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串數字

我有點緊張。廁所不大,右手邊是兩個隔間,左手是小便池,頂頭是水池,他站在門前,我的後麵是緊閉的窗。

“我找你?”我腦子在轉,我反問道,先穩住他再說。果然他愣了一愣,吃不準我的路子,手依然放在褲兜裏。

“你是誰,是來參加招待會的記者?”我又問道。我想這話是會有效果的,這等於讓他感到我們並沒有懷疑到記者就是凶手。

“嗯。”他點點頭,狐疑地看著我。我假裝威嚴起來,“這是在警察局,沒事不要亂跑,你是哪個報社的?”

他還是看著我,但肩膀緊張的肌肉放鬆了下來,這就是所謂的非語言的行為,他對我的警惕感正在慢慢消除。

“日報社的。”

“日報社?剛剛在會議室裏,我怎麽沒見到你?”我繼續胡扯著,眼睛盯著他放在口袋裏的右手。

“我坐在最邊上。”他說道。這是個很奇怪的場麵。我們倆就站在廁所裏對視著,有一句沒一句地問答,他不動我也不動,有點心照不宣的味道,光憑這一點就更讓我覺得他有問題。

我琢磨著應該如何打破僵局,他守著門,口袋裏如果摸出個凶器什麽的,我沒準兒就得見紅。這是下下策,我得跟他調換個位置。

我不說話,然後走向門口,他緊緊地盯著我,我假裝隨意,但肌肉已經緊繃起來,隨時準備搏鬥,離他兩步的時候,他突然閃開了身子,看樣子是想讓我出去,我停了下來,這反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什麽意思,他看著我停下來,又緊張起來,開口問道,“你還沒上廁所?”

“什麽?”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你來廁所幹嗎?”對方步步緊逼。

我心跳得很緊,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泄氣,我死死地盯著他,停下的腳步頓了兩秒之後,再次走了過去,反問:“什麽意思?”

他還是沒有動靜,然後側身讓開位置,讓我開門,我打開門正準備走出廁所找幫手,他又開口了,“我就幹了這一次。”

我轉過頭去。他的鼻尖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右手從口袋裏慢慢地拔了出來。手臂青筋暴突,他在使勁,再不下手就沒機會了。我趕忙掄起右拳朝他的太陽穴擊去,拳揮到一半,被人在半空硬生生地抓住了,那中年記者一臉駭狀,我回過頭去看,捏住我手臂的是剛剛趕到的周炳國。

“我知道。”他說。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周炳國已經橫到我倆中間。

周炳國把中年男人的右手,從口袋裏拔了出來,那是個微型攝像機,“在此之前,我們已經交代過了,這次通氣會不允許攝像。”周炳國嚴肅地說道。我傻站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虛驚一場,原來這個記者違反規定,偷偷地把攝像機帶進了會議室,所以一直鬼鬼祟祟的,怕人發現。

“這次就算了,”周炳國取出攝像機的內存條,然後把機子還給他,“這個沒收,謝謝配合。”

那個中年男人沮喪地回到會議室,我們在走廊裏看著他的背影,當他轉出視野的時候,周炳國對我說了一句,“他不是。”

周炳國看看我,臉色凝重地說:“會議室裏有情況。多了個陌生人。”

“凶手很會在人群中隱藏起來,照他的性格是不會那麽容易出現破綻的。”周炳國跟我解釋,“起碼不會坐在第一排,東張西望地等著我們來發現。”

原來周炳國早就注意到他了。我還一本正經地監視了半天,結果空忙一場。“什麽叫多了個?”一邊往會議室裏走,我一邊問周炳國。

周炳國有點不自然,這個狀況想必是他也沒有意料到的。

新聞通氣會為每個記者都準備了一份光盤,裏麵含有關於此案的諸多官方解釋,三十八個被邀的記者中有一個沒來,理應是發出去三十七份才對。就當我和那個中年男人,在廁所有驚無險的時候,他們做了這個工作,才發現一共發出去三十八份。周炳國數了數,房間裏居然有三十八個人,也就是說,有一個人未經邀請就擅自來了。

由於是內部發函邀請,加之在公安局,也沒人想過要給來的記者簽到,所以分不清楚究竟誰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會不會是某個記者帶著他的朋友一起來的?”明知道這個設想不可能出現,但我還是忍不住確認。

“不知道,但我認為可能性不大,”周炳國回答道,“這次發出去的邀請函說好是一人一座,他們都是些老記者了,這點紀律性還是有的。”

要找出那個人來,自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兒。但還是同樣的問題,用什麽辦法比較合適。現在很難斷定他就和此案有關。但在這個當口,怎麽能讓人不往那上麵想。

“不知道多出來一個人的身份是什麽,意圖是什麽?”周炳國提出了他的擔憂,這事如果往最壞局麵想的話,就沒底了。

“現場人太多,房間太小,如果有什麽突發事件,警方就會很被動。”他接著說道。原本想通過觀察,把嫌疑人圈出來,然後再隔離出來單獨拿下,可現在多了一個藏在人群中,很有可能必須與他正麵接觸了。

“怎麽辦?”回到會議室之後,我們和閆磊碰了頭,會議還在暫停中,記者們圍成一圈在聊天,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去把還沒下班的警察都叫下來,現在隻能人海戰術,一個個地盯住,然後再想辦法,”周炳國建議道,“再去把老李叫來。”

老李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一些新任務,剛剛才發現原來今天的通氣會還有另外的意圖,頓時人緊張起來。身子像被人捅了一下肚子似的蜷了起來,我還在想這行為有些過了,不至於反應那麽大吧。

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別緊張。”

老李回過頭來,對我笑了笑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突然就定住了,冷汗開始往下淌,“不要相信任何人。”下午收到的那封信上寫的就是這幾個字。我看著老李,他正在做著準備工作,我沒來得及消化這其中的蹊蹺,上麵的警察被喊了下來。

趁著老李在台上說話的當口,他們已經穿插到了記者中間,雖然這行動有些突兀,但還算順利。

老李接著說:“麻煩各位把名片留下,我們好備案。”他邊說著,邊指指身邊桌上的盒子。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所有記者都把名片交上來了。有個小姑娘,在老李的身邊看著媒體名單,對比著名片上的單位。居然一個沒少,收上來三十八張名片,而且和名單符合。

難道那個郊區的記者趕回來了?

