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才是謎底

中間一條約5米寬的小路,兩邊都是竹林。往裏走了四五十米,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足球場大小的綠草坪,兩邊是紅色的圍牆,在草坪的對麵有一棟長方形的五樓高的灰白色建築。草坪邊上有個綠化工人,騎著灑水車,正在給院內的植物澆水,他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又埋頭幹自己的事兒去了。

我穿過草坪,按照門衛的指示,沿著一樓的邊緣走,在頂頭一間開著的房門上看到了“院長室”三個字。我敲敲門,一個男人從裏屋走了出來,“你好!”對方操著生硬的中文,居然是個黃發碧眼的外國人,看上去四十多歲。

“你——好。”我愣了一愣,把hello收了起來,轉而改成中國式的問候,伸出手去,“我是閆磊的同事。”

我和他握了握手,從力度上判斷出,他對我的到來既不熱情也不冷漠,隻是恰到好處。我用了同樣的法子,他對閆磊想必也是有印象的,我還準備好了一套他問我要工作證的說辭,但他提也沒提,把我讓到沙發上,倒了一杯水,問:“你是來找劉定偉的?”

“嗯。”我說道,“半年前,閆隊長來的時候,已經把大致的情況跟你說過了是吧。我就不再贅述了,這次來主要是再了解點情況,案子有了點新眉目。”

“就你一個人?”院長的中文不好不壞,意思是表達清楚了,但我搞不清他這麽問是因為客套,還是懷疑。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線索,其他人都在忙著別的事兒,我正好在附近辦事,所以順帶過來拜訪一下。”

“原來是這樣。他是個可憐的人。”院長的態度依然保持得不溫不火,隨即歎了一口氣,像是對劉定偉充滿了憐憫。

對於兩度造訪此地的命案刑事警察,他難免有些排斥的吧,我看了看袁建國,身材微胖,慈眉善目,很適合他的身份。畢竟我們的理念不同,他們努力為人們活下去找到一個理由,而我們恰恰相反,隻有當一個人的生命終止之後,才會登場。

我們又彼此寒暄了幾句,說了些客套話,然後直奔主題,他領著我出了門邊走邊解釋道,“其實這棟樓就是福利院的全部了,總共五層樓,一樓是辦公的地方和活動室,二層以上都是宿舍。”

我們走上二樓,然後穿過走廊,到另一端繼續上行。那些宿舍窗明幾淨,路過的時候我往裏瞄了一眼。整潔得如同兵營,雖說住著一些連藥物、器械都維持不了多久生命的人,可這裏卻沒有醫院才有的消毒水的氣味,陽光從玻璃窗戶斜射進來,牆壁上掛著十字架,還有很多我認不出來的古典壁畫。

這些壁畫,無一例外地都與聖經有關。建設者應該是個基督教徒,看得出來袁建國是用了心的,他在盡其所能為這些可憐的人營造一個溫馨的環境,讓他們安詳而非恐懼地等待死亡。

每個宿舍能住三個人,一層樓大概十五到二十個房間,滿打滿算也隻有不超過三百個床位。可不用擔心人滿為患,按照袁建國的說法,很多人還等不到下一批“居民”入住,就已經去往極樂世界了。

劉定偉可能算是最長的住客了,他被安排在五樓頂頭的一個小房間裏,一人一間。

“他不是生理上的原因,隻要他自己願意,他可以愉快地活得比我們任何人都長。”爬到了頂樓,袁建國吃力地從腰部取出鑰匙,邊走邊拿在手上翻看,為了防止劉定偉跳樓,房門上了鎖。到了門前,他先敲了敲門。

“進!”裏麵傳來了一個被煙熏壞了的嗓音。

袁建國開了門,我們看到一個人橫躺在**,穿著米黃色的睡衣,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為了防止刺激到他,這間房空無一物,而四壁也被粉刷上了天藍色的柔和的油漆。劉定偉渾身戴著一個密不透風的罩子,還有一頂帽子,除了一雙眼睛,幾乎看不到任何皮膚。

他看了看我們,目光無神,然後像個僵屍似的,毫無感情色彩地又把頭轉了過去,直直地盯著對麵的牆上。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在想,袁建國一定會十分厭惡我們屢次造訪吧?

躺在**的劉定偉,是一個對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他遊走在崩潰的邊緣,袁建國就像用一根纖細的繩子,拉住他沉重的身軀,一點點把他拉回懸崖,這其中容不得任何閃失,一陣微風或者心猿意馬都能可能讓劉定偉再次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而我們顯然是來破壞的。每一次提起黃玉芬,都有可能是在他原本就冰涼的心上澆上一盆冰水。

袁建國介紹了我,可我卻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開場,我看著已形同廢人的劉定偉,想了一會,卻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住得還習慣吧?”

劉定偉奇怪地看著我,他的整張臉都被隱藏在罩子底下,隻有眼睛還轉動著,淡淡地說:“習慣。”

“我來就是想了解下情況,有關黃玉芬,也就是你妻子的情況。”

一陣沉默。劉定偉繼續看著我,好像是想從我的臉上看出端倪,隨後,不耐煩地說:“警察不是已經來過很多遍了嗎?還有,”他糾正道,“是前妻,我和她有好多年沒見過了。”

“嗯,有點新情況。”我柔和地說道,“你也別太緊張,我就是想了解下她的情況。”

我的心裏有點緊張,在此之前我沒想過劉定偉的現狀,照他現在這個樣子,即使不願意提起過往,我也是能夠理解的。

“又是來了解她殺人的是吧?”劉定偉突然自己說道。

我愣了愣,解釋道:“這次我們又有了些新線索,關於一個拐賣兒童團夥,所以就——”我隨便編了一個理由,“原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知道一些關於你跟她之間的事兒。”

“我跟她之間的事兒?比如?”

“比如說——”我又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了,李舒然隻讓我來找劉定偉,但沒說找到他之後該怎麽做的,我又看了看他,還是決定從頭開始了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原先我以為他會提出一些質疑,如果是我半身不遂地躺在**,還要我接二連三地提起過往的傷心事兒,我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他再次閉上了嘴,雙眼茫然地看著前方,約莫半分鍾的時間,轉過頭來,“有煙嗎?”

“什麽?”

“你不應該抽煙,對身體不好。”袁建國插話進來,他的語氣中帶有不滿。我看看院長,又看看劉定偉,最後又望向院長。

“好吧!”袁建國歎了口氣,無奈地聳聳肩,“就一支。”說完轉身出了門。

我趕忙從口袋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從**坐起來的劉定偉,他把枕頭橫靠在床頭,讓自己有個更舒服的坐姿,吸了一口我為他點上的中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陣,笑笑,“很久不抽了,院長不讓。我和她是在醫院認識的。這大概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我安靜地聽著,聽著劉定偉接著往下說。

大概是在十五年前,或者更遙遠的時刻,劉定偉在鄉裏的中學畢業,來到了這座城市。那時候他還年輕,田頭沒有出路,除了把體力和汗水無休止地消耗在貪婪的土地上,沒有更好的選擇。這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是致命的。好在時代不同了,史上最大規模的遷徙,在那個時候再度開始,無數農村的年輕人擁向城市。這股潮流就像無以抵抗的海嘯,將劉定偉卷了進來。

和大部分剛進城的青年一樣,吃苦耐勞、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這些經曆都已經不值得拿出來炫耀了,當所有的人都在經曆同樣的事情,即使這是一個悲劇,也會在麻木中自認為它合理起來。

“我搓過煤,扛過煤氣罐,在大冬天跳進結冰的河裏撈過淤泥,在三伏澆過柏油路,反正能吃的苦都已經吃過了,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新中國。”劉定偉藏在罩子後麵,一句一頓地說著,他的發音被罩子擋著,我必須豎起耳朵才能弄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我睡過馬路,鑽過地道,在自行車棚裏過夜,晚上冷的時候,就偷別人晾在外麵的衣服蓋在身上取暖,我記得有一次冷得實在吃不消了,偷了三條掛在外麵的短褲套在頭上。”劉定偉笑笑,額頭皺了起來,以一種自嘲的情緒述說過往。他說的這些和我要知道的無甚關係,更像是在傾訴自己的艱苦。

“我在火車站的地道裏遇到一個貴州人,”劉定偉接著說道,“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餓死了。他剛從收容院裏出來,賣了幾個月的苦力,他臉色蒼白,疲憊地坐在地道的消防栓邊上,身上蓋著一條已分辨不出顏色的薄毯子。我記得是在晚上十點多鍾,我沒地方可去,就坐到他的身邊。”

我皺了皺眉頭,“然後呢?”

