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撿破爛的
“下盤棋吧。”抓捕彭峰的工作還不知道情況,我看見桌上散放著棋子,坐下來對管文明說。
我棋下得不好,小時候性子比較急躁,雖說被我父親逼著學了兩年,但始終摸不到頭腦。我用過宮炮對他的屏風馬,上巡河車控製局勢,頂前卒製約他的攻勢,就這樣僵持了約莫二十多個回合。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勢均力敵的。說實話,以我淺顯的象棋知識來看,當時我甚至還認為自己是占優勢的,盡管先期我們彼此都犯了些錯誤,但都彌補得很好。我以為我暗藏殺機,但真正的高手往往深藏不露,總是在你覺得勝利在握、放鬆的時候,給出致命地一擊。
管文明或許就是屬於這樣的人,正當我沾沾自喜的時候,他的臥槽馬已悄無聲息地埋伏在了我老帥的左右。到了這個地步,離我認輸也就隻剩下四五步的光景。我從勝利的喜悅頓時落入失落之中,抬眼看了看他,果然人不可貌相,管文明沉著地看著棋局,毫無表情外露。
“輸了,輸了。”我自嘲般地推掉棋子,口裏一邊說著。
偏頭痛不合時宜地疼起來,我這才發現酚咖片已經吃完了。這個毛病很要命,說來就來,而且在這個時刻,我還不能找個地方躺下睡覺。
“再來一局?”管文明笑笑。
“算了,算了。”我打著哈哈,“聊聊天吧。”接著用腦,會加劇頭疼,聊天的話會稍微好點,又能保證我不至於睡過去。
“哪兒人?”
“貴州的。”
“結婚了沒?”我打量著他,這個瘦小的中年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腿還有點瘸,沒結過婚也是很正常的事兒。
沒想到他回答結過了,“老婆是農村的,”他又恢複了憨態,“腦子不太好使,也就是個過日子的伴兒。”他倒沒有隱瞞這點。
“有孩子沒?”我也笑笑,把煙掏出來遞過去一根。
“有個女兒,八歲了。”
我腦子裏突然跳出了彭峰的女兒,照這個樣子推算的話,那他們結婚的時間也差不多,但管文明明顯年紀要大多了。
“是嗎,看不出來啊,那得恭喜你,老來得女。”我給自己點上煙。
“也不算太老,也就三十出頭生的女兒,哦,當然,在我們農村,這就已經算是晚的了。在城裏,很多人都這個歲數生的娃。”
這個回答倒讓我有些小吃驚,管文明看樣子有五十多,這樣推算,他也就四十,跟彭峰差不多年紀。
“養個孩子不容易吧?”我愣了一會神,氣氛就有些尷尬,隨即沒話找話地說著。
“城裏別說養個孩子,自己活著都費勁。”管文明一臉滄桑地說道,“家裏就我一個勞動力,而且還是賣苦力的,老婆孩子都靠我來養。”
“那是,現在活著確實不易,有沒有想過做點啥,我的意思是說做點小生意啥的,”我看看他,由衷地表示同情,“光靠搬搬報紙雜誌,掙不了什麽錢吧。”
“嗬嗬,現在年紀大了,也就不想了,年輕的時候,也琢磨過幹點事兒,”他看著我,仿佛我不信似的,補了一句,“你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年輕的時候,可什麽都幹過。”
“沒,沒,我沒別的意思,”我吸了一口煙,“你現在也不老嘛,以前都幹過啥?”
“最早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收過破爛。”管文明回答道。我的心突然又咯噔一下,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看不出什麽名堂,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老臉,隨即便責怪自己想多了,別犯職業病,看誰都像壞人。
“收破爛?那也是好差事啊,發財談不上,但衣食無憂應該沒問題。”我剛剛走訪過廢品站,有第一手資料來讚揚這個職業。
“說實話,這差事還真是挺掙錢的,就是老是有一茬沒一茬地被人侮辱,所以受不了。”
“侮辱?”老管的措辭讓我覺得很滑稽,我看看他,看到一張不像是開玩笑的臉,也憋住了自己的笑意,“啥意思,說說看。”
“該吃晚飯了吧,”門外有人拎著飯盒走過,探頭進來問我們吃飯了沒。老管衝著那人打著招呼,然後轉過頭問我,“馬——警官,吃點啥?”
我看看表,已經傍晚五點多鍾了,肚子倒不是很餓,閆磊那邊還沒有什麽消息,想著倒不如叫點外賣,邊吃邊聊,也能消磨點時間。管文明自己帶了飯,從抽屜裏掏出幾張外賣單,供我選擇,“他們年輕人,自己不做飯,就叫這幾家的飯。”
我比了比菜肴和價格,都是平民消費水準,隨即點了兩個菜,看看管文明拿出來正準備去微波爐裏熱的飯菜,豇豆、雞毛菜,全是綠顏色的,隨即邀請他加入和我一塊吃,在我的盛情邀請下,他也沒法子。我又點了一個魚香肉絲、一個蠔油牛肉。我在當班時間,不能喝酒,加之頭又痛,所以叫了瓶飲料。
“你喝啤的,還是白的?”我問道。
“白的吧。”
我愣了愣,心想他酒癮一定不小,三伏天居然喝白的。
在等外賣的時刻,管文明一直在咽著唾沫,這也很正常,到了他這個年紀,生活一定很規律,飯點的誤差不會超過半小時,他又是幹體力活的,肯定過了時間就會覺得餓。
我們接著往下聊,“你剛剛說侮辱?”
