我低下頭,借著月光看窗戶,又摸了摸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這窗戶不是鐵砂的,而是鋁的或者別的什麽材質的,很軟,虛張聲勢地安在那。

我明白這鋼鋸是用來幹什麽的了。它是被用來鋸斷這紗窗,然後鑽出去的!這事兒不難,我有點欣喜,這幾天來,第一個好心情洋溢在胸口。我趕緊把鋼鋸舉起來,對準鋒利的那一邊,然後嚐試著去磨割那道紗窗。

刺啦刺啦聲有點刺耳,但還不算太響。外麵的人肯定聽不見,但我不確保馮元和胡嗎個。我割一會兒停一會兒,左右看看他們有什麽動靜。要想弄開這個紗窗,不是什麽很費力的事兒,但問題是得小心翼翼就有點折磨人了。

馮元又開始打呼嚕了,胡嗎個被前麵一折騰,衝天的呼嚕聲雖說沒了,可一直背對著我這邊,情況還算可以。我稍稍加快了速度。這紗窗是橫豎排列著金屬條的,我從中開始往上下左右劃了一個十字,然後用力扒開。

把手伸出去之後,玻璃窗就很容易被打開了。我把口子拉得更大,比畫著自己的身體是否能夠鑽過去。雖說小了點,但勉強應該也行。我站上床,趴在窗台上,然後像鑽狗洞一樣,狼狽地鑽了出去。身子已經過了大半了,還差一點就全出去了,結果褲子還是被鉤到了。

問題依然不大,我想,這個意外很容易解決,我回過頭去鬆開被鉤住的衣服。才發現根本不是這個情況,黑暗中,胡嗎個不知什麽時候起床了,他正站在窗前,眼神木木地看著我,右手拉住了我的褲腿。

我當時是笑了。這個反應很奇怪,可我真的是沒有恐懼,也沒有驚訝,甚至連反感都沒有。我就覺得很好笑。一路走來,奇奇怪怪的事兒數不勝數,已經麻木了。我就覺得自己在演一部黑色幽默的電影,詼諧的情節一個接著一個,隻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向何方。

“你在幹嗎?”他也問了這個問題。

我把心徹底鬆下來,管他為什麽。我一直在經曆一些毫無邏輯的事兒,也不多這一個了。

“你猜猜看?”我沒好氣地說道。

“你想逃跑?”胡嗎個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又看了看馮元,馮元還跟頭豬似的睡在那兒。

“你真機靈。”我說著,我不知道誇一個瘋子機靈,是我傻,還是他傻。

“你這樣是跑不掉的。”胡嗎個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看著那個圍牆不高,但是有監控錄像,你還沒翻上去,警報就響了。”

“你怎麽知道?”我冷笑。

他居然能夠聽出我在嘲諷他,“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他,我轉頭看了看圍牆,角落裏還真的豎了一根根柱子,上麵凸出的部分,真的應該是監控吧。胡嗎個這次的邏輯倒還挺清晰。

可這不重要。眼前是個連名字都很古怪的怪人,幾小時前他說馮元是殺人狂魔,而幾小時後,又被反指為殺人狂魔,你說我應該怎麽來對待他提的建議?

“那你說怎麽辦?”

“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跑出去。”

我耳朵突然豎了起來,再次打量了他的上下,他穿著病人服,頭發被剪得烏七八糟,臉上像是一個禮拜沒洗過似的,他仰著脖子看著我,仿佛在向我述說一條真理。

“辦法是有一個,”他眨了眨眼睛,“不過——你得帶著我走。”

我沒想到提的是這個要求。這反而倒讓我嚇了一跳。如果說他問我要個冰激淩,或者達能餅幹,我覺得這才正常。

瘋子也想出去?他們不是應該覺得外麵的世界才是恐怖詭異的嗎?所有的人都是瘋子,而他自己格格不入、無人理解,毫無安全感可言,現在居然還想出去?

我盯著他看,胡嗎個的表情嚴肅,如果排除精神病的偏見,眼前的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貌似沒有在開玩笑。

“帶著你走?”我不知不覺地壓低了嗓音,然後瞟了一眼馮元,他還在睡著,我可不想這時候再把他吵醒。

“沒錯,確切地說是我帶著你走。”

我一下子語塞了,心裏很糾結,這個瘋子如果說的是真的,沒準兒還真能把我帶出去,他來這兒的時間一定比我長,熟悉地形。可如果說的是假的,那我要冒的風險可就大了。

好不容易有了點好運氣,這也許是我飛躍瘋人院的唯一機會,要是因為胡嗎個拖後腿被逮回來,估計就再也沒有那麽有利的形勢供我選擇了。我不得不考慮考慮。

“別想了,小子,”胡嗎個說著,“我比你還聰明,你還猶豫個啥?”