“別急,你們聽我說。”劉定偉有條不紊地回答道。

“我和那個貴州人聊起來了,他說他已經出來五年多了,之前一直撿破爛為生,他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看,手腕處有很深的幾道紅印子,他解釋說是戴手銬戴的。然後掀開了毯子,他右腿小腿安著一個簡易的鋼架,原來是個瘸子,是在收容所裏被打瘸的。”

“哦,是嗎,真可憐!”我心被觸動了一下,就像猛然間被針尖刺中神經,我一直等著他說黃玉芬的事兒,以期找到入口,未料在他述說往事的時候,就一下子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

沒錯,管文明就是貴州人,也是個瘸子。我盯著劉定偉,沒做過多的反應,我還吃不準他的意圖,吃不準他這是故意還是一不留神才帶出來的信息,我保持著鎮定。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頓了一頓,看我沒有提問,接著說道,“我帶他出地道去吃包子,我身上還有幾十塊錢,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餓死,事情就是在買包子的路上發生的。”

劉定偉和那個少年走出地道,尋找黑暗中還閃亮著的燈光,這一排是琳琅滿目的櫥窗,夜晚依然綻放出耀人的光芒,動輒數千元的價格,昭示著門前的這條寬闊道路不屬於他們。即使這裏有吃的,劉定偉口袋裏躺著的幾十塊錢,也不足以支付坐下來需要的勇氣。

貴州人比劉定偉要更熟悉這個城市,他帶著他走街串巷去往另一個地界,據說那兒能用低廉的價格喂飽肚子。他們越走越偏僻,路上沒有行人,貴州人帶他走進了一個昏暗的小巷子。沒走兩步,就發現更深處亮起了點點紅光。

一群不明身份的少年正躲在巷子裏抽煙。貴州人比劉定偉有經驗,他明顯放慢了腳步,劉定偉還傻乎乎地往前走。

“來,上這來!”

巷子裏的少年對他們說著。劉定偉還在繼續,被貴州人拉了一把,才反應過來,兩個人撒腿就跑。身後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雖然貴州人跑在前麵,而且更知道被那些少年追上的後果,但畢竟他腿不是很方便,沒過兩步就被劉定偉超了出去。劉定偉心想如果跑出巷子的話,他們應該就不會那麽囂張了吧。他不停地跑。

“那次確實是怕了,”劉定偉說著,“我跑出了巷子來到了大街上,原本以為安全了,可以鬆下一口氣了,沒想到那幫小孩沒有放棄,一直追了出來,我看見他們手上舉著刀,就是那種中學生的卡尺磨成的長刀,一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臂上。”劉定偉又頓了頓,似乎在強調某種東西,“至此之後,他就改成左撇子了。”

劉定偉頓了一頓,見我仍然沒作出反應,繼續說了下去。雖說他和貴州人隻有一麵之緣,可不知那天受了什麽指使,劉定偉陰差陽錯地停止了腳步,居然轉身又衝了回去。那幫少年人多勢眾,而且下手凶狠,即使劉定偉有粗壯的身板,還是以徹底失敗作為這場鬥毆的告終。

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被搶走了,反回來衝入少年中的劉定偉,被激起了更凶狠的毆打,他的小腹部被尖銳的刀器劃破了一道口子。

“那時候就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血流了一地,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血,而且還是自己的。”劉定偉猛地吸了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要不是那個貴州人,沒準兒我就已經死了。”

貴州人沒有忘記劉定偉的義氣,沒有拋棄他,而是把劉定偉馱到了醫院裏。

“所以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誰能想到,就是因為挨了那頓打,就讓我時來運轉了呢!”劉定偉眼中頓時充滿了光芒。

黃玉芬不是劉定偉的救命恩人,但在他眼裏已經等同救命恩人了。黃玉芬是那晚的值班護士,劉定偉身無分文,生怕惹上麻煩的貴州人把他丟在醫院門口之後,沒了蹤影。沒錢沒身份的劉定偉,就像盲流一樣被丟在了醫院大廳。劉定偉傷口血淌不止,稍微耽擱一時半會兒就會性命難保。

在急症室值班的黃玉芬,做主收下了他,讓劉定偉撿回了一條命。躺在醫院的病**,劉定偉不知道如何感謝這個長他幾歲的救命恩人,他沒有錢,在醫院的憐憫用完之前,他隨時都有被掃地出門的危險。好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生,在顫顫巍巍中,劉定偉安全度過了他的療傷階段,直到再次像牛犢一樣地站了起來。

“身體恢複得怎麽樣,有沒有想過在醫院找一份工作?”黃玉芬問道。

就這樣,劉定偉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個貴人。至此為止,劉定偉都分不清楚黃玉芬是一見他就愛上了這個農村的小夥,還是從可憐,慢慢地對他產生了好感。劉定偉找到有生以來第一份穩定的工作,在醫院幫忙抬屍體。

“我總以為自己從農村出來,見慣也聽慣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兒。但當真到了每天摸屍體的時候,心裏還是有點寒的。我總是努力讓自己克服這些恐懼,當然也就是因為這個職業每個人都捏著鼻子繞道走,才讓我一直平安地幹下去。”

時間一長,劉定偉的恐懼感也就慢慢消失了,醫院的停屍房在主樓西側二百米的地方,是個躲在醫院深處的紅磚牆平房,其他醫院的管理員平時都不在那待著,有屍體的時候才去停屍房工作。劉定偉沒有家,況且他覺得也沒必要花錢租個房子,於是就在裝屍體的冰櫃旁安了身。一張木頭床,一個煤油爐子,這反而讓劉定偉覺得有了家的感覺。

到了晚上,他就和屍體一起平躺在這個房間裏,雖然有很多房客,可區別在於,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隻有劉定偉還能從睡夢中醒來。病人們去世可不會有休息日,他們不會在乎劉定偉是不是正在休息或者身體不舒服,往往說來就來,電話一響,不管是寒冬還是酷暑,劉定偉就得套上工作衣,到搶救室或病房,在家屬的悲痛中,把屍體裝上車,然後把他們帶回“家”。

每到這個時候,劉定偉總是很體恤地站在門外等著,失去親人的家屬總要有個過渡的階段。他們要開始抑揚頓挫地哭訴,劉定偉安靜地在門外聽著,聽著那些哭泣和嘴裏含糊的喊聲。

“其實最好不要在死人的邊上掉眼淚,眼淚沾上身子之後,他到‘那邊’就成了瞎子,什麽都看不見了。”劉定偉不知道從哪聽來的風俗,“這種事兒見多了之後,就覺得那些哭別的家屬都是千遍一律的調子,反而是死人們都千差萬別。死一個人實在是簡單得很,半分鍾不到,一口氣兒接不上來,人也就過去了,人這個東西實在是脆弱得很。你們見過死人嗎?”他問道,“我親眼見過很多次,有一條黑線,從額頭開始,就像下降的水位一樣,快速地移過你的臉龐、脖子,然後走完全身,這就說明小鬼把你的精氣全都吸走了。說來也怪,精氣被吸走之後,死人反而比活著的時候氣色更好了,臉色紅潤,所以人剛死的時候,都顯得很安詳。”

劉定偉抬屍體抬出了心得,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在病房裏轉悠,遠遠地看。他可以通過家屬間竊竊私語的頻率、對待病人的態度、醫生臉上的表情等等,諸如此類的細節來判斷躺在**的那個人還有多少彌留的時間。一旦發現情況不妙,他就提前把一些該用的工具悄悄地準備好,站在角落裏等著,一旦需要,他總能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醫院的醫生護士不僅熟悉他,而且還漸漸認可喜歡上了這個來自農村勤奮、健壯的小夥。

“小劉,幫忙幫我把這些舊報紙扔了。”

“小劉,純淨水沒了,去打兩桶水來。”

“小劉,幫我去買包煙。”

“小劉,把這些紙箱子扔到垃圾桶裏。”