閆磊正準備當場叫出他的名字,被周炳國攔住了。周炳國鄭重地說:“先確認一下。”

小姑娘撥打了名單上郊區那個記者的手機,通了,房間裏沒有動靜。然後小姑娘“喂”了兩句,點了點頭,掛了電話說道,“他沒來,還在郊區,房間裏的人是冒充的。”

周炳國皺皺眉頭,“要把他找出來。”

警察還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局麵基本能夠控製得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現場男記者的身上。我看著我範圍裏的一男一女,男的似乎還一無所知,看著手中剛做的筆記,我不敢懈怠。他時而抬頭,然後撓撓頭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我就像驚弓之鳥緊張起來,順著他的行蹤把視線跟過去。視野裏有人幹擾了我的觀察,老李走出了自己的位置,我的餘光被他的影子帶了一下,因為這個緣故,餘光落在了另一個女記者的臉上。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正對我笑著,開始我還沒在意,還定眼回過去一個表情以示招呼,她依然保持著笑容,我就覺得有些不對了,她又眨了眨眼,我臉色大變,這個表情我認識。我剛要作出反應,卻率先明白過來老李要做什麽了,他已經預示過一切。

“別——”我還沒叫出聲,會議室裏燈“刷”地一下滅了。

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那個女記者的表情我確認見到過,沒錯,在樹林子裏的那具“屍體”,渾身泥漿,對我露出白牙。

她怎麽在這裏?從一開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把女人忽略了,否則應該更早一些地發現她的存在。

可畢竟還沒有發現,為什麽她要自己跳出來,暗示我她在這裏呢?而就在如此緊要關頭,老李為什麽要把燈滅了?一連串的疑問像機關槍的子彈射過來,讓我無從招架。

難道又是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行動?

我保持著鎮定,由於這個會議室沒有朝著戶外的窗戶,所以燈一滅,幾乎一片昏暗。周圍的人出現了小範圍的騷亂。我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和人撞在一起的聲音。

“大家不要亂。”有個聲音喊著,大夥果然就不動了。要說還是記者群,基本的素質和應變能力還是有的。一有人出來引導,馬上鎮定下來。

我蜷著身子,保持戰鬥姿勢,“咣當”,門不大不小地響了一聲,我估計這事兒已經遲了。就在燈再次亮起的一瞬間,那個女人果然不在了。

“是她。”我大聲叫著,所有人看向了我。我想要跑出去的腳步,想想不對,轉頭去找老李,老李正死死地盯著我了。

“誰?”周炳國走到我的身邊。

我已經徹底明白過來了,我麵朝著老李,沒錯,老李熄燈不是什麽秘密行動,而是找機會讓那個假裝記者的女孩逃跑,老李和李舒然也是一夥的。一開始老李並不知曉我們通氣會的真正目的,那個假記者來此的目的我還不知道,但被我們發現了現場多了一個人,老李用了這個笨辦法保住同夥,舍去了自己。

李舒然果然又因為大懸案出現了!

周炳國順著我的視線看向老李。這要命的僵持就出現了。其他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我們對視的氣場,很快就讓他們把目光集中過來。無形中我們之間就像隔開了很大一塊空地,周圍的人都在圍觀,這不是個好現象,不動正是為了預謀該如何行動。

老李的身邊還有兩個女記者,無辜地看著前後,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將來臨。我緊盯著老李,往前走了兩步,閆磊他們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雖然還不知緣由,可包圍圈在慢慢縮小,老李側了側身子,我們集體停了停。

那兩個傻妞終於嗅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剛想離開,已經來不及了,老李更大幅度地側身,一把拿起桌上的剪刀,把住其中一個矮個子記者,繞過她的脖子,抵住了要害。

“冷靜點。”我叫著,把雙手平放在前。

“全部往後,誰也不準出這個門。”他說道。

沒有人出門,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可我知道,他是在給那個假記者爭取逃跑的時間。

現在有一點是確認的。這個老李和李舒然是一夥的。這意味著李舒然團夥的能量無限,居然滲透到了警方內部。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所有人都傻了眼。記者們雖說見多識廣,但也愣著不知所措。

“我們不動。”周炳國說道,他往前走了兩步,老李的手在用力,有血跡從女記者雪白的脖子上滲出來。

這回周炳國真的不動了。老李挾持著女記者往後走,那裏還有個小房間。我吃不準他的路子,那個房間裏沒有出口的。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行動。剛進入房間,我轉身對閆磊說:“林子裏,林子的那個女人,剛剛就在現場。”

閆磊趕忙布置人追了出去,然後壓著嗓子說,“把記者全都關房裏去,這事兒沒解決之前,誰也不許走出公安局的門,也不能外傳。”

他拿起手機匯報,安排談判專家,特警武警忙得不亦樂乎,還沒空下來,屋裏的電話響了。閆磊四處找,周炳國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桌上的電話。

閆磊接起來一句話也沒說,聽完之後,臉色很難看,他指指我,“提條件了,他隻讓你一個人進去。”

說實話,當時我很吃驚。為什麽選的是我?但我立功心切,好奇心也重,不想那麽多逼著自己進去。

沒過多久,現場就來了不少人,剛剛從市裏趕回來的局長,親自掛帥督戰,在小房間外麵候著。臨時作戰指揮所被建立起來,一群人圍在桌子前討論策略。武警部隊來了個神槍手,據說一千米內彈無虛發。可照現在的情形,有點用不上勁兒。老李進的房間很小,事實上隻是個儲物間。隻有很小的一個氣窗開在牆壁上方。神槍手被引到對麵的樓上,用對講機,把瞄準鏡裏觀察到的情況反饋到指揮所。

“盡量把他引到桌子那邊去。”局長對我說,“隻有桌子那是有效射程。”他指著桌上簡單畫出來的儲物間示意圖上的右邊。

“進門之後,他一定會要求你立刻關門的,屆時你就和我們失去聯係了。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能夠溝通的方式。”周炳國也在一旁預測著可能發生的事情。