他這幾句話聽上去條理清晰,而且句句直插我的心扉,都說在點子上,要不然試試,我想著。但又覺得有些不靠譜,不管究竟誰是殺人狂魔,反正眼前的這個人肯定不正常,難道要把這個機會讓給他來決定?

“我要是不帶呢?”我沉著嗓子說道。

胡嗎個輕蔑地看看我,“你說呢,如果不帶我的話,先別提那些監控設備,你覺得我會讓你就這麽太平地鑽出這個窗戶嗎?”

我心裏一驚,比起馮元看見我解開手銬置身事外的表現,胡嗎個顯然難對付得多。難道我真要帶著他一起走?

不是我真的相信他能把我帶出去,而是沒辦法,在寂靜的深夜,如果他大吼一聲,別說保安,就算馮元醒了也夠戧。

“那你得聽我的。”我想了想回答道。

“你答應了?”胡嗎個興奮起來,“帶我一起走嗎?”

“噓,輕點,”我指指馮元口是心非地說道,“我帶著你一起走。”

我從窗戶鑽出來,一下子跳到地麵,發出了無關緊要的落地聲,然後蹲在那環顧左右,沒有意外情況,接著把胡嗎個從那個洞裏接出來。

“穿過操場。”胡嗎個貌似很專業,“看見斜對麵那棵樹了沒,那是唯一的死角。”事到如今還是信他一把吧,我想著,也隻能這麽著了。

我們彎著腰迅速穿過操場,有驚無險地走了一個斜線,畢竟這裏不是監獄,沒有二十四小時荷槍實彈的守衛,也沒有探照燈、鐵絲網,監控是肯定有的,不過要是胡嗎個所言非虛,應該很容易解決掉。我們來到了牆根底下,牆有四米多高,靠衝刺蹬上去基本是不可能的了,得想點辦法,找點工具。我四處看了看沒有可以用來墊腳的石塊或者木樁,牆邊上最近的樹也離著十幾米遠,不可能爬樹然後翻牆出去。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法子我早就想到了,隻不過沒想到這個瘋子,我還沒騙他呢,他就自己把自己犧牲了。

“你就不怕我上了牆之後自己跑了?”當然這句話我隻在心裏想想,沒說出口。胡嗎個也沒問,看來他腦子到底還是不好使,轉不了那麽多彎。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客氣的了,踩著他的肩膀刺溜一下躥上了牆頭。我心裏鬥爭了幾秒鍾,最後還是轉身把手伸出去拉胡嗎個。這時候把他甩了,實在是不夠仗義。

“快點。”我壓低聲音喊著,“我把你拉上來。”然後看看前方,空曠的操場上沒什麽動靜,一切順利。

胡嗎個伸出了右手,沒有拉我,而是指了指我身邊。

“幹什麽,快點,再磨蹭就被人發現了!”

他笑而不答,還是指著我的身邊,我轉過頭,月光下有個很不起眼的閃光點嵌在牆裏。我湊著腦袋過去看了看,一下子就認出來,是感應器!

“你騙我?”我轉過頭惡狠狠地看著胡嗎個。

他還是保持著笑容,“這個精神病院根本沒有監控盲區,圍牆上遍布著監控和感應器,但我沒騙你,沒有我你是出不去的。”

“什麽意思?”

夜空下,對麵樓裏的燈“刷”地亮了一排,很快就有人追出來了。

“我去把他們引開,接下來你就隻能靠自己了。”胡嗎個說道,然後沿著牆往別的地方跑去。

“什麽?”我還是沒反應過來,“等等——你到底是誰?”

胡嗎個停了下來,臉上笑容耐人尋味,“不要相信任何人!”說完,隨後繼續跑開。

我跳下圍牆才發現 J 市的精神病院並不在郊區,周圍立著一排排五層樓高的居民房。圍牆和小區間有條小路,我貼著圍牆看了一會兒。夜黑得深,附近沒有居民遊**。110的巡邏車應該也不太會走這條偏僻小道吧。

圍牆裏隱隱約約地傳來人喊叫的聲音,我聽不清,是已經發現胡嗎個了嗎?