遇到這樣的吆喝,他總是毫無怨言地幹著。劉定偉話不多,但是很聰明,總是想著法子能夠多掙一些錢,就在醫生護士的吆五喝六中,他發現醫院的雜物垃圾還真不少,丟在垃圾桶裏,都被那些院外的拾荒者占了便宜。於是他就把這些能賣錢的垃圾收集起來,自己送到回收站裏。

賣廢品得來的錢,劉定偉也不是自己全留著,哪個科室給了他三斤報紙,哪個護士給個他五個紙箱,他都記得,到了月末的時候,他就把這些積攢起來的毛錢換成整錢,自己留一半,然後再給各個科室送過去。

其實就算積攢起來也沒幾個錢,人家不肯收,劉定偉就把錢丟在桌子上,然後兀自跑了。下次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一個儲蓄罐,把錢直接塞進儲蓄罐裏。到了年底的時候,大夥拿出來一看,有五百的,有一千的,這個誰都沒放在心上。劉定偉悄悄地為他們存著錢,大夥就拿著這筆錢去搓一頓,去唱歌,飯後茶餘就會念起劉定偉的好來,人的口碑就這樣建立起來。

雖然隻是個搬屍工,可在醫院裏,劉定偉到哪都能受歡迎,他暢通無阻地在醫院裏收著破爛,到了後來,醫院宿舍,或者就住附近的,家裏有什麽破爛,也讓劉定偉去收。他們都達成了默契,劉定偉把錢送來也不拒絕了,任由他往儲蓄罐裏塞,大夥還指著他給大家明年的聚餐攢錢呢。

劉定偉說這些的時候,眼神裏散發著光芒。這沒準兒是他人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價值。

唯一例外的是黃玉芬,劉定偉把錢送過去,她不收,劉定偉跑了,遇到了之後,黃玉芬再把錢塞給他。劉定偉覺得她是個好人。救死扶傷不說,現在還不圖回報,雖說沒多少錢,但劉定偉不能做那些不明不白的糊塗事兒,讓好人吃了虧。這種為人處事的世界觀很樸素。

既然不收錢的話,他就買水果,把這些錢買蘋果、買梨、買香蕉,買完之後就躲著不見她,她總不能任由這些水果爛掉不成?

黃玉芬知道劉定偉是變著法子在感謝她。心裏對他的好感也就與日俱增,家裏有廢品的時候,也讓劉定偉去拿。那時候,她剛離婚,劉定偉就站在門口等著,黃玉芬讓他進屋,他也不進,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把煤氣罐也馱來了。一個女人離婚了不容易,劉定偉大忙幫不上,可這些抗煤背土的粗活還是義不容辭的。

“她說她喜歡我,是因為我努力想要成為城裏人,卻又不是城裏人。”這話聽起來有點繞,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陽光從窗戶外斜照進來,說這話的時候,劉定偉幸福感十足。愛情有時候就是這樣點點滴滴流淌出來的,先是一條幹涸的河床,那些晨露灑在亂石雜礫中,日久天長,日複一日的滋潤積累,涓涓細流終於奔騰起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劉定偉等到了最後的收獲,不僅愛情還有支撐愛情的事業。

誰也想不到一個在醫院抬屍體兼收破爛的零時工能發財。勤勞、異乎尋常的節儉、膽大、外加一點運氣。

當黃玉芬真正開始了解劉定偉的時候,已經離他為自己扛煤氣罐的日子過去若幹年了。劉定偉用省下來的錢居然買了一套房。那時候,照現在比較,房子就像是白撿一樣。劉定偉最初的動機隻是為了安身立命,再接下來發生的事兒連小學生都能猜得到,在大部分人的怨聲載道中,劉定偉看著飆升的房價,整天在家裏笑得不亦樂乎。

對於這樣的一個事實,黃玉芬肯定是吃驚的。沒想到這個毫不起眼的農村小夥,如此有上進心。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劉定偉有想要成為城裏人的上進心,又沒有城裏人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這讓他默默地已經改頭換麵。

在感情上頗受傷害的黃玉芬終於敞開了心扉,和劉定偉走在了一起,並且有了孩子。

想必那段時間,是劉定偉最風光、最得意的時間,挎著大肚子的黃玉芬春光滿麵地走在大街上。但事實上命運從來不會讓人一帆風順,如果真有上帝,那麽上帝一定對這場脫俗的愛情沒興趣,厄運接踵而至。黃玉芬是高齡產婦,生完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之後,喪失了生育的功能。我想這也是她開始屠殺嬰兒的原因之一。

在經過短暫的沉默期之後,這對男女終於分道揚鑣,按照劉定偉的敘述,他和黃玉芬就成了兩條再也沒有交叉的平行線。

“不為什麽,也不存在誰怪誰,隻是某一天她消失了。”劉定偉講著,“我沒有再找過她而已。”

身份、地址、去向,甚至連電話也中斷了。黃玉芬帶了一點錢之後,銷聲匿跡,把劉定偉一個人留在原地茫然失措。劉定偉用無休止的工作來麻痹自己,除了賺錢能夠提起他的興趣,幾乎沒有任何再支持他走下去的東西,可更要命的是,劉定偉一直找不到自己賺錢的意義與目的。這就像一個晚期病人用化療來對抗病毒,病毒永無止境,健康的細胞卻在被日益蠶食。在黃玉芬失蹤後兩年多,劉定偉終於累倒在長途運輸卡車的駕駛位上。

車禍與其說毀掉了他的肉體,不如說是毀掉了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這也成了他一旦得知黃玉芬的死訊之後,想一把火把自己燒死的原因。煙很快抽完了,講完這段的時候,劉定偉停了下來,他用沉默來作為自己故事的句點。

聽完故事之後,我在想應該幹些什麽。劉定偉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愣愣地看著前方。

他和管文明是莫逆之交?我不知道。劉定偉說他從來沒問過管文明的名字,後來的故事也沒有出現過管文明的身影,但我不信他們從此就再也沒見過。

不管什麽情況,事實終歸擺在那裏,同樣的籍貫,被打斷的瘸腿,受傷的右臂,以及不得不操練起來的左手。這些都在暗示著他所說的那個貴州人就是管文明。

李舒然讓我來找他,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我認為劉定偉是知道我要來的,起碼已經得知大懸案的凶手管文明,就是自己所說的貴州人。否則他不會在那幾個關鍵點,刻意停下來看我的反應。

這些都是閆磊沒有跟我提及過的。或者他當時也是這樣對閆磊說的,可閆磊卻心不在焉地放過了這條信息,直接導致了馮天天與何久安的死。事到如今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這其中有很多種可能,每一個邏輯都是行得通的,我的腦子裏,全是一個個情節片段,從現在開始,半年來所遭遇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我坐在那裏發愣,劉定偉沒有理睬我,依然呆滯地看著前方,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那些人物和情節,從最早來到 J 市遇到的老王和黃玉芬;回到居住地邂逅的假林慕;新聞發布會上反戈的老李;管文明的意外落網;再到現在侯文傑的死;精神病院裏的遇險和那個怪物;前刑警隊長胡嗎個的出手相救……

這些點與點,占據著各自在這個故事中的位置,然後用那些或明或暗的線索編織成一張大網,真相與陰謀的大網,正在慢慢地將我牢牢地束縛在網的中間。我感覺得到。

我一次次過濾出那些無用的信息,發揮著我的想象力,從那些細節一點點地衍射開來。現在就像是一道謎題,又像是填字遊戲,需要我把中間空白的部分填滿。

離真相越來越近的預感日趨強烈,當我把所有可能都排除了之後,一個可怕的想法躍入腦中。我涼意乍起,如果真相真是這個樣子的,那將是我難以接受的。

我該如何做,和劉定偉當麵對質?我又看了一眼他。既然李舒然讓我來找他,一定會預料到這一點,是否會有我想要的答案呢?

我沒有把握,萬事靠自己,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孤身一人,已沒有朋友可言,在我可怕的猜測中,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等著我。我的腦子在迅速轉,我得找到最好、最安全的方式找到李舒然,隻有這樣,才有機會扳平比分。

“淡定,穩住,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現在時機還沒到。況且一切隻是猜測,我還需要證據,”我對自己說。隨即,我深深地呼了兩口氣,然後站起身來,對劉定偉說:“原來是這樣,我要了解的情況已經了解到了,那我先走了。”

劉定偉沒有反應,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出了劉定偉的房門,我下了樓,走過走廊,回到了院長辦公室,“聊好了?”袁建國笑臉相迎,我看不出什麽破綻。

“嗯,”我回答道,也跟著笑笑,“你們的病人可以用手機嗎?”我問道。

“什麽?”