“嗯,馬警官,”管文明顫顫巍巍地遞了一根煙給我,四塊五一包的白沙,“不怕你笑話,我是農村來的,像你們城裏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我們這些鄉下人吧。”
“別別,都什麽時代了,現在大夥都沒有城裏、鄉下一說。而且農民現在可比城裏人有錢得多。”
“那也是那些有錢的農民,說實話,肯定還是有點看不起的,特別是城裏的那些娘們,天天跟防賊似的,這小嘴嘚吧嘚吧不帶停的,就跟棍子一樣呼呼生風,直打在你的心窩子裏。”
“嗬嗬,有可能吧,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難免會有些俗妞,別答理她們不就完事兒了。”
“特別是那些有了點小文化的,簡直得理不饒人。”管文明憤憤地說著,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捏起了拳頭。
如果說管文明的年紀以及過去的職業是線索,那麽這次他握緊的拳頭就再次讓我有了不好的直覺。對於嫌貧愛富的女人,每個人都會有些偏見,這很正常,但上升到握緊拳頭、鼻翼膨脹就會有些不妥了。
我突然想起當年的懸案,查到現在,嫌疑人強奸肢解的心理動因,不管是否屬實,但起碼都已經找到了。但我們始終無法找到,嫌疑人最初屠殺——即為何他會仇恨到要殺死女性的地步。
管文明接下來的講述,為此提供了很好的一種可能。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於他母親的。
故事的開頭總是很長,20世紀90年代初,管文明二十出頭,還處於世界觀初建的階段。她的母親不幸患了胰腺癌,被送進了醫院,再接下來的情節有點狗血。貧困家庭攤上這事兒總是離崩潰不遠了。
“這不是重點,”他對我說,“其實從這個病被確認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結局是什麽。生老病死沒啥了不起的。我們農村人,命比紙賤,但送到了醫院總不能不看。”
說到這事兒的時候,管文明的眼圈有點紅,我發現他的拳頭又握起來。悲傷和憤怒總是一對親兄弟,我想我基本能夠猜測到接下來發生什麽事兒了。
果然,事實和我猜想的沒啥兩樣,在入院一個星期之後,管文明的母親病發了。癌症病人往往死於並發症,如果被控製,或許能夠延長生命,但也隻是時間問題。這些管文明都有心理準備。可病情來得如此凶猛,卻是一開始沒有料到的。
在此之前,醫生給出的期限是還能有一年的存活期。如果沒有這個“許諾”,也許管文明的心理落差就不會那麽大。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變糟的。她最終死在入院後的一星期,死因是癌栓脫落,堵塞氣管窒息而死。
從半夜十二點起,管文明的母親就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症狀,如果這個時候醫生立馬就開出病危,那也就算了。可問題是當班醫生全都不在,隻剩下一個大學剛出來的實習小青年。實習醫生還年輕,卻學會了成年人的冷漠和不耐煩,在草草對她檢查和上了點滴之後,得出的結論是,生命體征一切正常。
管文明學著實習生,自己偷偷地給母親把了脈,當時她的心跳在每分鍾180下,是個人都會有質疑,這也是生命體征平穩?
“死一個人很正常,即使我在那個年紀,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如果她不是我的母親,她的死也許我根本不會在乎。但問題是,她是我媽!”管文明悲傷地說道。
管母從淩晨四點開始,表現出極度痛苦的樣子,這種痛苦的程度就算是個陌生人看到也會動容,更何況是自己的母親?
管文明開始焦急地穿梭在醫院的走廊裏。那個實習醫生依然保持著冷漠和不耐煩。“我不指望那幫醫生能把我老娘的病看好,隻求一個心理安慰罷了。”管文明咬牙切齒道,“可問題是這樣的安慰我都沒有得到。”
到了淩晨四點多鍾,管文明的母親到了呼吸極度困難的地步。可那個實習醫生依然輕飄飄地處理,在他看來,他隻是為了能夠拖過六點,到那個時候他就下班了,出什麽事兒都和他沒關係了。搶救是需要風險的,避免風險的方式就是逃避,即使錯過最佳救助時間也在所不惜。
可管文明的母親運氣沒那麽好,她死了,死在5點50分。臨死前的十分鍾,實習醫生才想起來可以用呼吸機挽救一條生命,原本這事兒可以處理得更好,但那實習生沒這樣做。即使在做呼吸機的決定時,依然閑庭信步般地打著電話,慢悠悠地走進病房,還時不時地看看手表。
“我恨不得打死他們。”管文明青筋暴露,事隔多年,顯然他依然無法從當初的場景裏走出來。
“那個實習醫生是個女的吧?”我突然問了一句。
管文明奇怪地看著我,然後回答道:“是的。”
我心裏有些不安,但此時仍然告誡自己不要多想。
樸實的管文明固執地認為,如果自己是個城裏人,母親的死就不會那麽淒慘!他必須想法設法留下來,才能改變命運。
自從把老爹送回老家之後,他又回到了城市,撿了兩條草席,一個燒煤油的爐子,就在天橋底下安了家,每天以撿破爛為生。
有一天,他回到天橋下的家,發現有個陌生人躺在自己的**。蓬頭垢麵,一臉煤灰。那個男人奄奄一息,肛門被插入了近40厘米的帶回鉤的鋼筋,蜷縮成一團,躺在肮髒的草席上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很難想象管文明當時的心裏在想些什麽,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管文明顫顫巍巍地問道。
中年人沉默,嘴唇蠕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你是哪裏人?河南,湖南,安徽,四川?”
