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態者

八點十五分,我到了辦公室。一切和我走的時候沒啥太大區別。一遝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有關犯罪心理學的書已摞成了一摞。我用單位的電話,撥了 J 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電話,那邊始終無人接聽。

我有閆磊的手號機,但考慮再三還是放棄。為什麽這樣做,說出來其實挺矯情的。正如周炳國憂慮的一樣,未經邀請,即使我也是警察,可莫名其妙地去插手別人的案子,總有越俎代庖之嫌。我不想顯得過於急迫,所以一再忍住,等等吧,等他們回到辦公室之後,再去電話聊聊。

我坐在電腦前百無聊賴。突然想到離案發過去已經有幾天了,不知道網上會出現些什麽新聞。我在百度上搜索,打入 J 市的名字,前三頁跳出來的都是龍舟賽的新聞,一直到了第四頁,才零零碎碎跳出些那個案子的消息。而且透露的信息很少,隻有短短的幾句話,說 J 市警方破獲了一起深埋數年的殺人案,據調查疑與本市近年來多起嬰幼兒失蹤案有關,目前凶手已被擊斃,具體情況仍在調查之中。

這些信息少得就像隻是個陳述性的標題,對於我來說毫無用處。我關掉頁麵。

MSN跳出了閃爍的人頭,我在網監支隊時候的同事小金子在找我說話,他問我在哪裏。我說我已經回到了辦公室。

“人沒事吧?”

想必他已經知道我發生什麽事兒了。這事傳起來很快,我不想過多地探討這個話題,回複說:“你還說,要不是你,我用得著無家可歸嗎?”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羞澀的卡通笑臉,打出這麽一句話。“我同學馬上就回國了,正好不巧,他一回來我就催著他辦交易。”

我說了聲好,然後沒再回他。

九點之後,刑警大隊辦公室有個小姑娘接到了電話,之後,我幾乎每隔四十五分鍾都要問一下閆磊有沒有出現場回來。

“你直接打他手機吧!”小姑娘不耐煩的語氣,讓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最終還是撥了閆磊的手機。聽聲音他是在大街上,背景聲傳來了汽車的鳴笛和隱隱約約的小販的叫賣聲。

“黃玉芬的丈夫確實做過停屍房的看守員,也開過長途車,”在得知我的意圖之後,閆磊大方地把調查結果告訴了我,並接著說道,“我已經聽說了,你們那有個叫周炳國的人給我打過電話,我們也談過,是說通過心理分析是吧。”

“對對,有這個可能。”我聽著。

“我們去查了,不可能的,黃玉芬的前夫劉定偉出車禍在兩年前就已經殘廢了,和你提供的素描畫像不是同一個人,他現在正躺在一個福利院裏,而且最重要的是,指紋比對不符合。”

“啊?!”我在電話裏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消息就像一盆冷水突然澆滅了我的熱情,“會不會你們調查得不仔細?”這個答案等於宣布我們所有的猜想都不成立。

“什麽?”閆磊的口氣有些不悅。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能不能把黃玉芬丈夫的情況發份傳真給我。”我還是不死心。

“這個不方便!”閆磊的語氣突然生硬,我後悔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否定了他們的工作,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怎麽挽回。

“我覺得還是應該再調查調查!”我仍然做著最後的努力。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閆磊可能沒想到我會鍥而不舍,他強忍火氣噴了一句:“為什麽?”

“因為——”我一下子語塞,突然對著電話大聲起來,“殺黃玉芬隻是個開始!”

電話那頭沉默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樣的結論。我承認有些意氣用事。這個有點賭氣而草率的結論,其實一點依據也沒有。隻是種感覺,突然一下被打擊後的應激反應。

我打電話給周炳國通報了閆磊那邊的情況,說到一半他就打斷了我:“先別管李舒然是不是懸案凶手,我們之前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

因為出了我這檔子事兒,周炳國這幾天又仔細看了案宗,按照他的推理,有個先前沒注意到的問題被他發現了。其實不能算是發現,事實在那擺著,一直沒有人朝那方麵去想。

凶手在最初殺人的過程中侮辱屍體,之後開始肢解女性,一直到那個8歲女童案子,然後就再沒出現過侮辱肢解屍體的行為,這其中其實也是有問題的。

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嘟囔著說:“這不是說明他變態嘛!”

“不僅僅是變態的問題,”周炳國解釋道,“我又重新研究了案宗,結合那個叫什麽李舒然的發給你的分析,你還記得他說什麽來著,最初的動機?”