所有人在有限的時間內,思考著可以溝通的方式。老李不會給我們很多時間,最多三分鍾,三分鍾之後,如果我還沒有進入到那個房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閆磊拍拍腦袋,冒出一個不算很好,但最有實現可能的溝通方式。他想起來,局裏有幾把紅色的手電,可以通過門底的縫隙,往裏照射紅色光線,來向我傳遞簡單的信息。隻不過這種方式,隻能單向溝通。也就是說,我隻能依靠門縫底下微弱的紅色光線來判斷老李是否進入射程,然後我要作出反應,讓狙擊手行動。

“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留活口的好。”我把李舒然的同夥論再次和局長說了一遍。

局長皺著眉頭,“保證安全為主,能夠活捉當然更好。”

我往前走著,武警跟在身後,我敲了敲門,門沒鎖,我深呼一口氣兒,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把門關上。”

我剛進屋,他果然說到了這一點。

這個“戰術”運用得很到位。老李也是警察,即使沒出過外勤,耳濡目染地也把警察會的那些的東西全看熟了。站在門附近那是找死,武警部隊裏有的是那種一招製敵的神人,躲避他們的唯一辦法,就隻有保持距離,老李挾持著那個女記者退在牆角,我毫無辦法地轉身,再把門帶上。

這個儲物間果然不大,隻有20平方米不到,因為東西早些時候全被清空了,我看了看要把老李引過去的那個桌子,上麵布滿了灰塵,桌子的底下折疊著一塊鮮紅色的地毯。也許是開什麽慶典會議用的。

我有一些色彩心理學的皮毛常識,知道這不是個好現象。地毯的紅色,是個刺激人情緒的顏色,對於處在高度緊張的綁架者,視野裏長時間地出現紅色,會增加其失控的概率。

我貼著牆角,往左走了幾步,這是周炳國教我的,綁架者通常會選擇直視警察,而且在空間中本能的保持最大距離的對角線,果然隨著我的步伐,老李轉動著身子,直到他自己感到位置不適,然後移動著腳步往桌子那邊移了幾步。

周炳國到底不是吃幹飯的,這個實戰再次證明了他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小計謀明顯有效用。“我要一輛車。”老李開口說話了。

我看著他,說:“你也是警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可能。”老李冷冷地看著我。

“從來沒有過先例,外麵那幫當官的不會在乎我們是死是活,我們全死光了,他們不會受一點影響,但讓你跑了,沒準兒烏紗帽就掉了。你要是他們會選擇怎麽做?”我堅決地說。

老李沉默,似乎在分析我的話。

“所以我建議你還是現實點,你現在沒犯什麽大事兒,說清楚,也許沒什麽了不起的,再下去性質可就變了。”

我又往左邊走了一步,我和老李就像圓直徑上的兩個端點,繞著中心畫圓,這也是周炳國教的,他之前特意囑咐道,“別過於急躁,走兩步停一停,然後和他說話,趁著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對話上,這種無意識的移動,才能實現。”

老李也在無形中轉著身子,抬起頭看著我冷笑,問:“你知道些什麽?”

老李正在接近有效射程,我皺了皺眉頭,故意裝不明白,反問:“什麽?知道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必須幫我弄到一輛車,”他繼續看著我,“因為你很想知道李舒然是誰。”我抽了一抽,腳步停了下來。老李開誠布公地說這個話題,反倒讓我愣了。

“我們觀察了你很久。”他接著說道。

這句話更讓我雲裏霧裏,我皺眉看著他。難道很久以前我就被牽扯進來了?我當然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是故弄玄虛的緩兵之計,還是另有陰謀?這個謎題出得太玄,弄得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

“你要跟我說什麽?明白點。”我繼續看著他。

很要命的是,門縫底下鑽進來紅色的光線,剛剛還在慶幸讓他進入繞圈的慣性,可以將他引入射程之內,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對我說,我卻不能讓他死,他在繼續往桌子那邊靠。

“別動!”我喊出口,老李一死,剛剛有的線索就又全部都斷了。

老李也突然意識到不對,趕緊拉著女記者離開桌子,可已經遲了,說也快,玻璃破碎和子彈呼嘯響起,就在老李剛要開口說話的一瞬間,他的眉心出現了一個窟窿,老李應聲倒地,我急忙衝了過去。

我剛到老李身邊,儲物間的門就被一腳踹開了,外麵的人蜂擁而入,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後領子被人用力一提拉了出來。有人用腳踩在老李的身上。這沒什麽意義,老李已經死了。房間裏反而亂成一團。

局長見到我,還沒等我坐定,就劈頭蓋臉問了過來。“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麽?”局長的表情誇張,可能是因為看到我臉上吃驚的表情,他才剛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把臉色緩和過來,說:“人沒事吧!”

我看看身旁的女記者,她正縮成一團,老李剛剛在房間裏對我說的話,我肯定瞞不住了,“也沒說什麽,就跟我說不要相信任何人。”周炳國就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著,我原本想把在招待所裏收到同樣的紙條,也告訴局長,但本能地覺得這時候應該少說為妙。

局長的臉色很尷尬,冒出了一句很扯淡的話,“任何與人民為敵的人,都是神經病。”

我奇怪地看著他,然後說道,“嗯,我也這樣想。”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刻開始,讓我有所醒悟,這不是簡單的刑事案,背後一定存在著更大的陰謀。

另一個房間的記者仍然懵然無知。盡管這事是再大不過的新聞了,但還是不用擔心。事兒出得越大,反而越好控製,穩定壓倒一切,警察在公安局公然綁架記者,這事兒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在案子未破之前,記者們應該有這樣的素質,暫且保密。這和媒體監督無關,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

已經到了深夜,公安局裏還是燈火通明。記者們一個個被叫進去談話,簽訂保密協議。對老李的身份還在調查中,那個混進新聞通氣會的女記者不知所蹤,老李很為她爭取到了逃跑的時間。