“哦,我是問,他們,確切說是劉定偉,有辦法和外界交流嗎?”

“理論是不可以的,他的情況比較特殊。”袁建國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回答道,“我們的護士每天都會查房的,所以不可能用手機,起碼我沒聽說有這事兒發生過。他如果想和外界交流,必須征得我們的同意。哦,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正處於非常時期,心理還不穩定,我們不想節外生枝,僅此而已。這有什麽?”

“沒有,沒有,我就隨便一問。”我有了答案,心中的假設,看來還是可以成立的。接下來我需要一台電腦。

現在天已大亮,回到學校的電腦室基本已經不可能了。我想了多種方式,風險頗大,最現實的是問院長借一台電腦。隻要他還沒有發現我是個逃犯,我就仍有可乘之機。“能不能借我台電腦?我需要上網,把一些資料傳回去。”

“沒問題,”他站起身來,把我帶到了隔壁,門虛掩著,裏麵空無一人,“可能查房去了,你就在這用吧!”

“謝謝,謝謝。”我說著,真心實意的。

“有事兒叫我一聲。”袁建國識趣地帶上門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在房間裏。我按了啟動鍵,在windows熟悉的音樂中,越來越覺得心慌,我覺得早該想到這一點,也隻有這一點才行得通,才能解釋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我連上了網絡,侵入了我想要的那個人的私人空間。事情往往是這樣的,大海撈針固然是一件難事兒,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也必然收獲甚微,但如果你有了懷疑對象,繼而從他的周邊開始查起,很多事兒就輕而易舉地浮現在眼前了。

我後悔自己沒有早一點就這樣的覺悟,不過想想怎麽樣都不可能一開始就把他列入調查對象的。這是排除法,當所有的可能都被否認,然後再一點一點地靠以往積累起來的破綻,才會讓他進入我的視線。

我從他的郵箱開始查,這是一個技術也是一個體力活兒,逐一排查需要一段時間。隻要袁建國仍沒有識破我的身份,那麽時間不是問題,我接下去要幹的事兒,不出意外在白天是不會奏效的。

這個人的社會關係比較單純,除了工作上的一些郵件來往,隻剩下和家人之間的交流了,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或者更長,走馬觀花地看著郵件的標題,還設法恢複了他近三個月來刪掉的數據,結果什麽也沒發現。

這說明我的猜測還沒有證據。說實話,當時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反而覺得輕鬆。這證明我又一次想多了,這次誤判無疑讓我覺得欣慰。我舒了一口氣,點上一根煙,緩了一會兒,上了本地的一個網站,看看有沒有關於我的消息。

還沒有出現,算算時間,那邊肯定已經知道我逃離瘋人院了,隻不過整張網還沒有完全張開,我還能在縫隙中,殘喘苟活一會兒。我翻著網站,上麵的論壇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因為論壇的內容,而是因為論壇這個載體。

突入其來的提示,讓我的心又緊了起來。郵件不是唯一的溝通信息的途徑,BBS或者其他的網絡通信工具,都可以做到這一點。我不得不再次承受這樣的煎熬,把要查對象的資料輸入數據庫,然後調出他曾經所登錄的網站。我知道這個工作量更大,卻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耐著性子一點一點排查過來,隨著範圍在逐漸縮小,還沒有發現破綻,我的心再次慢慢篤定。

災難性的結局,總是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突如其來。在一家不知名的網站,需要密碼進入的一個共享文件夾中,我發現了他從一年之前開始密集留言的痕跡。

我的腿在發軟,事前我想都不會去想,現在又一點點確切起來。從僅剩的那些文件裏,我已經多少看出點端倪,而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信息已經被刪除了,更說明了他做賊心虛。

這種感覺就像在看一部恐怖片,即使你知道接下去就會發生驚悚血腥的畫麵,你手捂著眼睛,依然想從縫隙看清其真實的麵目。

我還得再花點功夫,把它們恢複。隨著數據一點點複原,我感到了窒息,就像被人用繩索再次勒緊了脖子。這裏埋藏著一個大秘密,雖然他們在交流中,用英文字母代替了人名,但傻子都看得出來GWM代表管文明,依此類推HYF黃玉芬,LDW劉定偉等等熟悉的符號跳了出來。

我一邊看著,一邊出著冷汗。這事件遠沒有我想象得那麽簡單。沒錯,從一開始我就被算計了,早到我無法想象的時間,沒準兒從林慕自殺的那天起,我就注定要陷入這個陰謀了。

所有的東西看似一步一步,理所當然地把我帶了進來,卻不知這是一個圈套,一個鑽進來就再也逃離不出去的圈套。

和目標人物頻繁對話的那個ID正是來自本市,我再次查了那人的身份,姓名叫王小山。我的第一反應,這個人就是老王,他自己姓王,所以冒充警察綁架我和張凡雙的時候,也給自己起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從他們在共享文件裏所聊的那些內容裏我仔細琢磨著其中的邏輯,以及事情源頭,得出一個結論。這個王小山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大懸案的第一個受害者,那個女記者王亞娟的弟弟。

事情到這裏,已經離所有的真相八九不離十了,我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這個答案是我想要,也不完全。我這才發現所有的線索,其實都不是因為自己的聰明才找到的,而是有人引著一步步走向真相,而且這個人對我了解至深。

現在,我已經知道李舒然是誰了,我點了一根煙,思索了良久,最後做了一個決定,我得當麵去問問他。問問他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告別了院長,驅車駛出了福利院,轉了一個彎,然後耐心地等在不起眼的角落裏。我在等天黑,想必我想見的人,隻有等到天黑才有機會見到。

我不知道自己這回賭得對不對,這樣的盯梢是否真能把我帶到李舒然那裏,但我還是覺得有八九成的把握,沒準兒那邊正等著我去找他呢!

我一整天沒有吃東西,盡顧抽煙了,加之心情鬱悶,毫無獲得真相之後的快感,一直沒有饑餓感。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從車裏鑽了出來,抖了抖已經麻痹的四肢,才感覺身體有點虛弱,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必須按照預想中的那樣,緊緊地盯住劉定偉,盯住他,讓他帶著我去找到李舒然。

夜深了,四周的田野裏傳來蟲鳴聲,皓月當空,視野範圍可以達到很遠,我從福利院的圍牆翻了進去,靜靜地躲在竹林裏,牢牢地守住劉定偉的房間。

所有的燈都滅了,如果不出意外,劉定偉應該會出現,即使今晚不出現,那就明晚,或者後天,總之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劉定偉一定有辦法從那個被鎖上的房間走出來。

五分鍾之後,他從大樓的側門走了出來,橫向走過大樓,在西側的圍牆一個衝刺翻上了牆,然後蹦了出去。等他消失之後,我立馬快步跟了上去,以同樣的步驟完成了翻越。福利院比不上精神病院,更比不上監獄,他們就是利用這個漏洞,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的。

我遠遠地看著劉定偉走在田間,我保持著距離和他一前一後往前走著。劉定偉專心趕路,一直沒有回頭,使得我每每走幾步就要找掩護物,顯得有些多餘。走過了田間,來到一個山窪口,進入之後,隔著幾百米遠,漆黑中亮著微弱燈光,那是間小木屋,應該也是他們的大本營吧。

我的心越跳越緊,在直麵李舒然的時刻就要來臨的時候,我緊張起來,除了緊張我心中還充滿了極大的憤怒。

劉定偉進了那個小木屋,我加快腳步跟了過去。我圍著小木屋轉了一圈,房間傳來了低沉的說話聲,有兩個人,一個是劉定偉,另一個人的聲音我是如此的熟悉。

我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來到門前。小木屋的門都不需要我來踹,隻是虛掩著,我推開門進去,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冷冷地把心中憋屈多時的疑問說了出來:“為什麽是我?”

劉定偉率先看到我,另一個男人背對著,聽到我的聲音先是一顫,隨即鎮定下來,他也慢慢轉過身。他的側臉是如此的熟悉。現在還帶著笑容。三秒鍾後,周炳國的五官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當這一刻來臨的時候,我反而輕鬆了,我從角落拿過來一把凳子坐了下來,周炳國站在我的對麵,劉定偉站在他的身旁,臉上毫無吃驚的表情,仿佛早已得知我會到來一樣。

“你終於來了。”他說道,臉上還帶著笑容,“你是怎麽猜到的?”