“嗯,”我當然記得,“李舒然說最初的動機是因為憤怒,他的意思是屠殺讓他消除了這種憤怒感。”

“沒錯,那他為什麽要恨女性呢?”

“他的童年有個讓他憎恨的女人,又是個性無能,然後遷怒於人。”我脫口而出。

“這隻是本質,總有誘因讓他爆發出來。”我不做聲。

“都說了他是性無能,怎麽能夠轉變成愛上一個女人呢?”我突然領悟過來,嫌疑人一係列屠殺行為,前後的變化是有了強奸行為。“他在自己給自己治療性無能。”我差點沒叫出來。

“沒錯。他之所以開始肢解屍體,是因為他帶回那些器官來治療自己的性無能。我想這個過程是這樣的,因為憤怒,他殺害了第一名女性,殺人後發現了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性衝動,所以導致他接連殺戮下去的動力,一直到那個8歲的小女孩,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幼女性侵犯的特征嗎?”

我當然記得,除卻少部分尋求刺激的,大部分幼女性侵者其實都是老人或者性功能障礙者,因為在正常的女性麵前提不起自信。

周炳國這麽一提醒,我覺得這事絕對靠譜。“到小女孩那次,他已經自己治療快成功了。”周炳國下了結論。

沒錯,之後的兩次凶手恢複了性功能,也恢複了信心,所以就沒有肢解侮辱屍體的心理動機,這孫子在拿女人做實驗。

這樣來分析,李舒然的邏輯在於,一個男人恢複性功能,恢複了信心,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去實現男人的應有身份——丈夫,所以他結婚了,徹底恢複性功能後,也就停止了屠殺。

我捋清了當中的脈絡,這還真出人意料,他把那些器官帶回去做什麽用呢,難道是做人體模型?

“我不知道。”周炳國也想不出究竟細節是什麽。

“接下來怎麽辦?”我問。

“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得讓閆磊去醫院的男性病科室去問問,既然他有恢複性能力的欲望,沒有理由不懷疑他曾經去醫院就過診。”周炳國說。

可信任或不信任往往都是從點點滴滴中建立起來的。這個道理說起來誰都明白,但是真正做起來,有時候並不完全決定於態度。犯罪心理畫像是個主觀性很強的技術工作,所有的推測——坦率地說——在最後被證實準確與否之前,誰也不可能保證其命中率有多高。況且 J 市的狼狽之行,加上“李舒然即是劉定偉”的判斷錯誤,這兩個“致命傷”還不是點點滴滴的問題,就是換成我,也會對這些建議的重視程度越來越打折扣。

我給閆磊撥打了電話,並按下免提,電話背景的雜音喧囂得很。“待會打給你,我在外麵抓人。”然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閆磊刑警的作風,讓這次拒絕顯得幹脆、生硬。我的嘴剛張到一半,望著“嘟嘟”作響的手機,甚至還沒來得及介紹完我自己,就被撂了電話。這種“熱臉孔貼冷屁股”的尷尬,著實讓人難堪。

“他們真是忙!”周炳國沒話找話說著。

“是啊是啊!”我趕忙說。當頭一盆冷水,反而讓我們突然冷靜下來,也不像先前那樣興奮了。我說道:“你先回去吧,我在這盯著。”我說話的口氣盡量讓這個理由顯得合理。

他看看我,意思是說,我們在這瞎起勁是沒有用的,那邊的警察壓根兒沒把我們當回事兒。他微微歎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說道,“好吧。”

我把周炳國送下樓,馬路上的車多了起來,臨近上班時刻,我站在路邊讓周炳國坐在門衛室裏,攔了好一會兒,才有一輛空車滑到我的麵前。我再把周炳國送上車,然後付了車錢,看著出租車拐出我的視線。送走周炳國之後,我每過五分鍾就會下意識瞅一眼手機,看有沒有錯過的電話,閆磊一直沒回過來。

最近我在出售房子,一套老式公房裏的兩室一廳,結婚用的。但自從一年前的那件事發生之後,不僅沒結成婚,而且在那屋子裏我很難有踏實的睡眠。這也是我為什麽寧願花錢住在賓館也不回家的原因。