沒想到說到安徽的時候,那男人居然點了點頭。
“安徽的?”
“嗯,安……安徽……的。”中年人喘著粗氣。
“誰害的?”
中年人豎起了兩個手指。
管文明皺起了眉頭,“兩個人幹的。”
男人點點頭。
“多大年紀的?”他接著問道。
男人說不出話來。
“二十多,三十,四十?”
“十……十幾歲。”
“來這幹嗎的?”
“撿,撿破爛的,沒地方去,睡一會兒,好點,好點就走。”男人掙紮著要坐起來,被管文明攔住了。
“結婚了嗎?有孩子了沒?”
男人看了看他,點點頭,雙眼裏流出了幾滴淚水。
怎麽辦?管文明決定報警。但警察其實也管不了,隻能把男人送去醫院而已。因為母親的緣故,管文明對醫院有怨氣,做完筆錄,留了指印,跟警察一塊把那男人抬進醫院就算結了。分別之前,管文明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悄悄往那男人口袋裏塞了200塊錢。
如果這事兒就這麽了結的話,管文明內心的怒火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積累起來。第三天,管文明回到家,發現那個男人又躺在了自己的**。
“好了?”
“不,不知道,醫生說好了,再往下治要錢,我,我沒錢,就出來了。”
後來知道,這是那個男人第二次厄運的開始。醫院把鋼筋抽出來之後,抹了點消炎藥敷衍了事。男人沒有錢,隻能再次回到這裏,也許他認為管文明是唯一肯收留他的人吧。
男人痛苦地熬了四天,管文明每天煮稀飯喂他,卻一天比一天更虛弱。管文明心裏清楚的很,母親的病是命中注定,但男人這是外傷,及時治療是可以挽回性命的。
管文明每天在破爛堆裏過活,接觸的都是破銅爛鐵、舊罐陳木,累的時候,點一根煙卷,也會看看廢報紙上的新聞。
管文明看到《新報》上印了個大大的救助電話,他打了個電話,來的是個女記者,二十出頭的樣子,梳著馬尾辮,白襯衫、牛仔褲,管文明覺得那男人有救了。
不用那小姑娘掏錢,她隻要寫兩筆,捐款就來了,男孩就不用守在悶熱肮髒的天橋底下等死了。那姑娘拿著紙和筆,胸前還挎著個照相機,一邊記,一邊照,一邊還時不時地打斷問。
“你們應該報警,”最後,女記者總結道,“讓警察把凶手找出來,太不像話了,這不是調不調皮的問題,已經違法了。可以提出民事賠償。”
女記者帶著采訪稿,先奔公安局去了,然後回報社發稿。管文明就抻著脖子等,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依然沒有動靜,倒是那男人快撐不下去了。管文明又打了那個熱線電話,過了兩天,警察是等來了,不過不是來幫他們的,而是來收容他們的。
管文明和那個男人都沒有暫住證,就被收進了收容所,住在四十幾個人一間的教室裏。自己掏得出路費就被遣送回家,掏不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在郊區的山上扒石頭,掙五毛錢一天的苦力錢。
“我還在收容所裏挨了揍,這條腿就是被裏麵的看守打折的。”管文明直勾勾地看著我說。
那個男人,管文明再也沒有見過,三個月之後,管文明被放了出來,在一張廢棄的報紙上,看到這樣一條通訊。
“一安徽籍的拾荒者因偷竊被當場抓獲,遭到群眾毆打。警方介入調查,本著人道主義精神,予以必要的救治。傷愈後送至收容所,近日此拾荒者因舊傷感染,在緊張細致的搶救後,終因傷勢過重不幸死亡。”這則通訊,僅就字麵意思來理解,就已經漏洞百出了。
“怎麽會這樣?”我問。
“不知道。難道人命就那麽不值錢?”管文明眼中冒著火,恨恨地說,“有朝一日,我要把這些人全部殺光。”
叫的外賣遲遲沒有來。這無疑為原本就帶有火藥氛圍的現場埋下了一根火柴。我的偏頭痛在加劇。似乎隨著局勢的明朗,我越來越難控製。
殺人遊戲在最終翻牌之前,沒有人知道那張牌的真正身份。懷疑和確認終歸是兩碼事兒。我再一次告誡自己不要多想,這隻是生活中無數次匪夷所思的巧合之一罷了。
但——憤怒的客觀和主觀理由都有,生理特征也等同,更重要的是,先期我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管文明作為何久安的搭檔,作為何久安為數不多的業餘活動時的酒友,應該很了解何久安吧。
我警惕地看著他,還是讓自己客觀一點,眼前的這個男人普通平凡,怎麽可能殺掉那麽多人?他又是怎麽做到的?
“媽的,已經叫了四十多分鍾了,怎麽還沒來?”管文明爆了粗口。
“等等吧。”我虛弱地說道,腦袋疼正在消耗我的體力和耐心。我還得判斷自己心中的臆想,有多少真實的可能性。如果屬實,我有多少體力和智商來對付眼前的情況?