“沒有我你是出不去的。”我現在有點真正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了。胡嗎個說這個瘋人院沒有監控盲區,所以犧牲自己引開了看守,讓我有足夠的時間逃跑。

起碼從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來看是這樣的。我現在隻能信他的話。

“不要相信任何人”。他是在告訴我他的身份,他是李舒然的人,沒想到,李舒然又一次救我於水火之中了。又一次表現出了超越的能力,居然滲透到了瘋人院,讓一個瘋子指引著我應該前進的道路。

我邊想邊沿著牆根走,腳步越來越快。看守很快就會找到醫務室去,很快就能發現我也跑了,後果可想而知,我得爭取時間。

目標出現在前方。一樓的陽台前掛著一條男人襯衫和牛仔褲,我潛了過去,屋子裏黑漆漆的,主人肯定已經睡了。我翻上陽台,踮腳將襯衫和牛仔褲取了下來,然後迅速離開。

我在角落處換上。把換下來的病服塞進草叢中,然後從小區的出口處光明正大地來到大街上。該去哪裏呢?我站在路邊想著。我知道他們一旦發現我逃跑了,很快就會報警,而且像我這樣重要的嫌疑犯,肯定是聯網的。警察的辦事效率我當然清楚,隻要他們願意,找一個人出來還是輕而易舉的。

也就是說,留給我的時間並不多。然而事情毫無頭緒,我跑出來了,卻不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麽。路上空曠得很,偶爾有一兩部小車飛馳而過。我走在黑暗中,沒人注意我,也沒理由注意我。我在路口的展示牌前找到了一張貼在櫥窗裏的本市地圖,看了一會兒突然有了方向。

我確定自己現在的位置,看地圖大概四五公裏的路程。我身上沒錢,不能打車,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自然也不能搶劫,所以隻能往西步行。我看著地圖的指示,然後認準方向,沿著馬路走去。

要去的地方是 J 市的一所大學,位於解放路和長壽路口。現在是半夜,這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安全的可以上網的地方。我需要網絡,這是我的專業,我必須上網去查一些資料,然後分析自己的形勢。要是能夠潛入 J 市公安局的內部檔案就好了,這樣就能知道自己的案子究竟到了什麽步驟,有多少證據於我不利,也好有的放矢。

還是暫時不要找周炳國了,我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對的,現在去找他,一來介於我們之間的關係,J 市公安局未必會告訴他多少消息;二來一旦事後查起來,連累了他就不好;三來我還得做最壞的打算,就是警察已經知道我從精神病院跑出來了,如果這樣,傻子都知道周炳國一定會被監控起來,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以上都是客觀分析,除此之外,我本意也不願去找他。我還有點顧慮,要不是他組織了幾個專家對我做了心理評估,然後認為我精神失常,我是不會被送進瘋人院的。我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麽?

是在壓力下不得已而為之,或者被收買了?還是在幫我?殺了副廳長的兒子,不死也無期了,沒準兒周炳國是緩兵之計,先保住我的命,好從長計議。隻不過他沒有料到,李舒然和要殺我的人都尾隨而至了,差一點我就死在精神病院裏了。

電腦房在什麽地方?我還得再找到學校裏的指示牌。在林蔭小路上,我看到了這所大學的俯視圖。這學校不大,二十分鍾就能繞一個圈,我順著箭頭的方向,走往我要去的地方。臨走的時候,我順手伸出去扯下來一片硬紙板。

電腦房在四樓,樓下的玻璃門鎖著。但這個問題不大,再艱苦卓越的環境我都已經經曆過了,學校的防盜設備實在算不了什麽。確切地講,都不能算是防盜設備,我順著樓走了一圈,推開大樓背後衛生間一扇未閉嚴實的窗戶,然後輕而易舉地鑽了進去。

來到四樓,頂頭的一間房上麵刻著“電腦房”三個大字,我低頭摸索著找到了鎖,手感和視覺上感覺是那種“牛頭牌”的老式門鎖,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拿出硬紙板撕下了適合的大小,順著門縫插進去,然後“咯噔”一聲,門被我打開了。

平行的有四排座位,上麵都有電腦,估計著有八十幾台,規模不小,我找到了主機,開機然後聯絡上的網線,開始做我要做的事情。

比起翻山越嶺、格鬥擒拿,眼下的事兒我還是得心應手的。坐到電腦前,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主動權握在自己的手上。我登陸了 J 市公安局的內部網站,花了十幾分鍾就潛入了。雖說留下了一點痕跡,但這無關緊要,現在隻是在打時間差,他們知道我是學這個的,所以沒必要隱藏這一點。