我在網監支隊時那個同事小金子,他同學看中了我這房子,小金子的同學被公司委派去日本做個三個月的項目,出國之前,一再囑咐回國之後立馬交錢辦手續。都是熟人,我自然不能爽約。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我一直東一槍西一槍地打著“野宿”,在父母和朋友家來回遊竄。我單身而且做著警察,這是允許我“野”在外麵絕佳的掩護,即不用報告行程,也不會受到指責,任何人詢問起來我隻要說“在工作”就能打發。

唯一需要考驗的倒是我自己,屈指算來,林慕離開我已經446天了。這其中的感覺,就像腳底下的一個蚊子包,不撓癢,撓它更癢。好在我身邊並沒有那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朋友。所有人都保持著緘默,仿佛那件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任由我的傷口自動結繭剝落,然後再長出新鮮的皮肉。

趁著這段時間空,我提前把房屋買賣需要辦的手續全都辦齊全了,省得要用的時候抓瞎。另一方麵,也給自己找點事兒做。

等待閆磊的消息是漫長的。我給他發過一條短信,把我們的推理,發了過去,措辭謙遜,並希望能夠得到他的證實。口氣一旦好了,閆磊也客氣起來,回了“會盡量辦案”之類的話。但此後數天,一直沒有消息。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用心去查,也不好過多逼問,隻能坐等消息,偶爾上上網,看看那邊案子的進展。

意想不到的是,關於案子進展的報道,並不是循序漸進進行的,某天突然呈井噴態勢,而且還不是案子有了眉目,恰恰相反,我們在林子裏被李舒然耍得團團轉的細節被公布到了網上,而且還都是一些官方媒體的報道。除此之外,我們去往 J 市的目的也有所談及,於是差不多已經淡出人們視野的當年的那起大懸案,再次曝光。

這顯然不合常理,當年的凶手如果還留在 J 市,一定能夠得知我們重新調查他的信息,這隻有讓他藏匿得更深。

我想起來張凡雙有個同學在新報工作,會不會是她無意中透露了消息?後來證明是我想多了。是 J 市那邊自己出了問題。想想也是,如此詳細的報道,沒有相關部門肯定,單憑一個地方報刊的主編,萬萬是做不了主擅自發的。

這事說起來有點複雜,概括起來,J 市的警方起初想嚐試利用媒體的力量,來協助偵破此案,但沒有做好規劃,這一鬆口,到了基層就被民警認為可以向公眾宣布一些細節。事情總是一步步變糟的,由於沒有統一口徑,加之記者編輯總有這樣那樣的門道,或公或私套著知情者嘴裏的話,於是事態就越演越糟,簡直可以用失控來形容這次媒體事故。

閆磊一定處於風口浪尖中,我中間忍不住和他通過幾次電話,自然沒什麽消息。按他的說法,查過了,但是沒什麽收獲,言外之意我們的判斷並不正確。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敷衍,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感覺他們仍然並不希望我們介入。

我等著有更好的消息傳來,但都落空,每天百無聊賴的過著。期間卻發生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天中午我到單位門口的超市買麵包,在冷櫃的前麵拿著我想要的物品,就是那個聲音讓我心緒澎湃。

“能不能給我換五個硬幣?”

沒錯,這是個女聲,卻是和林慕的聲音如此相似。我豎著耳朵仔細分辨。

“麻煩了!”她又說道。

我立即從一排貨架中快步跑了出來。

一個女孩,身材、身高、還有背影我是如此的熟悉,她穿著白色 T 恤、黑色牛仔褲,梳了個馬尾辮,沒有染色,頭頂有個淡灰色的小發卡,這身打扮,竟然和林慕生前的習慣一模一樣。我愣在那裏,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等我緩過神來,追出門去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消失無影了。

“喂——”售貨員狐疑看著拿著未付賬卻站在店門口的我。

“對不起。”我失望的回到櫃台前。

“一定是自己太緊張了,一定是的。”我對自己說。“林慕已經死了,她們隻是有點像而已。”我安慰著自己。

不曾想,就是這個瞬間消失、酷似林慕的女孩,影響了後事的進展,隻不過當時我一無所知。

這樣平淡無奇的又過了許久,當我已經漸漸恢複正常的時候,事情卻突如其來。我回到本市的半年之後,接到了閆磊的電話。

閆磊在電話裏說,“上麵希望你們能夠來一趟。”

半年來我一直在琢磨著李舒然的動機和身份,巴不得能夠再次和他對峙一回。所以接到閆磊電話的時候,我甚至有些興奮,心想這回可不能再讓那孫子從容地從我手裏跑掉。

可當我聽完電話,居然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不是李舒然,反倒是當年的大懸案凶手再次露出了蹤跡。