“要不我們再下盤棋吧!”我必須找到一個穩定他,還有穩定我自己情緒過渡的方法。
我心不在焉地布陣應對。這一次管文明的棋風與之前的判若兩人。如果說前麵是暗流湧動,那麽這一次就是直挺挺的殺氣橫溢,步步狠招,不惜同歸於盡。
露出自己軟肋,隻為搶奪先機,置我於死地。我偷偷地看他,汗從他的額頭淌了下來,青筋暴露,整個人的樣子也有了明顯的變化。這就是所謂的雙重人格?
我不知道。
很難想象一個懦弱瘦小的糟老頭會瞬間變成一個攻擊性頗強的危險分子。難道剛剛回憶的故事就是刺激他的源泉?
直到這個時候,我仍在告誡自己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外賣終於來了。交手的過程很簡單。送外賣的小夥也是年少氣盛。
“怎麽那麽久才來?”管文明站起身來。
“又不止你一家。”小夥沒好氣地回答,絲毫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小老頭的威脅。
“放你媽個屁,我們多久前叫了。”
“放你媽屁,找抽是吧?”
我看得出管文明想動手,做了那麽多年警察,這點觀察力還是有的。我站起身來要攔他,突然間腦袋抽搐了一下,愣了半秒,已經來不及了。管文明一個箭步衝過去,熟練地用左手橫過身前,用力揮拳過去……
我默不做聲地看著他這個熟練的擊打行為,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個警察。好不容易把他們拉開之後,那小夥還不服氣地補了句:“你給我等著!”
管文明坐在那喘著粗氣抽煙,胸膛一上一下像起伏的波浪。我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過了一會兒他自行恢複了過來,又恢複到那個平常無奇的老頭,臉色蒼白,形容槁枯,一看就是最底層的那種被生活已磨煉到毫無棱角的中年男人。
我腦子裏不停地閃過曾經看過的書籍,這種性格驟變,前後判若兩人的心理路程,究竟是怎麽來的,將去向何方?如果周炳國在這裏就好,他大半輩子都在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對不起。”他率先開口說話了,我不知道他為了什麽道歉。
“前麵說的有點氣憤,失態了。”
我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了半天,通常情況下,應該這樣說:“打人終歸不對的,就算別人做錯了,打人終歸不對的。”
這是我要說的話,可偏偏出了錯,也許是因為太緊張,最後出口的竟然成了“是不是3月20日?”
“你說什麽?”
“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冒出這句話來,“我的意思是說,你看到新報上的那條通訊,是不是1996年3月20日?”
管文明看看我,這種神情很難描述,不是驚訝也不是好奇,而是自信,一種守株待兔、仿佛我肯定會問出這句話來的自信。
他回了句:“是。”
“你還有沒有保留著當年的報紙?”
事情的再次轉折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樣,一步步進入他的圈套。他站起身來,帶著我走進了一間小房間。也就十多平方米的空間。裏麵灰塵密布,兩邊堆著舊報紙,狹小得連轉個身都覺得困難。
管文明在我的身後,在我進門之後關上門,守在門口蹲著找當年的那張報紙。不知他特地精心存放了那張報紙,還是早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很快,當年的報紙就被找了出來。已經泛黃,可依然清晰。我看到了那條毫不起眼的報道,夾在長篇累牘的專欄中,毫無特色可言。
這個時候,我已經意識到好奇心,已把自己推到了一個險境,我一邊看著報道,一邊想著法子脫身,更要命的是,偏頭痛給我製造了很大的麻煩,仿佛血脈瞬間就要噴張出來。
“我們出去聊聊吧,裏麵有些悶。”我大方地站起身來,然後平靜地看著他,往門口走去。
那張牌最後被翻開,是因為抓捕彭峰的行動傳回來的消息。我還沒走出那個封閉的小房間,周炳國的電話響了。我轉過身去接通電話,他在電話裏冷靜地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印刷廠。
“看見管文明沒?”
到這個時候我早就意識到一點什麽了,“剛吃完飯。”我答非所問。
周炳國愣了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就在你的身邊?”