我被送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間裏。關了門之後,我進了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水嘩嘩地響著,然後又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耳朵貼在門上聽外麵的動靜,沒有聲響。

我重新又回到洗手間,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小鐵牌,老李臨死之前,他把這玩意兒塞到了我手裏。

離龍舟賽開幕倒數第五天,案子沒有剝絲抽繭,反而是越查越複雜,確切地說是越查越混亂。

我洗完澡躺在招待所的**,一邊看著老李給我的鐵牌,一邊分析錯綜複雜的案情。

半年前,我和張凡雙因為十幾年前的大懸案來到 J市,還沒摸到公安局的大門,就被一個叫李舒然的男人綁到郊外,莫名其妙地目睹了黃玉芬的死;

回到本市之後,那邊的調查並沒有得到我們預料中的結局,李舒然不是黃玉芬的前夫劉定偉,更別說是大懸案的凶手了;

半年之後,當我以為J市公安局把我們找來,是因為李舒然時,卻得知凶手再次出山,屠殺了民警馮天天,而李舒然依然毫無蹤跡;

當排除其他可能,懷疑是記者,在警方設下的“通氣會” 圈套中,凶手沒有出現,反而是李舒然的團夥又插進來一腳,還對我說不要相信任何人……

李舒然和凶手到底是什麽關係?是在阻止我們查當年的懸案嗎?看上去也不像,如果這樣的話,直接在樹林子裏把我幹掉不是更省事。還有,他給我發了那麽多信,難道是在暗中協助我們調查?

也不對,除了紙上談兵地分析凶手的性格,在實戰中,他一直沒幹什麽好事兒。更重要的是,李舒然團夥究竟是個什麽性質的團夥,居然能讓公安局宣傳科的老李也被牽扯進來?

不要相信任何人!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我再次拿起那塊小鐵牌,不知道這又是什麽,完全沒有概念。

總而言之,現在有兩起案子,一起是當年的大懸案凶手又開始屠殺了;第二起是有個叫李舒然的男人總是出現在我們的左右,但凡我們對大懸案開始調查,他就出來弄出點事兒。

更要命的是我們現在尷尬的境地。老李“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告誡,證明確實有隱情存在。就在剛剛,我和公安局局長就這個問題心照不宣,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他肯定不會願意我們知道真相。我從**爬起來,從貓眼裏看看門外,門外沒有人,然後走到茶幾旁,撥打了周炳國房間的電話,沒響幾下,那邊就接起來了。

“周教授——”我剛要把話說下去,周炳國就把話打斷了,“嗯,我知道,你在房間等我,我馬上過來。”

掛掉電話,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周炳國的警惕心。如果局長真的有真相不希望我們知道,沒準兒有人正在監聽電話。周炳國是為了安全起見,人生地不熟,在別人的地盤上,還是小心為妙。

我躺回**耐心地等著周炳國的到來。打開電視,開大了聲音,然後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的牆上。難道真被監視了?我看不出有什麽可疑的地方。

離龍舟賽還剩下五天,電視裏播放著各種各樣的準備活動。我繼續觀察房間裏的其他設施,這是在二樓,夜已黑,我心裏有些不踏實,會不會有人正在對麵的房裏看過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完全有可能就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

我從**坐了起來,站在房間的中央脫掉汗衫,接著脫褲子,褲子褪到一半,然後佯裝看了看窗外,仿佛怕被人偷窺似的,走到衛生間的門口,打開裏麵的燈,然後再關上房間的燈。接著把衛生間的水龍頭打開,蹲著身子潛回黑暗的房間裏,來到窗戶旁往外看。

對麵是座五層樓的居民房。多數的房間都亮著,從這邊可以看到裏麵居民的日常生活,我看不出個所以然,又悄然潛回衛生間,打開淋浴洗了個澡,重新開燈睡回**。

電視畫麵從賽場的布置,轉回到了演播室,此次龍舟賽的主讚助商正在本地的一個訪談節目裏侃侃而談。

我點了一根煙躺在**。那個梳著背頭的中年男人,在女主持人的麵前一直在介紹自己的企業,繞了一大圈才繞到重點。

“我一直認為從商和體育競技沒什麽兩樣,通俗地說,它們都是一場遊戲,要想獲得遊戲的主動權,就必須通曉其中的規則,”他意氣風發地總結了一句,“遊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這句話突然讓我一顫,是啊,遊戲馬上就要開始了,半年前我就被牽扯到這個遊戲中來了,在貌似繁華的背後,正有個不知名的操控手,在操縱著遊戲規則和進程。

“殺黃玉芬隻是開始。”我把自己的話拿出來問自己,龍舟賽還剩下五天時間,遊戲真的能按時結束,還隻是剛剛開始?到了九點多鍾的樣子,有人敲門。我從**爬起來,從貓眼裏看到周炳國的臉。我打開門,周炳國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然後迅速鑽了進來。

我剛要說話,他先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然後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機翻過來看,再沿著牆角,順溜摸了一遍,最後站到房間中央,環顧四周,壓低著嗓子問我,“什麽情況?”

我被周炳國的緊張兮兮弄得反而不淡定了,從褲袋裏拿出那塊鐵牌,連同老李給我的那封信一塊遞給他。他拆開信看,然後又把鐵牌拿在手上掂了掂,這是塊類似於美國大兵身份牌的銀色鐵片,呈橢圓狀,上麵刻了一排鋼印數字:960320ST1184。

他皺起了眉頭,顯然也分辨不出來這是什麽。

過了一會,輪到我問他了:“你怎麽看?”

“這事兒沒那麽簡單,我們很有可能進了人家的套。”周炳國表情嚴肅,他的分析比我的更加令人不安。他說得沒錯,如果真有隱情不想讓我們知道,可為什麽還要把我們邀請來呢?