有關我的案子敘述得並不多,而且所謂的證據,也就是前期我都知道的那些,還有周炳國的評估報告,下麵有他的簽名,建議先收容到精神病院,然後擇期審判。我皺了皺眉頭,從語義上來分析,似乎這案子已板上釘釘了,除非出現新的證據,否則我注定要背這個黑鍋了。

好在現在似乎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失蹤了,起碼我的資料上沒有顯示出“在逃”的標簽,我不知道他們會花多少時間發現這一點,也不知道接下去我該做些什麽。

找到假林慕,或者李舒然,這是能夠為自己解脫罪名的唯一途徑,可他們在哪裏呢?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侯文傑的別墅裏,至此之後就不見蹤影了,不對,我突然反應過來,最後一個不是假林慕,而是胡嗎個。

胡嗎個也是他們的人。我可以在公安局的居民數據庫裏去找胡嗎個。

我把胡嗎個的名字輸入進去,原來我以為肯定要花費一些時間,沒想到很快,剛搜索就跳出來一張照片,仔細一看,就是精神病院的那個。想必全市也就他一個人叫這個奇怪的名字。

關於他的記載寥寥數筆,但還是很清晰,我看著,上麵大致的意思是說:胡嗎個誣陷領導,無是生非,影響穩定團結已被開除公職,後經查其患有幻想型精神分裂症,收治於本市精神病院。

我盯著電腦琢磨了半天,這個結果是我沒想到的,不過反而激發了我的靈感,模模糊糊中總覺得自己有點接近真相,但又看不清,隻能有個大致的輪廓,而且也不確認這是否就是真相。我多了一個心眼,繼續在公安局的網站上了解胡嗎個的信息。

胡嗎個今年四十八歲,當兵出身,部隊轉業後直接轉入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從普通的警員做起,開過槍、負過傷,一挑三幹倒過歹徒,遠赴雲南隻身在深山老林裏擊斃了 J 市最大的毒販,戰功顯赫,嘉獎無數,總而言之,他來做這個刑警隊長實至名歸。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年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怎麽會突然一下瘋了?我翻著網頁,找他做警察時最後的消息。越到後麵,我越有預感自己的猜測很有可能是正確,果然不出所料,胡嗎個是1996年出事的,他最後經辦的案子,正是那個拾荒老頭被人用鋼筋插入體內的案子。

胡嗎個和之前發生的事兒是有聯係的,至於聯係是什麽,我還想不通。看來1997年的那個拾荒老頭,不僅讓管文明變異成了一個變態殺手,難道還讓胡嗎個一個刑警隊長因此而成為瘋子?

我繼續查找著信息,這個案子公安局網上居然隻字未提,我隻好打開門戶網站看看有什麽舊聞。結果什麽也沒有查到,倒是屏幕的右下方有郵件提示,我順帶著打開來看,一個熟悉的地址躍了出來。

我趕緊點開郵箱,是李舒然,李舒然在二十分鍾前發了一封郵件給我,郵件裏寫著,“去找劉定偉”。

一切又回到了別人的掌控之中。這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有時候會讓人產生煩躁得想死的欲望。我走在鋪設好的道路,一路走向危險的未知,而如果拒絕,身邊就是萬丈懸崖。

“去找劉定偉。”

他是要把我領向真相?然而我現在所有的麻煩,他才是始作俑者,實在搞不懂李舒然究竟想幹什麽。

從學校裏出來之後,屬於我的時間又少了一點,但收獲多少還是有的。我得破釜沉舟,在警察找到我之前,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不是演習,而是荷槍實彈,容不得一點差錯,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有可能讓我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中。

我憑著記憶走在馬路上,接下來的目的地我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我還得做一件事兒。天色還沒亮,電腦上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深夜三點多鍾,黑色給我掩護的時間不會太多,我必須抓緊時間了。

我盡量大方一點地沿街走,這裏漸漸有了人影,同樣時不時地也有警車駛過,在他們尚未發現我逃跑之前,我暫時還不會引來巡警過多的注意,再往後就不好說了。

我又饑又渴,但還得堅持,隻要方向沒錯,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到達火車站了。

二十分鍾之後我到達了目的地。要做的事兒風險很大,但我思量了很久,必須這樣幹,否則的話,即使僥幸躲過一時,但在接下來要查這些事兒時,就會麻煩重重。而且這是一次隻看結果不看過程的偵查,我的對手包括警察和李舒然,沒有一個好對付的,必須出其不意。