“嗯。”
電話裏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響,“我說你聽。”
“好。”
“管文明就是凶手。”
我默不做聲,當答案被揭曉的那一瞬間,我反而顯得很淡定。但隨之而來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懸了十幾年的凶手,就站在我的麵前。李舒然的熱情;餓毫無征兆地被綁架;公安局裏的神秘紙條;老李的倒戈,還有像影子一樣的鬼魅的林慕……
這其中的邏輯關係我依然沒有頭緒,但完全能夠令我信服。我和管文明共處一室,並非毫無來由。我掛掉手機,然後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去,一回頭我的腦袋就像炸了似的,管文明就一直背後看著我,陰森森的,目露凶光,無法捉摸。
這種感受再一次來到跟前。人和人之間的信息互遞,語言往往是最局限的,往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彼此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管文明靠著門,我這才發現門後有一根粗粗的木棍。
“你就是用這個偷襲馮天天和何久安的?”我平靜地說著,事到如今,說破無毒。
管文明沒有說話,左手伸到背後,把棍子握起來拿到麵前。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就像中世紀決鬥的騎士相互對峙著。沒過五秒,首先我意識到這樣耗下去非常不利。我竭力想要掩飾偏頭痛帶來的影響。但實際上這不是由我來控製的,神經跳動帶來的疼痛,會強迫著眼皮一起抖動。管文明顯然看透了這一點。他在等我自己消耗。
真他媽倒黴,我在想,這可能就是所謂的非戰鬥性減員,不是在抓捕罪犯的時候和對方狹路相逢,而是跟人聊天下棋消磨時間時,居然他媽的聊出個殺手來。一場艱苦壯烈的搏鬥肯定是避免不了了。
我先動,以求先發製人,這沒有把握。管文明的功夫我早已耳聞。當然一對一正麵交鋒我至少也能湊合湊合,畢竟四年的公安大學不是白念的。問題是偏頭疼。
在搏鬥之前,沒有人會把這一點也考慮進去,但你遇上了就是致命傷。我踏前兩步,緊盯著他手中的棍子,他隨時會揮舞過來,我必須躲過,並尋找其中的空當,側身猛擊他的小腹。我離他越來越近,他依然不動,似乎甚有把握。
已經到了他棍子揮過來,我無從躲避的距離了。他依然胸有成竹,我必須改變策略。我的右邊的身體微微側起,佯裝攻擊,他果然上當了。他舉起棍子來擋,我迅速地放低身體攻他的右肋。這一招不幸被他識破,就在我打到他肋骨的同時,他的棍子也敲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疼得不行,木頭碰骨頭,是個人都受不了,我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著他的肚子捶去,他悶哼一聲,踹出來一腳,正中我的胸膛。這一腳來勢凶猛,我感覺得到他正在變成那個暴戾凶狠的角色。一旦變身完成,我知道這其中的生理表現也會隨之而變的。
屆時,我要麵對的就不是一個個頭和我差不多的糟老頭了,而是個魔獸,一個不能稱之為人的怪獸。他的這一腳,已經讓我感受到他變化的進程。我被這一腳踢得直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算停下來。
我皺了眉頭,忍受肩膀的疼痛。真實的搏鬥,對手不會像電視裏演的那樣,等著緩過氣了。他已經衝過來了,在那麽狹小的空間,所有的格鬥技巧已經用不上了,完全是亂打一氣。他的棍子揮舞過來,一寸長,一寸強,我沒有輕功,隻能本能地閃過一邊,脖子硬生生地又撞在他的棍子上。我感覺一股熱流突然衝出喉嚨,啊的一聲一口鮮血,然後倒在地上。
管文明丟到棍子,衝過來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珠子不停地在往上翻著,整個身體都渴望呼吸,可又像封閉在一個鐵皮箱子裏,毫無衝出黑暗的可能。
我想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劇情總是在最後一刻逆轉,就在我徹底失去知覺之前,門被踢開了。但衝進來的不是周炳國,也不是國產電視劇裏總會在最後關頭扭轉乾坤的武警戰士,而是兩個小夥兒,其中一個就是前麵讓管文明“等著”的送外賣小夥。
管文明愣了神,脖子上鐵箍頓時鬆了條縫,我張大嘴貪婪地吸著空氣。就是這一瞬間救了我,我大喊:“我是警察!”
那兩人還算勇敢,沒有被眼前的一幕嚇倒,我的身份是鼓勵他們做下去的原因。我沒想到,最終把我救下的居然是兩個小混混。
他們一前一後把管文明從我的身上扒開,就像扒開一隻牢牢鉗住我的龍蝦。我緩過神來,站起身,以一對三把管文明製伏,他就像一頭野獸一樣怒吼,我心裏在想,這回真是立大功了。
在離龍舟賽開幕式還剩十小時二十四分的時候,凶手落網了。贏得雖然不是很光彩,但到底還是贏了。我特地看了手表,以紀念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懸了十幾年的大懸案就以這樣簡單而又離奇的方式破了。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周炳國、閆磊終於如同大團圓結局般地趕到了現場。他們的推理非常準確,管文明就是凶手。看見我傷痕累累,局長說了一句:“辛苦了。”
我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已說不出話來了。緊接著到來的救護車把我送進了醫院,閆磊和周炳國突擊審訊,張凡雙原本要留下來安排媒體事宜的,但因為前期已經想到了各種可能,所以內容上隻要稍作修飾,就能直接製版印刷。
明天的《新報》,在龍舟賽開幕的頭版頭條之後,將會有大半個版麵,介紹此案已成功告破。這樣的話,張凡雙就變得沒什麽事兒做,可能是因為考慮到我的心理承受,她被安排成了送我去醫院的陪同安慰。