我和周炳國、張凡雙趕上了最後一班飛機飛往省城,以求最快的速度抵達J 市。時隔半年,當我們再次回到 J 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J 市公安局的車直接到了省城機場等著,這次不用再小心翼翼,閆磊親自來接我們。閆磊我見過幾次,不存在認錯的可能。他四十歲左右,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些,今天沒有穿警服,是條黑色的夾克便衣,牛仔褲,依然板寸頭,中等個子,國字臉,大致符合電視中正麵形象的規格。

閆磊的聲音嘶啞,說話時不停咽著唾沫,就像嗓子已經幹涸,急迫需要滋潤;他的身上還充滿了煙味,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疲憊焦灼的氣息;我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他手上的力道緊了一下,然後迅速鬆弛下去,隻是“點到為止”地向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仿佛要儲存起為數不多的體力似的。

“局長說了,一定要把你們接到。”閆磊低沉著嗓音說道。這句話是關懷,可我聽起來總不是滋味,不知道是熱情,還是對我們不放心。

他身邊的助手搶著要幫我們拿行李,張凡雙率先謝絕了。

我原先以為張凡雙會拒絕這次出行,沒料到,接到電話之後她幾乎想也沒想都答應一同前往。

“幾點的飛機?”這是她第一句問到的話。

“行,我先洗個澡,我們十一點機場見。”

總共兩句話,就那麽幹脆利索地決定了行程。

我們三人隨著閆磊上了車,因為有警徽的標誌,所以從地下車庫的緊急通道出來,躲過了一次小高峰。十五分鍾之內有兩架飛機降落,取車的旅客在收費口排起了隊。

沿著機場公路上立交橋,直接可以拐上通往 J 市的高速公路,若不出意外,四十分鍾我們就能到達 J 市。

“死者是名女警。”在路上,閆磊向我們介紹著,“做文職的。”

“誰?”我小心翼翼地問著。

“我們宣傳科的副科長,專案組專門負責媒體接洽的馮天天。”我倒吸了一口氣,在車廂裏沉默著。

閆磊又舒了口氣,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就是那個人。更要命的是上麵催得緊,你知道的,龍舟賽快要開始了。現在是倒計時,上麵限令開賽前一定要破案,滿打滿算還有7天的時間,所以就把你們找來了。”

閆磊在作案現場提取到一枚指紋輸入電腦庫,很不幸,中獎了。雖說飛機上已經讓我消化掉了部分這些突兀的事件,可我還是心情沉重。當年大懸案的凶手不會無緣無故地重出江湖,加之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有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如果不是我們重新調查此案,沒有“媒體事故”打草驚蛇,凶手是否會繼續銷聲匿跡,一直到永遠呢?

這是一個兩難的現狀,沒有人會出麵指責我們不遺餘力去深挖出十多年前的這樁大懸案;但也沒有辦法阻止別人有另外的想法,如果不是我多事,也許依然會太平如初。

車裏依然保持著沉默,周炳國和張凡雙自始至終沒開口說過話,我瞥了一眼他們,周炳國蹙著眉頭,張凡雙把頭靠在窗上,望著窗外。

四十分鍾後車進入 J 市境內。J 市果然小,高速的閘口和上次我們從火車站走的那條線路不一樣,可沒走幾公裏,我就認出了上次也經過的八一廣場,雕像還在,倒計時的牌子也在,隻是上麵的數字,現在改成了個位數,大大的“7”字旁,是倒數的時刻表,我看了看手表,現在已經淩晨2點多鍾了。

到了市公安局,才發現會議室裏擠滿了專案組的民警和相關人等,閆磊說的沒錯,他們的壓力顯然不小。公安局局長就在會議室門口迎接我們。

“本來是應該讓你們休息休息的,但案情實在是複雜,而且時間緊迫,幾位受累了。小劉——”局長轉過頭對著走廊盡頭吼著,一個年輕的腦袋露出來,“幫我把桌上的那條軟中華拿來!”