淩晨三點的火車站人不多,但還在我能夠接受的範圍,不至於像馬路上一樣空曠,我要保證既要有一定掩護幹我自己的事兒,又不至於在逃跑時完全處在警方的視野之內。

遠處的牆根下,有兩個警察站在一邊抽煙聊天,我隔著四五十米的距離,路過他們,然後進入候車大廳。

我需要一點錢,這是我的第一個目標,在候車大廳裏我物色著對象。有個男人仰著脖子睡在椅子上,嘴張得足以放下一個雞蛋,嘴角流著哈喇子,顯然睡得很死。他的手上放著一個背包。

我不知道這背包裏有沒有錢,但總是要試試,我不想冒太大的風險在這上麵,如果他沒有發現我就已經成功一半,可一旦我行竊時被逮個現行,基本就以失敗告終了。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邊上,右邊的位置空著,這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吧。我坐了下來,然後從椅子上拿起一份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報紙,佯裝看報,一邊觀察四周的動靜。

依然沒有人注意我,這樣很好。我慢慢地把手伸了過去,那男人睡得很死,從他的手臂的空隙處,把那個背包悄悄地繞了出來。我頓了一頓,他還是沒有反應,我又隨意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後大方地站起身來,把包背在身上,然後走了出來。

我按照車站指示牌上的箭頭,找到了廁所,進了其中的一間,鎖上門,打開包翻了起來,希望裏麵有錢。這個男人著實大意,包裏放著電腦,還有兩件替換的衣服,如此貴重的東西,居然讓自己睡著了?

可唯獨沒有錢,我有點失望,突然發現,包還有個隔層,我拉開拉鏈,伸手探了進去,有個信封,手感非常好,是每個人都喜歡的那種感覺。我拿出來,天助我也,信封裏夾了一疊人民幣。

我塞了幾張回去,然後把剩餘的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把包留在了廁所,出來後跟一個打掃衛生的阿姨說道,裏麵有個無人認領的行李。然後貼著牆根走出了候車大廳。理論上警察遲早會發現我來過火車站。無論是打掃衛生的阿姨報警,還是那個男人最終發現自己行李丟失,他們一定會去查車站的監控。

我開著車,走在 J 市郊區的路上。如果我在火車站幹的那件事能夠有效,起碼會延遲警方找到我確切位置的時間。

我開著一輛銀灰色的POLO,這是用偷來的錢租的,要去的地方不遠不近,但步行肯定是不現實的。因為是清晨,所以馬路上車輛稀少,一陣疾馳之後,我來到了行程的終點,一家臨終關懷福利院。顧名思義,“臨終關懷”就是針對那些患有絕症,或者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行將死亡的人。

和收留孤寡兒童不一樣,這家福利院收留的成員更加“特殊”。那些注定早夭,四肢殘缺的棄嬰自不在話下;還有很多被醫院拒絕接收的晚期病人,隻要願意,也同樣可以進入福利院,在生命最後的時候,感受陽光和尊嚴;近兩年,還有一些對生活喪失信心,成為街道、轄區派出所“包袱”的問題居民,也被勸說進入這裏,因為這裏配備有心理醫生甚至牧師,儼然成了一個變相的心理診所,院方是在竭盡所能地灌輸著生命的新定義——讓人獲得重生的新定義。

劉定偉屬於最後一種,兩年前遭遇車禍後,兩度自殺未遂,被民政部門轉移到福利院,而就在半年前,他還企圖在福利院的澡堂裏,用偷來的柴油燒死自己。

在我印象中,閆磊說過,在黃玉芬案之後不久,他們來過這裏調查過劉定偉,結局自然是一無所獲。劉定偉不是我們事先猜測的李舒然,也不是大懸案的凶手。

現在李舒然留下了信息,讓我來找劉定偉,我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切入,但這是唯一的線索。我把車停在大門,還沒走近大門,門衛室的老頭已經把玻璃窗拉開了,“你找誰?”他遠遠地問道。

這個老頭六十多歲,一頭白發,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低首皺著眉頭從鏡框上方看出來,打量我的身份。“你好,我是市刑警大隊的,你們院長在嗎?”我鎮定地說著,老頭又看了看我,“我來了解一下劉定偉的情況。”

既然半年前閆磊曾經來過,沒理由不給他們留下印象。

“你等一下。”老頭沒有懷疑,撥了個電話,說了幾句掛掉,然後開門讓我進了福利院,手指了指,“往前走,一樓頂頭一間房。”

“謝謝。”我禮貌地說著,然後我被放進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