大夥鬆了一口氣,但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果真如周炳國當初預料的一樣,管文明把重頭戲放在開幕式這天。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樣的辦法,偷偷地印刷了數千份他殺害馮天天和何久安時的現場報道,除了遇害時的照片,還有諸如包含著“替天行道,打掃這個世界的肮髒”之類,隻有神經病才會冒出的古怪想法。
這些“報道”被印刷成了單頁,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沒準兒他就是準備在歡慶的人群中散發這些傳單的。我躺在救護車的病**,聽著張凡雙講在抓捕彭峰的過程經過。
彭峰被很幸運地找到了。他撅著屁股趴在草垛子裏拍鳥,被悄無聲息的偵查員一腳踩在地上,很快就被確認彭峰不是凶手。他真的是在想“拍出很牛的作品。”最好的證據是他的房東。那個在山上挖筍的農夫,幾乎和彭峰同一時間被偵查員找到,在關鍵的幾個時間點,就能提供彭峰的不在場證據。
在簡短的溝通之後,彭峰立即想起了一件事,在他仍在撿破爛的那段時間,認識過一個叫管文明的人。這個人和他有著同樣的興趣。那段時間,全市撿破爛的人雖然很多,但即撿破爛還在脖子上掛了一個照相機的人,就顯得非常紮眼。彭峰和管文明都是業餘選手,因為惺惺相惜,彭峰主動找管文明聊過幾次,後來發現這個人腦子有點不正常——按照彭峰自己的說法,不是真正的追求藝術,老是有些變態的想法,老說什麽想拍一些“人死亡的過程”的話,讓人覺得有點陰森森的。再後來彭峰攝影上有了點起色,所以也就不再聯係當年同是草根的管文明了。
所以當警察把來意說明之後,彭峰馬上就想起了這個人,並且成功地找出了這個管文明正是印刷廠的管文明。現場分析下來,作為《新報》的承印單位,管文明完全有途徑接觸到專案組民警。因為這份報紙是 J 市的市報,公安局幾乎所有的通告,都要上這份報紙,一來二去,多少能夠知道些警察的內幕。
何久安作為他的搭班夥計,管文明也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來策劃對他的謀殺,而做到不露痕跡。任何一條線索都能讓管文明進入偵查員的視線,現在那麽多線索撚合在一起,所以周炳國做了一個大膽的推理,管文明即是凶手。
而且,這次終於準確了。一旦塵埃落定,所有的邏輯就清晰起來了。
我當時的猜想是這樣的:因為他母親的醫療事故,導致管文明的心裏一直憋著怒火,而更早一點的時間,他應該患有心因性的性功能障礙。性無能本身就缺乏正當的發泄途徑,向內傷害自己,向外就變成了傷害別人。
到這個時候,管文明內心的憤怒還不至於到達爆發的地步的。那個中年男人被虐是在火上加油,可我想,即使發生了這事兒,管文明還是能夠用正常的思維來思考問題。不過到了女記者的采訪適得其反,沒有救回那個男人的命,反而被收容,管文明自己也被牽連進去,他應該是這個時候開始變異的。
沒準兒在他的視野裏,所有人,那個中年男人、自己、女記者,還有醫院裏的實習醫生,都已經被符號化了。對於變態殺手來說,人是可以被物化的,這也符合李舒然最初的心理分析,他是因為仇恨才開始了屠殺。因為兩次讓他轉折的,碰巧都是年輕的高知女性,所以這一類型的女性就成了最初的目標。
他在屠殺的時候,是不是發泄了自己心中的憤怒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關鍵點是:他是個性無能。照後麵的犯罪行為來判斷,他果然在屠殺中出現性衝動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我不是性無能,所以沒法體會,但我想這種衝動是極其微妙和美妙的,而且我也相信它一定會改變一個人。
如果說先期是憤怒,那麽後期就開始慢慢轉變成因“性”殺人了。他在為自己“療傷”,從心理上慢慢轉變成生理上。直到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將女性的肢體肢解,然後配以**來製造特殊的治療工具。
那個8歲的小女童,是治療出現希望的開始,沒錯,這個辦法讓他獲得了性功能,當他有了新的發泄途徑之後,原先暴戾的內心開始緩和。他結婚了,有了孩子,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這使他變得正常起來,事隔多年之後,因為我們介入調查,又打破他平靜的生活。原先隱藏起來的魔鬼從沒有消失過,它被激發了起來,出現了這一係列的殺警事件。
事實上,通過後來的審訊,基本證實我的這個猜想方向是對的。隻是更具體,管文明第一個謀害的對象,正是那個挎著照相機的女記者。
我不是很想用“巧合”來解釋案子的起因,但這個世界真的很小,況且所有貌似巧合的邂逅,歸根起來總是能夠找到原因的。就在管文明從看守所出來之後三個月,他在收破爛的時候遇到了那個女記者。
管文明心中的惡魔已經躍躍欲試躲在叢林深處覬覦著獵物了。女記者落入視線之中,是再好不過的對象。他跟了她整整半個月,然後在女記者一次單獨外出時,瞅準機會,他幹了自己要幹的事兒。
他就用女記者的相機拍下了照片,並且拍下受害者遇害過程,成為了他的犯罪標簽。按他自己的說法,他要表達自己的“聲音”,這個世界不是人們想象中那樣光鮮亮麗的。
整個脈絡,理解起來並不晦澀,我們每個人在各種各樣不公平的境遇下,或許都有過類似的念頭。隻不過我們調整過來,或找到了宣泄的途徑,或默默忍受轉而變得麻木。管文明缺乏這樣的心理防禦機製,所以就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故事說到這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們起初的目的,以及結局都已完成,可不用我說,你也能夠看得出來。故事遠還沒有完,甚至說還沒步入最後的**。
對於我來說,管文明的落網遠不是重點,重點是1996年3月20日,正是有那個女記者通訊的那天。而因為這一天,有人刻意在幹擾我們辦案,李舒然從一開始便編織了一張網,這張網裏有黃玉芬、有老李,還有神似林慕的女孩,以及因此而發生了一件件現在依然摸不著頭緒的事情。