“沒事,應該的,都是為了工作。”周炳國得體地回答道。

直奔主題,我大致數了數,圍在會議桌周圍一共有二十多個人,其中的三分之一上次來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了,每個人的麵前都放著茶缸和煙,會議桌旁的垃圾桶裏,方便麵的盒子堆滿而且已經溢出。

局長簡要地介紹了我們三人,然後指了指對麵的一個中年女性,她站起來向我們微笑,說:“這是我們的法醫楊靜靜,讓她先談談情況。”

“死者死於本月8日,也就是前天淩晨,確切的時間在淩晨2點到4點之間,”楊靜靜的介紹把我的思路拉回到了現場,“屍表特征主要有麵呈青紫腫脹,有暗紫紅色屍斑;眼球突出;解剖結果發現血液呈暗紅色流動狀;肺、右心和靜脈係統高度淤血;漿膜和黏膜下點狀出血;所以我們基本判定,死因是機械性窒息死……”

楊靜靜像宣讀教科書一樣,宣布著馮天天的死因。屏幕上的幻燈片亮了,楊靜靜擺弄著桌上的投影儀,邊上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夥立馬站起身彎腰幫助楊靜靜插電源連線。

我看見楊靜靜對他笑了笑,以示謝意。

“除此之外,還有局部暴力作用的征象,”她趁著照片還沒有打開之前,接著說道,“前額左邊3厘米處發現有瓣狀創口,頭骨凹陷性骨折,邊緣無密集平行的骨裂縫,創口處有樹皮殘物,我們請教了植物專家,按其紋理初步判定是梧桐樹幹的殘留;口鼻周圍有蒼白區,且歪斜扁平……”

這些術語我一知半解,我努力想要從其它的字麵上去理解,在馮天天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通俗點兒說——”

就在楊靜靜說這話的當口,幕布上“吱嘎吱嘎”地閃了兩下,然後一張現場的照片赫然出現在眼前。

盡管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突然看見還是嚇了一跳,胃部像被人突然捶打了一拳似的翻滾起來,我聽見張凡雙在我的身邊不自禁地輕哼了一聲。

很難分辨得出來,照片裏的那個就是馮天天。她穿著粉紅色棉睡衣,光著腳,手腳都被電線捆住了,最要命的是她的頭上被纏繞著厚厚的一層黃色的東西,讓她看起來就像頂著一個碩大的南瓜。她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得出來是凶手刻意擺放的造型。

此時,照片切換到了另一張,是一張屍檢後的人臉,口鼻等臉部凸起器官,已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眼睛腫成一條縫,臉頰和額頭皮膚已經不見了,露出模糊的血肉。我強抑著自己不要嘔吐出來,張凡雙已經把臉別向了另處。

“通俗點說,”楊靜靜繼續解釋道,“凶手進入房間之後,先用木棍擊暈了受害者,然後捆住四肢,用60厘米黃色強力膠帶緊緊繞在她頭上,一共繞了九層,直接把她悶死的,我們屍檢時,在撕下這些膠帶時,發現它們已經和皮膚黏連在了一起,所以導致臉頰和額頭總共約有20厘米的表皮被撕下。”

說完這些,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良久沒有人開口說話,隔了一會局長率先起了個頭,“大家各抒己見。”

所有人都不說話,可我能夠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等著我們發言,確切地說,我和張凡雙隻是陪襯,大夥在等著周炳國的意見。周炳國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過度殘殺。”周炳國慢條斯理地說。

大家沉默,等著他接著往下講,結果周炳國咳嗽了兩聲,什麽都沒解釋,繼續說道;“我們現在去現場看看。”

緊張的氣氛中,有人長長舒了口氣。

淩晨3點45分,我們驅車趕往案發現場。車在黑暗中疾行,車上依然沉默,周炳國用手電筒閱讀勘查報告。

小區大門對麵的一排早點攤,早起的攤主已經生火、和麵,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當我們的警車駛過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活計,像行注目禮似的看著我們從他們的眼前駛過。事發之後,警察對當地群眾的走訪工作進行得細致而又縝密,他們沒有理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這是一個聚集了二十幾棟六層樓住房的居民小區。正門的右邊是家中等規模的“好又多”超市,右邊一個圓弧狀的房間是保安室。現在裏麵坐著三個穿製服的男青年,案發之後物業特地加派了人手,來重塑居民的安全感。

這個小區除了正門之外,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鐵柵欄,但想想也不可能固若金湯,稍微有點身手的中學生,也能翻越進去。警方已調取了監控錄像,正在對可疑的人進行逐一排查。