我沉默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想從他的表情中得出一點端倪,可我什麽也看不到。周炳國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歎了一口氣,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點上,“從我確認自己沒有瘋開始;從假林慕每次都能知道我的方位開始——不過那隻是猜測,之所以確定是你,是因為我查了你的網絡。”我頓了頓,繼續說,“我發現了你和王小山在網上的來往。”我一邊說,一邊心裏想著,早就應該懷疑這點了。也隻有周炳國才能把管文明的心理分析得頭頭是道。

就是他指導王小山如何調查管文明的全過程。

“你們居然能讓王小山逃過有素描畫像的協助調查?”我冷笑,但又不得不好奇萬分,這怎麽可能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煙,噴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是你讓我去找劉定偉的,當我看見他被紗布包紮起來,想起他在半年前想放火自焚,突然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在精神病院裏,救我的那個怪物不是鬼,而是一個被重度燒傷的人。”我把頭轉向劉定偉,“福利院的房間裏什麽也沒有,院方不讓他用手機,和外界聯係都受到控製,你們總得找到辦法交流,所以我猜測,劉定偉一定有辦法逃出那個福利院,就像他能輕而易舉進入那個瘋人院一樣,那麽隻要跟著劉定偉,就一定能夠找到你,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這不是重點,”周炳國搖搖頭,“藏個手機還是很容易的事兒,更何況即使出了福利院也沒必要見麵,公用電話多的是。”

“我確實不能確認,但我猜劉定偉一定會來找你。”

“為什麽?”

“為什麽?”我嘲笑著反問,“你這樣做,這樣把我牽扯進來,又一次一次地把我救出來,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等著我來見你,如果劉定偉不來找你,我們怎麽能夠在這見麵?”

周炳國愣了一愣,笑了,“你很聰明,說實話,”他的表情沉重起來,“我確實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所以故意留了這個破綻,我在想如果你沒有想到這條線索,那麽,那麽——就隻能隨你自生自滅了!”

我的心裏一寒,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我沒有琢磨出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在逃亡的路上繼續亡命,沒準兒現在已經被警察擊斃了。

“拜你所賜,我很榮幸地又見到你了,你才是真正的李舒然。”我直麵他,“或者說李舒然隻是個代號,每個人都可以是他,但真正幕後指使的其實一直是你。”

周炳國又笑了笑,“說來聽聽,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得出這個結論的。”

“從我確認自己沒有瘋的那一刻就懷疑你了。”我重複道,“當初林慕自殺之後,是你替我做的心理評估和疏導,是你把我調入了A部門,在你牽頭的工作組裏工作,從一開始你就選擇了我作為這個計劃中的替罪羊!”

“何以見得是替罪羊?”

“因為根本就是你想殺侯文傑!”我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炳國眉頭皺了皺,看得出他未料到我會想到這一點,不過他又很快恢複了表情,“遲早你要知道的,既然你已經有了懷疑,我現在就告訴你,殺侯文傑是我的主意;陷害也是我的主意,是我備份了你的心理評估報告,否則他們不會那麽輕易就把你當成精神病來處理。這樣也正中他們的下懷,他們需要有一個人出來背黑鍋,需要侯文傑的死是一場意外,所以才有精神病人無動機殺害他這一看似很荒唐的解釋——比起調查真凶,他們更希望息事寧人。”

“他確實跟我無冤無仇,可你知不知道,侯文傑是死有餘辜?”周炳國掏出一根煙,為自己點上,“死一百次也不夠。”

“此話怎講?”

“960320。”周炳國報著這串熟悉的數字。

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和那個拾荒老頭有關?”

“沒錯,”周炳國又笑了,“當年惡作劇的那個少年就是侯文傑,他喝醉酒之後,在半夜膽大包天地傷害了那個老頭,而這僅僅是因為樂趣,在他的眼裏所有的人命都是不值一錢的,他早就應該抵命,可現在呢,坐著名車,住著豪宅,還成為了年輕人的偶像?你不覺得這事兒更荒唐嗎?這一切隻是因為他有一個公安係統裏的父親,所以才敢如此無法無天。”

“胡嗎個踩到了他們尾巴?”我嚐試著問道。

“胡嗎個是個好警察,介入這個案子,很快就發現了線索。”

“所以也被精神病了?”

周炳國嚴肅而又威嚴地回答著,“法律被踐踏了。代價是胡嗎個、一個好警察的前途;還有那個死不瞑目的拾荒老人;包括管文明,誰也想不到在這個事件中,他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受到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巨大打擊,讓他失去了遠遠超出我們想象的東西,所以才有了後麵一係列的連環謀殺案。難道他不應該出來負責?”

“就算是這樣,”我說著,“我不想說一些更官方的話——可就算是這樣,難道你就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解決?你可以報警,以你的資曆完全可以找到更高層來解決這事兒,而不是像現在。”

我說著,其實心裏還是隻打寒戰,如果周炳國所說屬實,那麽我就能理解為什麽精神病院有人要謀害我了,比起侯文傑的死,有些人更希望有人因為其他的罪名來讓這事迅速地解決,顯然他們並不滿足我僅僅“被精神病”,他們更希望我死,而不是再深入調查下去。

周炳國笑笑,“你還年輕,不懂政治,如果什麽事兒都能黑白分明,還需要警察幹什麽?”

我猛然想起了周炳國曾經的那個理想,他要建立一個犯罪心理評估檔案,作為量刑的考量,也記得他說這個理想已經很難實現了,所以就用這種方式,接替了法院,私懲罪犯?不用想,侯文傑自然在他的考量標準中被判了死刑。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今天鋪墊?都在為將謀殺侯文傑的罪名栽贓給我,從一開始你就已經知道管文明就是凶手了?可你這麽做根本就害死了兩個無辜的人。”

“你是說馮天天嗎?”周炳國冷笑,“你知不知道馮天天是侯文傑的情人,兩人一直保持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當初馮天天在公安局宣傳科的時候,就是她封鎖了侯文傑的媒體消息,是從犯,是讓拾荒老人得不到更多人知情的罪魁禍首,你說她是不是也該死呢?”

“那何久安呢?”我再次找到了回擊的手段,“那個替真正的何久安死去的臨時工呢?難道他也該死?”我大聲說著,照周炳國的說法,不用想,公安局長何久安顯然也是當年的幫凶之一。

“那隻是個意外。”周炳國麻木地說道,“何久安局長的職位得來得如此肮髒,他是靠踩著胡嗎個才走到今天的,他也該死,隻不過出了點小小的意外。”

“意外?你說得輕鬆,這是一條人命。他也有老婆孩子。”

周炳國沉默了,隔了一會,平靜地冒出了一句:“做什麽事兒都是需要犧牲的。”

“所以就可以犧牲無辜?而且,你還犧牲了管文明?你故意把他留著,因為這個時候你已經洞悉了他的心理,知道如何刺激他,如何讓這樣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病人,再次變成野獸,讓他‘出山’殺掉馮天天與何久安,然後又能把自己的嫌疑推得一幹二淨。”

“說得沒錯。”

“既然你能讓劉定偉跟著你做事兒,自然也能知道黃玉芬的所作所為,是你想要殺害你老婆的吧?”我偏著腦袋,嘲諷地看著劉定偉。

“不是我,是劉定偉。”劉定偉說道。我皺了皺眉頭。

“是劉定偉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周炳國把話接了過去,我又點了一支煙,把原來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這一過程持續了幾秒鍾,可我還是沒有明白周炳國的意思。

“說。”

“王小山當初調查自己妹妹的案子,自然逃不過拾荒老人的那篇報道,其實我們也正是以此找到管文明的線索的。可除此之外,你一定不知道,劉定偉也成了王小山的朋友。劉和管也是莫逆之交,按照劉定偉的說法,管文明隻有在他的麵前,才能算是一個正常的人,每次殺完人之後,他都會去找劉定偉傾訴,從一開始劉定偉就知道管文明是大懸案的凶手,他們無話不談,而且——黃玉芬因失子之痛,而開始屠殺嬰兒,不得不說受了管文明很大的影響。”

周炳國吸了一口煙,“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變態殺手會不會因為共同的氣場,而彼此成為朋友?說實話,我不知道。但現在有一個案例明確地告訴我們,變態殺手是會影響別人的,它會像一種傳染病,傳染給正常人,起碼管文明就把他發泄憤怒的方式,傳染給了黃玉芬。後者用著同樣的手段,在發泄自己的苦悶。反倒是劉定偉免疫力強。但這更是種煎熬,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最好的朋友、救命恩人,都是殺人凶手。”

“你能夠明白他當時的心情嗎?”周炳國歎了一口氣,“劉定偉最後自己放棄了,他不想再這樣下去,決定和他們一起從這個世界消失。這也是我們最後找到管文明和黃玉芬的直接原因。”

“隻不過劉定偉沒有選擇報警,可能他覺得自己無法做出這樣的事情,所以把事情告訴了當年受害者的弟弟王小山。”他指了指邊上,“劉定偉已經死了,他在那次自焚中沒有被救回來,現在站在你麵前替代他的是王小山。”

“老王?”我驚訝地看著他,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劉定偉死了,他才是王小山,兩人調包了?