東方再次露出魚肚白,霞光散出一點溫暖的光亮,但很快就被埋沒下去。龍舟賽開幕的這天是個陰天。我執意要去現場,因為我知道,李舒然絕不會就此停手。
我纏著繃帶,坐在觀摩台上靜觀事態的發展。鞭炮齊鳴,人聲鼎沸,整個城市洋溢在歡快的氛圍中,既為了比賽,又為了警察又除了一害。市領導上台講話。有一個官員我看著眼熟,後來才知道不是政府的。有人告訴我他就是此次活動的主讚助商,致力集團的老總侯文傑,我在電視上見過他。
在 J 市待了兩天,市公安局派出專人帶著我們四處玩了玩,我們推脫不掉,隻能心不在焉地跟著他們到處逛一逛。
這裏的原始森林確實開發得不多,已開發的所謂公園和當初我和張凡雙所在的那個原始叢林,簡直就是小兒科。不過親近自然,這倒是個好地方,因為開發得晚,所以很多東西都保持著原汁原味。
我們呼吸了兩天新鮮空氣,跟著他們吃遍了所謂的 J 市特產,準備返回。他們幫我們定了回程的火車票和機票。
火車票是在下午兩點,我們從 J 市出發,到達省城趕飛機。中午時分我們商定,為了不影響他們破案,準備悄無聲息地走,到了火車站再給他們一個電話,推辭原本決定的歡送午宴。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進站了。
這個意思是周炳國的,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又計劃什麽策略,直到我們坐上了火車,把行李放好,坐定下來,他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才讓我覺得有些急了。
“難道就這麽算了?”我問道。
“那還能怎樣?”他看看我。
聽完這話我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兩天我把我所有知道的奇怪的事情都跟周炳國交流過了,而且還達成了共識,這其中一定另有貓膩。況且就算這些和我們都沒有關係的話,那個長得像林慕的女孩怎麽解釋?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幹擾我的視線,所有線索都表明,很多事兒我已經脫不了幹係了。如果我們沒法在這解決,就算回去,我還是難以脫身,難道周炳國就沒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不顧我的感受,就這麽打道回府了?
“可問題是,人家擺明了不想我們繼續參與,留在這裏也不會有什麽作為。”周炳國繼續輕飄飄地說著。
我眉頭皺得更緊了,這算什麽意思,難道就把我放棄了?
周炳國翹著眉斜視我,“你真想把事兒查清楚?”我不做聲。
他繼續問我,“你也知道,這事兒蹊蹺得很,以我多年的經驗來看,查清楚未必是件好事兒。”
“那怎麽辦?”我反問道。
過了一會兒,周炳國神秘兮兮地說:“如果你真想接著往下查,我倒有一招。”
就在列車將要啟動的最後一分鍾,我們拿著行李,重新踏回了 J 市的土地。車站上沒什麽人,幾個工作人員在隔著我們數十米的地方聊天,看了眼這邊三個奇怪的旅客,然後很快又把頭別過去了。
出了火車站的大門,周炳國同我和張凡雙分兵兩路。他去了市局,我們在市區的某個地方靜候佳音。在等周炳國電話的這段時間,我仔細消化他的話,“查清楚,未必是好事。”
我和張凡雙找了家肯德基餐廳點了兩杯可樂,然後坐在那裏吹空調。
“你和林慕到底發生過什麽?”張凡雙繞了一圈,最終還是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我看看她,緩緩地說:“林慕有病,不是有病,是有‘病’,能明白嗎?”張凡雙茫然地看著我,顯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林慕的“病”一開始我並不清楚。我不想用最庸俗的視角,來分析自己,但人非完人,很多次我都想過,如果一開始就發現林慕是這個樣子的,我還會不會和她好?這個答案也許永遠都得不到了,反正跟林慕我體會到了什麽叫“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等我意識到一些情況,我已經陷在其中,拔不出來了。
林慕是那種懂得打扮自己,又不會過分的女人。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在我印象中,那段時間我正好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處於男人的“生理期”,情緒低落,少言寡語,把自己置在“找個不愛說話的異性並排坐一會兒”的意境中。林慕顯然正是在這個恰當的時候,進入我的生活的。我的朋友從國外留學回來,林慕是他在國外女友的小學同學。我們在一家KTV唱歌,我坐在一旁喝著啤酒,默不做聲,林慕恰巧就在我的邊上。穿著一條黑白的連衣裙,梳著馬尾辮,以及一個淡灰色的發夾。我得承認,這身打扮對我是很有殺傷力的。
約會期間,我們看過電影,聊過人生,在盛夏八九點鍾的路邊吃過排檔,手牽手徜徉過江邊小道,做過情侶間應該做的事情,直到那天……
最初我發現林慕有些不對,是她的眼鏡。她帶著一副黑色木框的眼鏡,鏡片有些奇怪,我沒有戴眼鏡的經驗,但還是發現她的鏡片比別人的都要厚,而且在陽光的折射下發出七彩絢麗的條紋。
我以為這是一種時髦,後來才發現原來這眼鏡別有用途。那天,我們約在味千拉麵吃午飯。如果不是吃麵條,也許我還會稍晚一些發現這個破綻。排骨從筷子間滑落,湯水濺在她的眼鏡片上,她很自然地把眼鏡摘了下來。
“我要去一趟衛生間。”林慕眯著眼說道。
在林慕離開之後,我好奇地拿起那副眼鏡,端詳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些不對,然後順手就戴起來,這才發現了問題所在。
我裸視2.0的眼睛,居然沒有感到頭暈。繼而發現這是一副黑白眼鏡,戴上之後,世界頓時失去了色彩,變成了黑白一片。我不知道怎麽來形容這玩意兒,也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類似的東西,反正我是沒見過。
過了一會兒,我嚐試著說道,“我是現在問,還是過會兒再說?”