馮天天的家在沿街數進去第二棟,我們進入小區之後第二個路口左拐,一直在那邊保護現場的民警,從黑色的桑塔納裏走了出來。

“特地把現場保留到你們來為止的。”閆磊解釋道。

閆磊帶著我們走上了二樓。看護現場的民警從荷包裏掏出了鑰匙,然後分發給了我們每人一副白手套,開門進去,點亮了客廳的燈。

這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出女性居住的家。一進門門旁是一個鞋架,上麵整齊地放著各種鞋子;牆壁被粉刷成了粉紅色,正麵的牆上釘著一副我叫不出名字的女人肖像油畫;26寸的液晶電視,放在靠右手邊牆角的儲物台上,正對著一張綠色的雙人沙發;沙發前有個長方形的茶幾,上麵放著電視、空調的遙控器和一盒舒雲牌的餐巾紙;再往左是一張三腳支架支起來的玻璃桌子,上麵有茶杯。

馮天天會在這桌子吃點夜宵,我這樣想著,現場保持著兩天前她遇害時的樣子,桌上有一杯來不及丟棄的吃剩下的壽司。

地上是奶白色的格子地磚,光潔鮮亮,客廳裏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和可疑的線索,為了保證我們能夠最大程度地看見現場,除了一些無法保存的物證,其餘皆保留著受害人被發現時的原貌。

我們走近了兩步,正對麵被一扇長約2米的玻璃拉門隔開,門後麵是廚房,冰箱、微波爐、碗櫃,還有天然氣的灶台合理地布局在大約八九平方米的空間裏,再往裏是窗戶,先是紗窗,再是玻璃窗,我走過去特地注意了一下,玻璃窗外安有不鏽鋼的防盜欄杆,並且上麵沒有破損。

靠北的那間房間不大,一張單人床橫臥在靠牆的位置,上麵沒有被單被套,**著的一張席夢思蓋在上麵,上麵放著一遝遝舊報紙和雜誌,床邊是個空置的大衣櫃,如此之外沒有什麽東西了,很明顯,這隻是個暫時存放雜物用的小房間。小房間的窗戶外照例安裝了防盜欄杆。

勘查報告上——客廳、廚房和小房間——均沒有提到有價值的線索,凶手似乎對屋子很熟悉,直奔主題地把馮天天製伏在了她的臥室裏。

主臥靠南,門緊鄰著衛生間,這套房子總共有四扇窗戶,三扇裝有防盜設備,唯獨衛生間沒裝。前天晚上,凶手就是從下水管道爬了上來,翻進了虛掩的那扇窗戶,然後進入室內,並且在窗把上留了一枚鎖定嫌疑人身份的指紋。

“吱呀”一聲,閆磊推開了臥室的門。迎麵突然撲過來一陣風。死亡的氣息,就像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就在走到門口的一瞬間,死去的馮天天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我嚇了一跳,定眼一瞧,才發現原來是貼在床頭牆上的一張藝術照。照片上的馮天天,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下,燦爛地笑著。

馮天天36歲,不知什麽原因一直單身。公安局檔案中夾有馮天天的生活照,隻是藝術照更楚楚動人,我不敢相信她有36歲。

這張床是南北方向擺在中間位置的,裏側是梳妝台,外側是個床頭櫃,上麵有盞台燈,床的麵前斜45度的樣子是電視機,放電視機櫃子的隔層是DVD,上麵有兩張電影碟片,《大偵探福爾摩斯》《通天帝國狄仁傑》。電視機旁左邊是書桌,右邊是米黃色的大衣櫃,衣櫃的一側被釘上了一排玫紅色的儲物格,裝飾小包,襪子,還有一些女性用的日常用品,有條不紊地被插進了白色透明的塑料格子裏。

這一切都保持著原貌,即使兩天前發生了喪心病狂的一幕,現在看起來依然和日常的情況沒什麽兩樣。凶手很幹脆利落地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把馮天天解決了。

第一現場是在開門的地方,地上滴有血跡,凶手在這一棍子打在她的額頭,導致她喪失抵抗能力,然後用台燈上的電線捆住她四肢,並把她搬到床邊的椅子上。

我在嚐試著體會這種痛苦,馮天天是否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遇害的?是否看見了凶手,與他交談了呢?或者沒有,凶手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給她,直接用封箱帶結束了她的生命。

周炳國正在看著門沿上留下的血跡,我繞過床來到寫字台。“馮天天還保持著長跑的習慣吧!”周炳國突然插話道。

“什麽?”閆磊在一邊問道。

“我是說,我剛剛看到鞋架子上有雙運動鞋,上麵沾了些泥點,其他的鞋子都很幹淨,所以我想馮天天每天都會穿著它去跑步的。”

閆磊回答道:“這是線索嗎?”