難怪警方一直搜查不到王小山,他代替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當然找不到。

可這點是怎麽做到的呢?我狐疑地看著劉定偉,不對,王小山**的皮膚燒傷的痕跡明顯,根本不可能是化妝的。難道如此巧合,王小山也受過火傷?

如果這樣的話是否太巧了,就在半年前我還見過老王的廬山真麵目,短短半年間,他和劉定偉同時發生的意外?我想著,突然一個難以相信的可能在腦海浮現,我盯著王小山,看著這個身高中等的普通男人,回憶著他的臉孔。

兩人並不回答,仿佛在等我自己去破解謎題。

我嚐試著問道,“你故意自焚,來隱藏自己的身份?”

周炳國又笑了,證明我的猜測準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兒,覺得難以置信。

“劉定偉自焚不幸死了,王小山卻活了下來,我們來了個狸貓換太子,完成了這一點。這是個時間差,也正是如此,在黃玉芬死後,他自毀容貌,躲過了警方的追捕。”

我實在很難想象,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妹妹居然可以犧牲到這種地步?在警察調查了多年依然未破管文明案之後,兄妹情深的王小山千裏迢迢趕到 J 市,獨自調查真相,最後被周炳國拉攏,甚至不惜自殘來達到目的?

看來這不僅是一個規模宏大的計劃,而且周炳國還找到一群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夥伴!

周炳國先讓王小山以李舒然的名義寫信給我,吊起我的好奇心,把我牽扯進去,然後第一次到了 J 市之後,沒有去找管文明,而是把黃玉芬繩之以法了。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在為後來的事兒做準備。

一方麵,他通知當年胡嗎個的親信,市局宣傳科的老李,有計劃地將我們開始調查當年懸案的事兒公布出去,並把它偽裝成一起媒體事故,想必這中間馮天天和何久安的名字,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穿插在那些新聞關鍵的位置的。此舉恰恰能夠激起管文明的憤怒,讓他成為炮灰。

那個假林慕想必也是他找人扮演的。半年前就開始鋪墊了。

假林慕引導著我一直能夠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不偏離,隻有周炳國知道我每時每刻的行蹤,所以才能在最恰當的時機出現在我的麵前,當初在侯文傑的別墅門口,當假林慕發現我失蹤了,周炳國打了一個電話給我,不是巧合,而是要確認我的位置。

我也站了起來,站到椅子的後麵,雙手扶著椅背,照此看,周炳國隻想我來做替罪羊,卻不想我死,否則無論在監獄還是瘋人院,我都凶多吉少,也不能現在站在他的對麵了。

我頓了頓,對周炳國說:“現在輪到你解釋了,為什麽他媽的是我?”

“因為我們需要你,需要一個通曉電腦網絡的夥伴。”周炳國緩緩回答道。

我們?沒錯,我知道周炳國這樣做的用途了,我也要入夥了,和王小山一樣、老李一樣、劉定偉和胡嗎個一樣,和假林慕,以及林子的那一對陌生男女一樣,成為“我們”了。

“這是你第幾次濫用私刑了?”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

“是嗎?”我冷笑,“憑什麽?憑什麽你那麽有把握,我和你們一起幹?就憑那個狗屁誣陷?我不是你,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我就不信這個世界沒有說理的地方。”

“你不會的。”

“憑什麽不會?”這次真的把我激怒了,我站起身開始後退著往門外走去,我要去自首,確切地說是去報案,我要說出真相。

“他們不會信你的,你現在就是一個謀殺犯,而且還是個瘋子。”

我才不會被嚇唬住,我接著往前走,去他媽的,我相信總會有一個讓我說理的地方,對了,還有張凡雙,她可以替我作證。

“你真的要走嗎?”我依然往後退著,他們沒有想要襲擊我的行為出現。

“不僅你現在是個瘋子,還是個殺人犯!”我才不會聽他的什麽狗屁玩意兒,我不是王小山那些人,不會因為所謂的心理學家的狗屁詭辯就獻身,我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我希望你能夠考慮清楚,既然我找到了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走!因為如果你今天走了,就永遠不會知道林慕為什麽會自殺了?”

我頓時定在原地:“什麽?”

“……”

“我憑什麽信你!”我說著,心裏卻直打撥浪鼓。

“因為——我了解她。”

周炳國說他一開始就選擇了我,陷我於水火之中,是因為他早料到我肯定會入夥。他知道我的弱點,自從林慕死後,他是唯一進入過我內心的人,知道我永遠都無法拒絕得知林慕的一切消息,哪怕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周炳國知道我和林慕的全過程,知道色彩恐懼症,和那張古怪的圖騰畫。他知道該如何順著這些蛛絲馬跡找到真相。而我想要了解這一切,唯一的做法就是入夥,就像他用其它辦法籠絡同夥那樣。

每個人都有弱點,劉定偉的煎熬、王小山的姐弟情深,胡嗎個十幾年的冤屈,諸如此類,都是周炳國手上談判的砝碼。他用這些弱點,換取了那些人的服從甚至獻身,以此來實現他的理想。以我做警察多年的經驗,知道當一個人失去了某些東西,所遭受的打擊完全是有可能被周炳國加以利用的。

這不是偉不偉大的問題,而是基本的對錯問題。更何況周炳國在實現自己的理想的同時,肆意犧牲無辜者的性命,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魔鬼有什麽區別呢?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林慕離開了,可她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身邊,我需要為她的死找個來曆。如果我堅持著拒絕周炳國的邀請,會有什麽後果我不知道,是否林慕從此之後就杳無信訊了,我也不知道。

我不能冒這個險。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周炳國繞到我麵前,手上拿著一卷泛黃的案宗,莫非又是一起未決的懸案?

他對我說:“有關林慕的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我依舊假裝鎮定,可內心也依舊無法避免的沸騰起來。

在周炳國身份的掩護下,我和王小山躲在他車裏,順利出了J市。就關卡處武警布守的程度來看,我多半已經進入通緝階段了。比常規時嚴格得多的關卡檢查證明了這一點。顯然我們帶著王小山走的決策是正確的。

福利院的袁建國見過我,知道我去找過他,順藤摸瓜警方很快就能摸著王小山的真實身份。

出關卡還算順利,有驚無險,即使我和周炳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看得出來,第一線的武警並沒有獲悉這其中的信息,所以我們躲在後備箱裏,成功潛出了J市。

車子沒有回我們來的城市,而是一路北向。周炳國沒有解釋,我也沒問,反正問了估計也不會告訴我。

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出了省,這讓我們暫時鬆了一口氣。按照流程,這個時間差還是來得及的。從省通緝,到跨省多少還需要點時間,我們暫且算是脫離危險。

中午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縣城的休息站停了下來。小縣城真的很小,高速休息站之外就緊靠的街道,目力可及的範圍,就是它的規模。周炳國去買了幾盒方便麵和一些麵包,我們在車裏吃完之後,我獨自下車去了趟衛生間。衛生間那頭也有一門,門外就有一個手機店。我一邊抽煙,一邊琢磨辦法。

突然我想到了些什麽,摸摸口袋裏剩餘的錢,看著周炳國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然後買了一部最便宜的手機,外加一張卡,打了個電話後,我又不動聲色地回到車裏。