她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你還是別問了。”
我當然說好,但實際上這就成了一個小疙瘩,我不想用一些什麽“男女之間應該坦誠”之類的屁話來解釋這個。其實沒有人可以做到無動於衷,即使林慕隻是陌生人,我也會對此感到萬分好奇。
一個人居然會拒絕色彩,而且拒絕得如此徹底?難道她眼鏡背後看見的世界一直是黑白的?
這是個轉折點。
林慕的家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因為工作的緣故,所以在市區租了一個小房間。我從來沒有去過,我總以為這是女孩子的性格導致,經過這頓午飯之後,林慕這道防線輕而易舉地破了。
到了她家我才知道,不是她從不邀請我,她還是在隱瞞自己這個特殊的癖好。她的家,沒有色彩,沒有書,沒有畫報,隻有黒木的家具和白色的牆壁,這著實讓我吃驚。我不知道她摘下眼鏡之後,是用著這種極端的方式在回避這個世界的色彩。
到了後來,隨著我和林慕的關係更加親密,去她父母家,也私下和她父母聊過這事兒,才發現還另有蹊蹺之處。
林慕家郊區是那種老式的院子,大門進去之後,有數間小房。這房子裏也有古怪,其中有一間小房間,就是林慕小時候住的。大概七八歲的時候起,林慕就單獨住在這個房間裏,一直睡到十二歲,突然某一天晚上,林慕大聲地號啕起來。不明真相的父母,開始以為是小孩子做噩夢。可事情似乎並不是那麽簡單,從那天起林慕就再也不肯回到那個房間裏,就說看到了幽靈。
出於好奇我曾數次經過那個小房間。其實那裏麵簡單得不行,一張靠窗的床,一張椅子和寫字台,就是全部了。倒是因為那房間朝北,采光不好,所以無論什麽時候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唯一讓人覺得不協調的,就是這屋子仍然隻有黑白色,唯獨在牆上貼了一張類似於圖騰的彩色圖案。到這個時候,我已經意識到可能是一種病,沒準兒是什麽“色彩恐懼症”的病,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但苦於一直沒有好的機會,所以這事就這樣耽擱著。如果知道這會導致後來發生的一係列的事兒,說什麽也應該去醫院看看的。
“會不會是那張圖騰一直刺激著林慕的視覺,才導致她心理上有些問題?”聽完我的講述,張凡雙問我。這並非毫無科學依據,心理學意義上,確實有因為色彩刺激導致一些心理情緒變化的案例。
“那後來,她怎麽就不在了呢?”
我喝了口可樂,看看她,“因為我。”
“因為你?”張凡雙吃驚地說道。
周炳國在電話裏說一切順利。按他的意思,如果真想留下來,怎麽說還是得和這邊的人打個招呼。我們待了有一段時間了,也都混熟了,況且 J 市也不大,這個時候說突然想留下來逛逛,也不足信,所以還是得找個理由。
周炳國琢磨的招,局長是沒有辦法拒絕的。這理由是從我身上找的突破口,我被“假林慕“跟蹤的事兒,閆磊知道,那麽現在我們決定留下來再做些調查,自然不是什麽特別不靠譜的事兒。周炳國說了個謊話,說在火車站的時候,那個“假林慕”又出現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決定留下來探個究竟,以絕後患。
周炳國還跟局長暗示,很有可能牽扯到另一件案子,我得罪了人,所以被人一直跟蹤至此,反正是瞎編的,他可以自由發揮,局長當然找不到什麽借口反駁。而且,麵子上的事兒還是要做,他問周炳國要不要協作。
“我跟他說需要的時候再說吧,現在自己先查著。”周炳國在電話裏講,“信不信由他,不信也拿我們沒辦法。”
周炳國已經在趕往酒店的路上了,讓我們快點在那裏碰頭。我看著張凡雙,拎著包,把杯子裏的可樂喝盡,然後推門出來。
陽光熱情得有些過分,經過這一折騰,已到了中午時分。站在肯德基的門口,我憑著記憶,大致辨別了方向,然後過馬路攔了一輛車,朝南駛去。
要去的酒店,離這不遠,大概十分鍾的車程就到達了酒店。這酒店大堂不大,零零散散地坐著一些客人,正值退房時間,倒是接待台那邊排了一個不長的隊伍。我一個個看過來,沒有可疑的人,也沒有注意到我。我低頭又點了一根煙。
張凡雙把房卡拿了過來,先開了兩間,預留了一間給周炳國,我們拿著行李上樓。
我在**呆坐了一會,把房間掃視了一遍。末了,還是不放心,又打開衛生間,甚至還有櫃子的門,逐一檢查才算作罷。
我換了拖鞋,洗澡,洗完澡出來之後,熱水壺裏水已經開了。我泡上賓館裏的茶,坐在那接著抽煙。衛生間裏的水滴滴答答就像時鍾在走,我喝了一口茶,想起一件事兒來。那就是無論我到哪兒,假林慕就跟到哪兒。
我仔細回憶著她出現過的時間、地點:單位邊上的那個超市是第一次;然後來到 J 市,麵館的門口一次;圖書館一次;這些都是我日常瑣碎的活動,或是臨時起意,不存在規律可言。那麽問題就來了,她怎麽會知道我何時出現在何地?
我的頭皮有點發麻,難道我無時不刻地被盯梢?這個也不現實,半年來有人盯著我,多少會有些感覺吧。巧合?這個理由我也不能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