“哦,我就先問問,至於和案子有沒有關係,我還不知道。”周炳國回答道。

“我想應該是的,”閆磊做回憶狀,“局裏打羽毛球比賽的時候,她得過女子冠軍,應該有體育基礎,其實看她的身材應該看得出來,三十多歲的女人,還能保持得那麽勻稱。”

“那跑步一定很有規律,”周炳國似是自言自語,然後又抬起頭對我們說,“我是說時間。”

“我記得我聽她說過,她有每天晚上跑步的習慣。”

“她遇害的那天,不出意外也應該出去跑步了。”周炳國又說道。

“應該是的。這線索有價值嗎?”閆磊問。

“現在還不知道。”周炳國依然還是那句話。

我在想著,馮天天那天跑完步,身體一定很放鬆,洗了一個澡,吃了兩塊壽司,然後安靜地上床睡了,這個普通的一晚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她不知道有個未知的神秘男人,正像叢林中的野獸一樣覬覦臥室裏的燈光,然後爬了進來。

“可問題是,為什麽會在臥室門口遇襲呢?”周炳國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門口?”

“你們看,根據馮天天的遇害時間,是在淩晨兩點到四點,”周炳國突然來了精神,環視了房間,“屋內沒有其他打鬥的痕跡,照馮天天的身體素質,她絕不可能束手就擒,隻有趁著她還沒反應過來,凶手就掄起棍子製伏了她,才有可能實現這一點。”他頓了一頓,“你們不覺得這其中很有問題嗎?”

沉默,所有人都不做聲,我們在思考著周炳國說的話。過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過來,周炳國說得沒錯,盡管其中的破綻不太明顯,但還是留下了疑問。

周炳國繼續說道:“重點在於馮天天為什麽會半夜起床呢?難道是聽到了衛生間裏的異響,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作為警察的她應該會提高警覺,開門出去探個究竟的時候,起碼會有一個本能性的防護,那麽凶手不可能迎麵一記就擊中馮天天的要害,就算拿手去擋一下,也會在手臂上出現傷痕,而屍檢報告說明她幾乎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襲的;反過來說,如果她隻是半夜起床去衛生間,睡眼惺忪還在懵懂當中,這就完全有可能了。但問題是,凶手怎麽可能斷定馮天天一定會起夜,然後靜候在門外呢?況且他犯不著這樣做,推開臥室的門直接對熟睡中的馮天天下手,豈不是更有把握?”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凶手打不開臥室的門,所以隻能守在門外。可——”周炳國轉過身把臥室的門轉過一個角度,排除了這種可能,臥室門是有鎖的,但鑰匙就插在門上。

周炳國抬頭想了想,很快低下頭來,“那麽我們假設一下當晚的情況,凶手在半夜兩點到四點之間爬進了衛生間,並且沒有驚動到馮天天,他正想開門進臥室,恰逢馮天天起夜,然後開了臥室的門,凶手順勢用木棍擊打了還沒完全醒過來的馮天天。”

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可未必也太巧了?難道凶手進來的時候,恰好遇到馮天天起夜?

這個問題誰也回答不了。

我們在房間裏又看了一會兒,沒有更有價值的線索出現。東方已露出魚肚白,我們出了門,在小區對麵的早點攤上吃早點,灌湯包加稀飯。

“李舒然的案子查得怎麽樣了?”剛剛定下心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比起馮天天的死,我更關心那個半年來一直讓我咬牙切齒的對象。

按照閆磊的說法,如果全都屬實,那可真是可以用不遺餘力來形容,調查分三條主線,一條是以黃玉芬入手,徹查她的社會關係,按照已有的線索,對其現有的親人,以及兩任前夫做了詳盡的調查,劉定偉前麵已經交代過,因為車禍毀了容,現在跟個廢人一樣,在臨終關懷療養院裏,安靜等死。

她的第一任前夫,原本就不是本地人,在和黃玉芬離婚後,早就遠走他鄉,並且有絕對的證明,近一年來幾乎沒有離開過自己所在的城市。

黃玉芬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雙亡,在老一輩的親人過世之後,幾乎和其他人就不再走動了,所以直至案發,警方走訪了她的一些表親,他們才驚訝地想起來黃家還有一個失蹤多年,突然以殺人犯的方式,回到他們眼前的親戚;她原先在醫院當護士的時候,性情就比較孤僻,沒有可以談談知心話的好朋友,經過排查,也基本沒有可疑的人員出現……