車繼續北上,車窗外越來越荒涼。天空中彌漫著重工業城市汙染後的顏色和氣味,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出口,中途再也沒有停過。

在一個個熟悉的城市名字之後,我感到越來越陌生。目的地又是個我聞所未聞的小縣城。周炳國的車出了高速,沿著一條筆直的馬路一路向西,轉過幾個彎,在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經過後,總算進到了一個有兩棟五層樓高的樓房小區。

我吃不準他帶我們來這的緣故,我也不知道這和林慕有什麽關係?他抽完煙,指了指車裏的案宗,給我們講了一個舊案子:

“犯罪嫌疑人楊東是個街頭藝人,在街頭表演一個令人窒息的恐怖魔術,他有一個自製的鍘刀道具。將人頭放在鍘刀之下的表演者,在鍘刀落下之後能夠安然無恙。楊東最後一次表演,是在菜市口,他不知道從哪找到一個女孩,來表演這個節目。然而意外的是,鍘刀落下之後,道具出了問題,女孩頭顱應聲落地,圍觀人群頓時騷亂起來。楊東自己也大為吃驚,驚魂未定的他將女孩屍體和頭顱裝進蛇皮袋一路逃竄。聞訊而來的警察將楊東追趕到這棟居民樓中間的那個單元。楊東負隅頑抗,拒不接受投降,並且口口聲聲央求警察放過自己一馬,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就有辦法讓女孩複活。

“警察自然不會相信楊東的一派胡言,強攻之下,楊東被擊斃在居民樓裏,也因此留下了一個長達三十年的秘密。楊東死後,警察對居民樓以及附近進行了詳盡細致的搜查,卻沒有發現女孩的屍體。從楊東進入居民樓到擊斃前後不過二十分鍾的時間,警察通過勘查,沒有發現樓裏的牆壁有縫隙,或者有水泥新砌的痕跡,也沒有發現任何其他藏匿屍體的手段,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讓屍體銷聲匿跡。那具屍體至今仍然留在這棟居民樓的某處……”

周炳國講了這個離奇案子,聽完之後我一頭霧水,半點摸不著頭腦,這和林慕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正當周炳國要繼續講下去的時候,他突然停止了述說,“進車裏去。”

“什麽?”

周炳國用眼角瞥了瞥小區門口,那裏出現了兩個陌生男人。他更加警覺起來,我和王小山上了車,他則靠在車旁靜觀其變。

那兩個陌生男人徑直走了過來,事實上,這個小區本來就空間狹小,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兩保男人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靠了過來,操著本地口音問我們這裏是不是某某小區。

原來是個問路的。周炳國在車外告訴他們,他也不知道這是哪兒,也是來找朋友的。兩個陌生男人悻悻地走了。

他們繞過樓往後麵去了,剛出了視線,周炳國就打開車門,臉色很難看。

“那兩個是警察,”他說,“他們穿的皮鞋是公安局統一配發的。”

我有點欣喜,也有點擔憂。欣喜的是警察來的如此之快,擔憂也是因此。這裏距離J市數百公裏,之所以警察如同天降,和我在小縣城手機店打的那通電話無不關係。

我無法完全信任J市的公安局,但我可以信任自己局裏的同事。我給局長打了個電話,把大致情況描述了一番。信不信由他,起碼在我說了之後,他不至於不行動,這也為我自己脫離險境打下一個伏筆。

周炳國還沒有察覺是我在從中使計,想了一會兒,讓我們待在車裏別動。他自己先出去探探風聲。

王小山顯得有點焦慮,毀了容的臉,藏在豎起的卡其色外套的衣領裏,顯得可憐。我在想,他的犧牲也著實大了些,現在自己的事兒處理完了,還忠心耿耿的隨著周炳國,下半輩子估計注定風餐露宿,沒有安生日子。

我很想問他,當初為啥不想個別的法子,偏偏要選擇這個代價最大的方式來複仇?世上沒有後悔藥,大錯已經鑄成,等待他的也隻有法律的審判。

過了一會兒,周炳國回到了車裏,對我們說,情況也不是很清晰,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王小山,然後做了個決定,鑒於王小山駭人的外表,與其出去之後引起別人的注意,不如先安靜的待在車裏,我和周炳國出去把落腳的地方找到,回來再來接應他。

我和周炳國下了車,沒有從門口走,而是翻了不高的圍欄,出了小區。我回頭看了一眼車裏的王小山,他隔著窗無助的看著我們,然後把自己那張臉縮進窗戶下麵。

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裏很不好受,惻隱之心頓生。周炳國走在前,我跟在後,我上前想要問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他壓著嗓子說,別靠太近,先頭的那兩個肯定是警察,我不知道他們怎麽來的,是不是瞄上我們了,或者還沒有確認我們的身份,所以遲遲沒有采取行動。

我猜不出警察想幹什麽,也許周炳國分析的沒錯,我邊走邊假裝不經意的四處張望,周圍沒有人跟蹤,也沒有人在刻意注意我們,我們似乎很順利地出了包圍圈。

這反而讓我擔憂起來,我反而擔憂警察跟丟了我們,再聯絡起來會節外生枝。好在還有王小山留在那裏,起碼還留了一條線索。

“我們去哪兒啊?”轉出兩個路口,到了主幹道,人流多了起來,看來我們已經擺脫了警察尚未完全建成的監視區。

“去找個旅館。”

“什麽時候回來接王小山?”我得知道周炳國的計劃,以便做出最好的預判。

周炳國沒回答,兀自往前走著,我跟在後麵,猛然覺得不對。快步走上前,把他攔了下來。

“你根本沒打算回來接王小山。”我憤怒起來,“你把他留在那裏,僅僅是為了吸引警察!”王小山那副可憐無辜的表情又出現在我麵前。

周炳國站住了,他看看我,然後還是冒出那句話:“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顯然周炳國在實現理想的過程當中,已經完全迷失了自己,完全缺失了黑白分明,這種以暴製暴、大義滅親的行為,甚至不帶半點內疚,他早就丟掉了人類最基本的道德底線。作為一個犯罪心理學家,自己卻成為最麻木的犯罪者,這才是讓我感到恐懼的地方。

周炳國麵無表情地接著往前走,我跟在後麵。然後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他在一個不起眼的旅店裏登記了身份,我們走進了二樓房間。

小房間破落的如同我的心情。一開門迎麵撲過來一陣難聞的黴味。灰白的日光燈管上布滿了黑點,正中央有一張小床,上麵的床單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床邊放了兩雙粗糙的拖鞋,一台厚重的老式電視機放在正對床前的櫃子上。

右邊是衛生間,門也沒關,蹲式便槽和不透鋼水管外露的淋浴蓬頭,仿佛把人帶回了八十年代。

周炳國習慣性地四處看看,然後坐到**,我也跟了過去,掏出煙也不說話,就坐在床邊抽著。

煙霧彌漫起來,周炳國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和他想的不一樣。既然王小山已經被作為犧牲品,被留在了那個小區,那麽我就要重新聯係警方,讓他們在回到我的視線之中。

我看看他,他的眉頭緊鎖,仿佛在思考一個很深奧的問題。

“我得洗個澡。”我打斷他的思維,然後說道。周炳國沒有回答,隻是點頭示意。

我換了拖鞋,進到衛生間先把熱水放著。好在天氣還涼,就算我穿著外套進衛生間,也不會引起周炳國的懷疑。我把一切盡量做到逼真,耐心地等著,破舊的水管放出熱水,升騰起了熱蒸汽,才重新回到裏麵。

一進衛生間,轉身把門插上插銷,然後迅速拿出手機發了個短信,末尾加了句“不用回”,確定短信發出去之後,這才靠在牆邊。

我緩緩脫掉衣服,自從精神病院逃出來之後,我還一直沒洗過澡,渾身都餿了。站到熱水底下,舒暢的流水從我頭頂衝下,我暫時放鬆下來,感到酣暢淋漓。

洗完澡我擦幹身體,回到房間,周炳國已經躺到**。他沒有睡覺,而是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依然在思考著。這回我沒有打擾他,而是把桌上的杯子拿到水池裏涮涮,然後泡了兩杯熱茶,坐在床邊,又點了根煙。

不出意外,警察應該很快就能鎖定我們所在的位置,給我剩餘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盡快從周炳國的嘴裏套出林慕的消息。

剛剛在那個居民樓前,周炳國給我講述那個案子,我從頭到尾又回憶了一遍,依然找不到這和林慕有什麽聯係,哪怕一點點的,要想知道真相,還得從周炳國的嘴裏套出來。

“什麽?”他突然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我。

“你說的那個楊東,那個變馬戲的,他和林慕有什麽關係?”