“不管怎麽說,”周炳國把鐵片還給了我,“這牌子先別交給任何人,我們以靜製動,在沒有把握之前,還是什麽都不要做的好,”他頓了頓,“不過,我估計即使我們想做什麽,現在也並非那麽容易了。”

果然,第二天當我問及老李的案子,無論旁敲側擊還是直抒胸臆,每個人全都閉口不談,理由是這是他們內部的問題。態度倒是很誠懇,說是調查出了結果之後自會給我們個交代,然後用毋庸置疑的口氣暗示我們,來 J 市的目的,隻是為了抓住大懸案的凶手而已。

一聽就是統一過意見的。周炳國的判斷沒錯。隻是想想都是很滑稽的事兒,我是警察因為查一件案子被卷入第二件案子中,作為第二件案子最主要的受害人,現在卻告訴我這事不用我管。

中午時分,閆磊仿佛也看出來這樣下去,大家都尷尬,所以當我們坐下來,就過來接著談大懸案的凶手,故意把話題岔了出去。“記者不是嫌疑人,”他說道,“接下去隻剩下**店這條線了,當初的店老板已經都找著了,接下去立即就可以展開排查工作。

我們圍成一圈,周炳國正在建議走訪時,應該注意的細節,聊了二十多分鍾,我就發現閆磊每隔十幾秒鍾,肩膀就要上聳一下,周炳國也發現了,“怎麽了?”他問道。

“偏頭痛,”說話間閆磊又**了一下,痛苦煩躁的表情寫在臉上。周炳國看了看四周,刑警隊裏煙霧繚繞,每個人都紅著眼睛,因為出了那麽大的事兒,加之懸案的凶手至今沒有線索,每個人的壓力都幾乎到了極限。

周炳國抬腕看了看表,“到飯點了,大家先都把手上的活兒停一停吧,都停下,吃晚飯再弄。”

這句話讓原本喧雜的辦公室突然安靜了下,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閆磊先愣愣,明白了周炳國的意思,再繃下去,神經自己就斷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大家先吃飯。”

有了隊長的命令,仿佛突然間鬆了下來,房間裏的舒氣聲此起彼伏。

“隊長,我就不去了,有就給我帶一口,我上沙發那眯一會。”

“我也是,頸椎疼得要命,得躺會兒。”

眾人七嘴八舌,閆磊剛想發作,周炳國打斷了,“算了,我們自己去吃吧,然後帶點外賣回來。”

“我也不去了,手上還有些資料要整理。”張凡雙憔悴著臉龐說道。

結果隻有閆磊、我,還有周炳國三人出了門。閆磊左邊的肩膀還在不停地向上聳著,這是疼的。

我們找到了一家飯館,剛坐下,閆磊掏出了芬必得酚咖,周炳國阻止道:“別回頭成了頑固性的,就麻煩了。”

“知道。老板,先倒壺水來,”閆磊轉頭吼了一聲,然後吞了兩片藥片,“去查過,查不出來,可能是最近累了,沒睡好覺的緣故。”他把桌上的菜單打開,推給了周炳國。

“讓馬路看吧。”周炳國移給了我。我點了幾個菜吩咐老板打包帶走,為我們各要了一碗麵條,然後掏出煙遞過去。

“這樣下去不行,案子還沒破,人已經累垮了。”周炳國接過煙又說道。

“上麵逼得緊,”閆磊無奈地說道,“再過五天破不了案,自上而下都得挨批,要是龍舟賽期間再弄出點啥事兒——聽說這次省領導來了不少!你說這龜兒子怎麽就一點影子都抓不著呢?”閆磊猛地吸了一口煙。

“不知道,”周炳國眉頭也皺得緊,“不過總得想個法子,這人沒準兒對我們很了解。”

我不動聲色地在一旁聽著,閆磊沒理解周炳國的話外之音,“記者已經排除了,那麽他還會有什麽途徑接觸到馮天天,而不被懷疑呢?”

周炳國沒有接下去,三個人就這樣沉默著等著麵條。在不說話的同時,我腦子一直在接著周炳國的思路往下想,是啊,他說得沒錯,要說線索,十幾年來,凶手一直就在這座城市裏,而且還有指紋鎖定,他怎麽可以像隱形人一樣對付著專案組的民警,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當初已經經過細致縝密的調查,讓他跑了一次,現在又出來犯事兒,而且還是讓警方一無所獲,他的反偵察意識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當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查掉之後,有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我的心裏不是很踏實。

“二十年前那些係列案發生之後,你們都有哪些收獲?”我問閆磊。

“和現在的架勢差不多,排查了上萬人,所有有可能、沒有可能的,隻要是個人就被調查過,結果影子都沒摸著。”

“查的時候,有沒有查過公安係統裏的人?”周炳國突然冒出來一句。

我木在那兒,盡管意料到周炳國一定是這個意思,可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說。這種直搗黃龍的做法,讓我也吃了一驚。我趕緊轉過頭看閆磊的反應。他下眼皮緊繃,我看到更多的是他臉上那種不易覺察的惶恐。

周炳國一語點醒夢中人。有沒有這樣的一種可能,當年大懸案的凶手是係統內的人?因為包庇,所以才會導致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事兒發生。如果這一點成立,那麽所有奇怪的事情就能被解答了。

閆磊的臉色很尷尬,不知道如何回答周炳國好。周炳國很淡定,像是輕描淡寫地說一件無關輕重的事兒,我倒反而緊張起來。

閆磊終於說話了。“那現在怎麽辦?”

“我就是提出一種可能而已,也沒有什麽證據支持,”周炳國用不經意的口氣說著,“不過我建議可以留意一下,也別太過張揚,別回頭造成心理上額外的負擔。”

閆磊看看周炳國,再看看我,說:“明白了。”

老板把麵條端了過來,周炳國率先拿起了筷子,說道,“先吃麵,身體終歸是最重要的。”

西南人愛吃辣,朝天椒、毛椒,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兒混在一起,辣味不輕。我對辣椒還是有點免疫力的,在我所在的江南城市屬於吃辣高手,可是比起這邊,連喝碗稀飯都要鋪上半層辣油的風俗來說,顯然是小巫見大巫了。

閆磊拚命往嘴裏塞辣椒,這種吃法讓我瞠目結舌。“這麽吃對偏頭痛不好吧,神經豈不是跳得更厲害?”我問道。他坐在我的右手邊,餐桌不大,我們倆拿筷子的胳膊老是碰在一起,我這才發現他是個左撇子。

“不好意思,”他往那邊靠了靠,“習慣了,沒事,這樣以毒攻毒反而舒服。”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繼續埋頭吃著麵條。

我看出了他的心猿意馬,真是餓了,否則可能連吃辣的欲望也會大打折扣。周炳國這個話題簡直比案子本身更為沉重,係統內部的人,意思就是說,警察也都在懷疑範圍之內。

我背對著飯店的大門,正對著一麵屏風用的落地玻璃,我吃一口麵,抬一下頭,把玻璃屏風作為屏幕,倒映著我所認識的那些 J 市警察模樣。

這些人的模樣在我麵前的那張毛玻璃上一一浮現。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無聊的事兒。這些人為了此案,忙得不成人樣了,難道都是裝出來的?如果這樣的話,那身邊的閆磊也是懷疑對象?