“哦,你問這個。”他緩過神來後答非所問,“我前麵在想,警察怎麽會來的那麽快?”

我的心緊了一下,然後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周炳國正緊緊的盯著我,他是否從我的微表情裏看到什麽,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我正琢磨著用什麽樣的措辭,掩飾過去,他倒率先扯開了話題。“那個楊東還有點小名氣。”他又回到了當年的案子上。“當年經辦此案的民警,後來對楊東的身份做了詳細的調查,這個楊東——不簡單。”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周炳國講故事,遇到有疑問的地方,還打斷問上一兩句,他都耐著性子跟我解釋。我大致了解了此案發生的背景。

楊東是山西人士。這個也是目前為止最靠譜的推測。其實並沒有證實過,在楊東的屍體上沒有發現諸如身份證之類的,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之所以有這個推測,是因為楊東不僅在街頭賣藝,而且還在不大的縣城裏,操著山西口音給人算命。

有人叫他楊菩薩,還有人叫他楊半仙,民間的說法是這人有點法術,會招魂。當然這是很扯淡的事兒。在聽完周炳國的講述之後,我大致判斷,楊東所用的伎倆,就是我所在的城市,被稱為“關亡”的東西。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騙人伎倆,大致是說,通過神神叨叨的咒語,能讓詢問者死去的親人附生,然後趨福避禍,無非就是這些東西。

至於他那個砍頭的把戲,在後來若幹年裏,電視上也演過類似的玩意兒。楊東的道具到底奧妙在哪,以及為什麽那個小女孩會發生意外到現在還沒有個定論。他在逃跑之前,把那個道具徹底給毀了。沒準他還帶走了幾條零件,後來勘查的人員,死活都沒有參透其中的玄機。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問題始終圍繞著那具小女孩的屍體被藏到哪裏去而展開,還有那個小女孩姓甚名誰,從哪裏來,都一無所知。周炳國的這些信息,僅僅填補了案子本身的一些空白,我依然不知道它們和林慕有什麽關係。

我皺著眉頭聽完周炳國的講述,他也發現了我心目中的疑問。

“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童年的林慕就生活在這個小城市裏。”周炳國說。

“什麽?”我豎起耳朵,把身子傾了過去,好像沒聽明白,“你說什麽?”

周炳國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林慕也從來沒有和我講過。

“然後呢?”我接著問。

窗外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周炳國的第六感依然敏銳。他突然停止說話,站起身來走到床邊,隔著窗簾向下望去。

他突然緊張起來,把手指豎在嘴前,“是警車。”

我心理暗暗在罵娘,警察似乎在和我作對,早不來晚不來,兩次都是在緊要關頭出現,就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時候出現。

周炳國從窗台快速的撤離回來,從**拿起衣服**,然後帶著我悄悄走出房門。門外的走廊裏正站著個收拾房間的阿姨,推著一車浴巾床單向我們走來。看見我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嚇了一跳,然後本能地側過身體,讓我們先過去。

“未必是來找我們的吧?”我拖延著時間。

“安全第一。”周炳國嚴肅地說。

我和他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下有人在和前台的服務員用本地話說著什麽。隔著太遠我說不清。我和周炳國下了兩節樓梯,就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旅館很小,根本沒有藏身的地方。周炳國加快了腳步,就在轉彎處,還有個類似於安全門的通道。

如果那兩個警察真的是來找我們的,這是我們唯一逃離的機會了。後來想想,什麽叫命中注定,什麽叫老天有眼,也就是這個意思。周炳國打開那個安全門的瞬間,也是我糾結的開始。

還是原來的問題,如果再放周炳國走顯然不妥,可一旦我們被警方控製住,林慕的案子是否還能重新翻出來,我還是否能夠參與其中就成了未知數。

猶豫也就幾秒鍾的時間,可幾秒鍾足夠了,警察越來越近,很快就能看到我們了。周炳國揮舞著手勢讓我快點。我腦子裏想著事兒,一邊本能的聽從著周炳國的指揮,緊接著一腳踏空,把腳脖子扭了一下。

我發誓這真是個意外,我不是故意的。周炳國趕緊過來攙起我,警察已經看到那扇安全門了。我們隻得在回到二樓。警察聽到動靜,快步跟了上來,大喊一聲:“站住。”

原本周炳國有多種方式來應對眼前的事件,可以和警察周旋,或者逃跑,就算最壞的打算被抓進去,依然還有談判的餘地。可偏偏當時周炳國緊張也好,腦子一熱也好,用的是最愚蠢的辦法。

我們來到二樓,後麵的警察緊隨而至,周炳國跑過先前的那個保潔阿姨,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竟然用手勒住了她的脖子。更直觀一點的說,他用手推車上的一把美工刀,綁架了一個人質,來威脅警察。

“把刀放下!”警察的槍已經掏出來了。

周炳國急了,一失以往的沉穩和睿智,憋著嗓子讓我快踹開房門。我站在那裏沒有動。

“快點!”他突然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盯著我,“是你,是你報的警!”

我沒說話。警察已經悄悄潛過來了,周炳國凶狠地看著我,卻沒注意自己的身體已經暴露在對方射程之內。我用餘光看到了警察的動作,還沒來得及阻止,槍聲響起,周炳國中彈。

漫長的調查期枯燥又折磨人。就像一部晦澀的藝術片,我得不停地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麽,以及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由於我所在單位的強勢介入,當年的侯文傑案得以重審,並著這一年來在我身上所發生那些離奇的事件,都重新做了梳理。

我在本城的拘留所裏待了兩個月,形勢稍有好轉,起碼暫時洗清了我的冤屈,主要表現在我不用蹲在拘留所的籠子裏,獨自麵壁思過了。但每天還是要到局裏報道,工作肯定是暫時被停止了,他們還得防備我是否會悄悄地溜走。

案子究竟查得怎麽樣,進展到什麽程度,我一無所知。這些天我就像個被人唾棄的社會公敵,無人理睬,即使我找到原來的那些同事,僅僅是為了嘮嘮家常,也被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生怕牽扯進來,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由於上麵說過不能出城,更別說出國了,我想要找個地方散散心,也成了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才算有點眉目。據說當時參與包庇案的一幹人等輕則撤職,重則追究法律責任,幾乎無一漏網,也應了那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俗語。

周炳國團夥中,王小山被捕了,他會受到什麽的審判還不知道,其餘一幹人等還在逃,相關部門專門成立了專案組,負責此案。由於案子涉及到敏感話題,一律謝絕媒體采訪。而此案的核心人物周炳國,我現在才知道並沒有死,但至今沒有醒過來,在醫院的特殊病房裏看護治療。

我的直屬上司找我談了一次話,有關於我今後去向的問題。我不太在意這個,現在重點是要找到當年林慕的死因。

周炳國沒死的消息,多少給我帶來點安慰。我想我應該老實一點,盡快重獲信任,在將來有可能的情況下,第一時間獲得林慕案的信息。此後,我的限行令被取消。當我徹底自由之後,反而覺得無處可去。

就這樣,我無聊的度過了沉悶的夏天。梧桐樹落下第一片樹葉的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周炳國醒了,但情況不太好,生命指數都處在崩潰的邊緣,他想見見我。

我急忙趕往醫院,在重症病房裏見到了久違的周炳國。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臉部變形、皮包骨頭,渾身插滿了導管,子彈從他的頸部側方射入腦部,能夠喘氣到現在,已經是醫學奇跡了。

他和死人沒什麽區別,看到我之後,眼睛裏多少閃出了一點光亮。我的心裏很不好受,如果不是他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我們會有很多機會成為好朋友。

他雞爪一樣的手往上抬了抬,我快步走過去,他想說話,可看得出來很費勁。

“周——教授。”我用手握了握他,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我又緊張起來:“林慕怎麽了?她在哪裏?”

“林慕……就是當年……楊東誤殺……的……的那個女孩。屍體沒、有找到,是因……為……因為…她沒有死……”

我感到周炳國握著我的手突然沒了半點力氣,人也不再喘息。我把手一鬆,他的手便滑了下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