我又側臉看看他,他繼續嚼著辣椒吃麵條,頭上冒出的汗,更顯示出他的疲憊。我仿佛也被閆磊傳染似的,太陽穴開始一點一點地跳動抽搐,可思維的慣性依然讓我的腦子停不下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還在那張毛玻璃上時隱時現。

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出現在了毛玻璃上,我愣了一愣。正在疑惑的當口,她又出來了,來來回回反複了兩次,當我反應過來這不是思維,而是真實的倒影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腦袋瞬間大了,猛然回頭看著門外,已沒有了她的蹤影,我急忙跑到門外,馬路上人來人往早已沒有了她的行蹤。

閆磊和周炳國也跟了出來,“怎麽了?”閆磊問道。

我說:“有人在跟蹤我們。”

便利店裏那個女孩!沒錯,她帶著淡灰發卡,還是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褲,和半年前一模一樣。就在她出現後的半年,再次回到了我的視野。

“你確定嗎?”閆磊問道,“你確定在你們來 J 市之前,她就盯著你們了?”閆磊又問道。

“確切地說是盯上了我。”我說著,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肯定還是含糊其辭,那個淡灰的發卡是如此特別。我感到渾身發冷,不可能一而再地用精神緊張來解釋。

“你真的確定嗎?哦,別介意,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麽會對一個發卡如此敏感,我就不會留什麽印象。”

“肯定不會,”我有些急了,“因為,因為我的前女友就一直帶這個顏色的發卡。”

“什麽?”這反而令閆磊更懷疑了。

我補充道,“而且她已經死了。”

閆磊像被人點了穴似的,木在那不動彈。

閆磊對五家**商店做了一次梳理。它們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彼此沒有聯係,進貨渠道也不一樣,有從廣東的,有從沈陽的,各自發展的脈絡也迥然不同。兩家因此做大了規模,居然賣這玩意兒在省內也賣出了名堂,除了一些常規的東西,還有手銬之類的特殊癖好者的喜好品;另外兩家已經轉了行,之一在從事服裝生意,之二在批發水果;隻有一家倒閉了,據說是因為當初賣過不合格的**,被罰款之後一蹶不振。

也談不上多新奇,但還是有些怪異,當年有個顧客幾乎每周都要來一次,也不買東西,總是東看看西看看。做生意挺討厭這樣的人,看他穿著,比較樸素,像個農民工,在一連兩個月之後,他還是什麽都不買,店主終於發話了,軟軟地嘲諷一下,然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所以店主對他多少有些印象。

當時閆磊還沒有把這點往心裏去,走到第二家的時候,店主居然說起了相似的人,也是一連一兩個月,晃來晃去,臨了還多了信息,這男人貌似每次都是蹬著個三輪車來的。

再往後三家,話談到三分之一,閆磊就開始往這上麵引導著回憶,這下不得了,一連五家的走訪,得出個結論:當年有個瞪著三輪,穿著樸素,跟個農民工似的男人,曾經逛遍了 J 市所有的**商店。

單木不成林,但要擱在一塊兒就能說明問題了。講到這兒,周炳國被觸動了一下,感情這閆磊前麵說了那麽多一大通都是在鋪墊呢,這才是重點。

閆磊說完之後,看著周炳國,“我是覺得有點問題,但又不知道問題在哪兒?”

周炳國想了一會,“凶手有一輛可以裝運屍體的車,未必是機動車,”他頓了頓,我立即把話接了上去,“也有可能是人力三輪車。”

我們突然發現了當時問題所在了,凶手有一輛車,所以大家都往往司機身上查,但還有更大基礎的三輪車主人,從來沒有進入過偵查員的視野。有著多年刑事經驗的警察們居然犯了這樣一個低級錯誤。現在的問題是,雖然知道有這樣的人存在,但要找到他,幾乎是難於登青天了。別說 J 市有多少輛三輪車,難以找到突破口,而且還要上溯十年,去找一個去成人店“隻摸不玩”的普通男人,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兒。

更讓周炳國感到沮喪的是,如果那個蹬三輪的真是凶手,那麽他和我們剛剛圈定的“係統內部人員”又有什麽交集?

我點了一支煙起來,抽了兩口,想起一件事兒來,於是說道:“李舒然說過,這凶手很有上進心,我們一直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難道十年前是個蹬三輪的,因為上進心,搖身一變,努力成了係統內部的人?”

周炳國卻覺得這些假設,靠在屋子裏紙上談兵的推理,是得不出結論的。為了保險起見,當初的三輪車男人要查,係統內部的調查也不要停,著重在那些有特殊性癖好的人身上。

有了這樣的一個思路指導,我們回去之後,又和當初的那個副局長談了談,副局長說這事兒你們找局長吧,他已經開會回來了,全權負責這個案子。

最後討論的結果,由他親自調查係統內部人員,首先就從刑警隊開始,然後再輻射出去。

一幹人等,率先被叫出去問話,閆磊坐在門口的位置,一直悶頭抽著煙,臉色凝重,所有的人都沒有問題出來之後,他鬆了一口氣。像鬆獅犬一樣皺起的眉頭,才算舒展開。

刑警隊沒問題,當然這也是在預料之中的事兒,即使有問題,但鑒於這案子另有隱情,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作秀?

但總比什麽都不做的要好,死水微瀾不如丟塊石頭進去,要更大規模地進行係統內部的調查,必須先得證明自己沒有嫌疑。我相信這並不是周炳國的本意,他一定是在下個什麽反套兒,再讓他們鑽進來,讓真相離我們更近。

說實話,對於這點我還是有點興奮的,在此之前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兒,現在又有周炳國撐腰,我相信接下來肯定還會有無法預知的事兒發生。

與此恰恰相反的是,我太陽穴的**也越來越厲害,似乎這偏頭痛還真的傳染了。從下午一點多開始,這種疼痛愈演愈烈,原先每隔五分鍾,緊接著頻率越來越高,到了最後我什麽都幹不了,隻能停下來專心應付。

在我印象中,這樣的疼痛好像之前從來沒有經曆過,讓我頗有些不知所措。它無從下手,即揉不到,也摸不著,用手指輕按傷處,卻能夠感覺大腦內部正在微微地抽搐。我心裏默數著其間隔時間,幾乎每隔5到6秒鍾就會洶湧襲來。

我看了看四周,想用些什麽東西捂在腦後,一無所獲,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兒。我起身走出門外,想去趟超市。我在超市買了瓶冰鎮的礦泉水,敷在腦後,頓覺舒暢了不少。雖說依然疼痛,但因為沁入腦髓的冰涼,使得痛疼感沒有那麽強烈了。

回局裏的路上,我改變了方向,走進值班室後的一個側門,側門後的小房間裏有張床可以休息一會兒。進門的時候,正逢張凡雙去洗手間,跟著我走了進來。

“你沒事兒吧?”她問道。

“沒事,就是有點頭疼。”我笑笑。

她坐了下來,看看我,欲言又止,然後問了一句,“聽說有人在跟蹤你?”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和她提過我女友林慕的事兒,我抬起頭來,“還不確認,但我覺得是。”

張凡雙沒說話,我其實知道她想問什麽。

“有機會和你說吧!”

“什麽?”

“有機會和你說說林慕的事兒吧,”我點了一根煙,“我想你應該多少聽到過一點,我女朋友的死,是和我有點關係的。”

她走後,我躺在**,閉著眼睛,腦子裏又出現了那個灰色的發卡,它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質感。

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對付著腦袋上的疼痛,越是接近睡眠狀態,疼痛感就越輕,我保持著放手的狀態,一邊想事,一邊對抗。林慕的臉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她紮著小辮子,頭上有個一模一樣的灰色發卡,再接下來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夢境。

林慕孤獨地躺在暴風雨中,淒慘寂寞,而我在一旁,就像與她隔了一層玻璃大牆,任憑我如何喊叫,她始終沒有起來過……

我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四周漆黑一片。我在黑暗中適應,才發現自己還躺在值班室的小**,我摸索著牆,找到房間燈的開關。天已經黑了。

我翻看手機,上麵竟有兩個未接電話,閆磊和周炳國的,我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了,我居然在這張**睡了這麽久。趕緊撥通了周炳國的電話。

響了一聲就接起來了,是周炳國的聲音,第一句話就是,“又發現一名死者,已經死了十二個小時了。”

死者叫何久安,四十多歲,中午在家睡覺的時候遇害的,之所以到了半夜才被發現,是因為他的老婆帶著孩子回老家,半夜十二點多的火車回來,然後就看到了坐在臥室床邊椅子上的老公已經死了。這個現場和死者馮天天的死亡現場很相似,額骨左處有創口,照樣用封箱帶繞在麵部,繞了五圈,法醫現場勘查證明死亡時間在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何久安的家也是兩室一廳,格局與馮天天家差不多,凶手依然用木棍擊倒受害者,綁上電線窒息致死,而且現場同樣“幹淨”,凶手製服受害者的範圍隻局限於臥室門口到床邊一點狹小的麵積。

這樣看來,凶手也是做了準備的。

我到的時候,他們照慣例在調取小區的監控錄像,我對此不抱太大希望。既然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露出馬腳的可能性更低,他正在成為一個“熟練工”。果然,上次還采到一枚指紋,這次隻提取到半枚。除此之外,在臥室的床單上,還有一滴類似墨汁的印記。

周炳國和一群搞勘查的繼續在現場尋找痕跡,想必這案子太大,須他親力親為。他們穿著工作衣、帶著手套,照相、提取證物,忙得不亦樂乎。法醫官楊靜靜正在臥室,我看見她彎腰在屍體旁觀察。

淩晨3點了,因為一輛接著一輛的警車開進小區,對麵樓裏的燈亮了很多盞,即使那些沒亮燈的房間,我懷疑在窗戶後麵也貼著一張張看熱鬧的臉。

這邊的鄰居更不在話下,警察一家家敲開門一邊做著解釋,一邊麵無表情地做著詢問工作。

這活無須坐班,在家等電話就行,遇害當天他搬完將近一噸重的書刊之後,一身臭汗,所以回家洗澡睡覺,凶手就是在這個時候鑽進來的。

這身份似乎和案子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事到如今,死了N個人,從高知女性到醫生,從寸把長剛剛牙牙學語的嬰兒,到公安局宣傳科的副科長,何久安的社會地位和離奇程度,貌似是最沒有含金量的。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凶手把案子推向又一個**的關鍵點。原因很簡單,死者和那個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公安局長同名,都叫何久安。

這問題就又大了,簡直是“連升三級”。誰要認為這事和局長無關,那這個人肯定腦子有病。反正我沒那麽傻,第一反應就是凶手的目標是何久安,因為何久安的保衛措施,反抗能力顯然要比眼前這個瘦了吧唧、頭發就快禿光的下崗工人要強得多,所以才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我想得知消息後的局長何久安,比死去的何久安臉色不會好到哪去。這是**裸的挑釁,簡直是無法無天。

我走上去,先和周炳國、閆磊打了招呼:“你們怎麽也不叫我?”

“我聽張凡雙說你病了,幹脆讓你休息會兒。”閆磊說完,轉頭繼續自己的工作。我有點尷尬,隻好把話題轉到案子上來,問:“凶手是怎麽進來的?”

“門沒有損壞的跡象,窗戶也是好的,但有個氣窗開著。”閆磊指指廚房的上方。從那裏有個窗戶開著,不大,但能夠勉強鑽進來一個身材不算太胖的人。

何久安家是一梯多戶,環繞式的,所以廚房窗外是個天井,天台爬下來,外麵根本看不見。凶手就是利用這個視覺盲點,在大白天鑽進何久安的家伏擊他的。

“在這個時候弄出那麽事來,媽了個巴子,讓我逮著他,非弄死他不可。”閆磊罵罵咧咧地說道,“龍舟賽倒計時臨近尾聲,案子不僅沒有破,反倒又出了一條人命!”

閆磊說這話的時候嗓音很高,貌似是說給大家聽的,是啊,局長危在旦夕,你個刑警隊長究竟是幹什麽吃的?周炳國不說話,他聽著閆磊抱怨,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光芒,開口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閆磊嚇了一跳,“我說非弄死他不可,我是說著玩兒的。”

“不是,後麵那句。”

“我說什麽了,”閆磊迷茫著雙眼,“我說又出了一條人命。”

“前麵一句,前麵一句你說龍舟賽倒計時臨近尾聲了?”

周炳國迅速轉身,走進臥室跟楊靜靜說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對大家說:“我知道這個神經病要跟我們說什麽了。”

我和閆磊都嚇了一跳。一時半會兒還沒明白過來,不知道周炳國這個推理從何而來,他接著解釋道:“馮天天的麵部被繞了九層封箱帶,作為個子、體力、性別都比馮天天更為抗擊打的何久安,麵部卻隻繞了五層,這和他們遇害時的倒計時正好符合,難道隻是巧合?”

周炳國的分析有道理,雖說聽上去不可理喻。是啊,難道隻是巧合?

警察辦案可不能都用巧合來解釋,必須有科學的論證。大膽假設,小心推理,犯罪分子無論強奸、搶劫、謀殺還是偷竊,都有其內心的動機,即使是精神病人也會有其一套自有的奇怪邏輯。

“那他想對我們說什麽呢?”我們拋開所有刑偵學學到的知識,在這裏分析一個精神病的心理。

“我不知道。”周炳國說道。

每個人都在埋頭苦思,最顯而易見的答案其實大家都清楚,是在對抗政府,但是誰都沒有說出來,一來太大,即使說出來也無從下手;二來這個反社會人格的變態,再離奇的作案手法現在也隻是單個刑案,一旦上升到政治角度,破壞重大賽事那就要另說了。我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如果凶手真的是按照龍舟賽的倒計時在殺人,那麽顯而易見這事肯定還沒有結束,還有倒數四天,這四天他會做什麽不知道,在哪不知道,是誰不知道,但如果我膽子大一點去猜測結局,**部分一定會放在開幕的那一天。

鬼知道他接下去會弄出多少駭人聽聞的事情來,這就要上升到反恐行動了。

在這個當口,沒有十足的證據,誰也不敢往自己的身上攬這個活。就在我們繼續想的當口,楊靜靜走了出來,說:“我有些自己的推測。”所有人都把眼睛望向了她,等著她給出一個明晰的方向線索來。

“凶手是個左撇子,身高在一米七四到一米七八之間。”

後者沒有新意,前者卻是條嶄新的線索。“並且他在刻意隱瞞自己是個左撇子。”楊靜靜又補充道。

她說完這話,我不自覺地看了看閆磊,然後腦袋中馬上就提出了質疑。能夠得出這個結論的原因,應該是兩名受害者的棍擊傷都在左額。然而這也隻能說明凶手用右手順向揮打的可能性較大,楊靜靜之所以提出這個推理,一定有她的道理,果然,她咽了口唾沫,然後娓娓道來。

“兩次都是一招製敵,幹脆利落,我不得不說這個揮打動作,他做了反複練習,如果你是個習慣用右手的人,”她接著說道,“用木棍揮打人的頭部會采用什麽樣的姿勢?”

她把右手舉到半空中,然後從斜上四十五度用力揮打下來。“這個才是最順手的,因為用力的方向都符合關節屈伸,”她左手從右肩關節開始,順著手臂往下摸到肘關節和腕關節,“肩膀帶動手臂,再到手裏的棍子,半個身體的力量都可以集中起來,馮天天棍擊傷就顯示出這樣的特征,這也是這種姿勢最普遍的傷口形態,馮天天的眉骨自上而下豁開。但是何久安的傷口卻是不一樣的,他的眉骨不僅骨折而且略微上移了,也就是說凶手是這樣——”

“不是說不可能,但問題,這種揮手的姿勢顯然不利於用力,對於一個練習了很多次,準備好要一招製敵的凶手來說,我相信他不會去冒這個險,因為沒必要,自上而下順向的揮打,能夠把力度掌握到最好。所以我認為他不是順向擊打,而是用左手反向擊打,擊中受害者的左額部。”她又把左手橫過自己的身體,“就像這樣,”她的手臂橫過前胸反向揮舞過來。

我把手舉了起來,嚐試著模擬楊靜靜的動作。

“反向擊打,從人體生理學構造,關節屈伸,還有肌肉牽引力的作用,一定是手橫過身體,與肩膀平行的時候是最能夠集中力量的。”我嚐試著用行動來印證她的手法,果然,不在平行的位置上,怎麽樣都不順手。

“那為什麽會出現兩個不同形狀的傷口呢?”我問道。

“因為身高,”楊靜靜繼續說著,“馮天天隻有一米六二,而何久安雖瘦卻有一米八六,凶手的身高介於兩者之間,所以在反向擊打時,兩個受害者的傷口著力方向,一個是自上而下,另一個恰恰相反。——當然,我說的這種隻是常理下的推論,給你們參考用。”

我仔細消化著楊靜靜的話,想了一會兒基本明白,楊靜靜用比較專業的術語來解釋這個現象,所以有點繞,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通過常人操棍子揮打別人時所順手的姿勢,來判斷凶手是個左撇子,並加以隱瞞,因為順向揮打,怎樣都比反向要得心應手得多,按照她的說法,凶手沒必要來冒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