第二條偵查路線,是以受害者家屬為基點,逐一排查報複謀殺的可能。七名幼童的家屬,被叫到公安局問詢,在關鍵的時間點,均沒有出現可疑情況,他們比警察更不願意黃玉芬此人的存在,因為原先還有個盼頭,盼望奇跡發生,被拐跑的兒女有一天能夠重新回到身邊,但因為黃玉芬案的發生,確定這已經不可能了。

警方還就此擴大了偵查範圍,重新提審了五年內,因拐賣兒童罪被捕入獄的罪犯,希望能夠從中找到線索,事實也令人遺憾,沒有人和黃玉芬做過買賣,就此倒是又牽扯出幾個隱藏很深的拐賣罪的嫌疑人,繼而又掀起了一股打擊此類犯罪的專項行動,卻與李舒然毫無瓜葛……

第三條線,也是最直接的一條線,根據李舒然及其同夥的模擬畫像征集線索,因為正值龍舟賽的臨近,原本 J 市各項安保措施,就已經日趨嚴謹,車站、碼頭各高速公路的出入口,都被更換先進設備,增派人員,可就是沒有這一行人的線索,要麽他們早已離開本市,要麽就是模擬畫像出了問題……

閆磊梳理完對李舒然調查的情況,然後頓了頓,低頭喝著稀飯,突然像想起一件事似的,又把頭抬了起來。

“你們原來說過,凶手有可能去過男性專科醫院看過病是吧?”他把話題又轉回到了當年的案子上來。

我們聽著他陳述。

原來就在追查李舒然的空隙,他們還是很認真分析肯定了這一可能,並專門調派了民警,對全市的此類門診做了走訪,將2001年之前患有性無能的男性病人資料逐一調出,與先期嫌疑人的犯罪心理畫像做了交叉對比,以及走訪調查可疑人員,目前仍沒有有價值的線索浮現。

閆磊說這話的時候很有底氣,似乎在刻意告訴我們,他們非常重視我們的意見,並做了細致全麵的調查,可惜沒有收獲,隻是沒有想到,正當警方一籌莫展的時候,反倒是他自己蹦了出來,使得案子完全形成了新的局麵。

聽完閆磊冗長的偵查報告,周炳國伸伸脖子,臉上露出沮喪的微表情,然後問我。“你怎麽看?”

我想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頭緒。”如果閆磊沒有誇張自己的工作量,那麽綜合起這些已知信息,先期我們對當年大懸案凶手可能是黃玉芬的前夫劉定偉,以及他會去男性病醫院為自己看病的猜測全都被否定了。

周炳國可能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連連遭遇挫折的情況。這是很要命的,失誤其實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在連續遭遇失敗之後,是否還能保持住良好的心態,繼續冷靜思考,堅持自己的判斷。

周炳國不說話。

閆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問:“這就是所謂的變態殺手吧?”

“幹了十幾年的刑警,沒見過這樣的案子。”閆磊補充道,他往嘴裏塞著包子,“什麽叫過度殘殺?”

“殺人不是主要目的。”

閆磊愣在那裏,沒完全聽明白周炳國的意思。

“意思就是說,給你一刀足以致命了,但插二十多刀……”我在一旁解釋道。

“恨一個人恨到骨子裏去了?”閆磊看看我,“那繞了那麽多層封箱帶,把馮天天的腦袋繞得跟粽子似的,也是這個意思?”他又把腦袋轉向了周炳國。

“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他有什麽話要對我們說。”

“什麽?”

“就像家長不給小孩買玩具一樣,他就會坐在地上大吵大叫,”周炳國頓了頓,“凶手也是這個意思,我們什麽地方讓他不爽,所以要這麽做。”

周炳國喝著豆漿,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什麽東西憋在那想不出來,過了會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著。

“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

“有一份穩定的工作……”

“已婚,且社會熟練度高……

“身材較好,沒有四十歲男人普遍的發福……”

這是新的心理畫像,和最初的那份已經天壤之別,周炳國的分析是有依據的,若幹年來,凶手早就改頭換麵了。“我還覺得你們已經碰到過他了。”周炳國順著先前的分析,突然又冒出來一句。

周炳國用不經意的口氣說著,可閆磊還是突然一下語塞,沒回答,低下頭繼續吃著早飯。看他的表情,這句話是戳到閆磊痛處了。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們是否就這個問題探討過?

即使沒有,我估計他們也猜得到。沉默已證明他聽懂了周炳國的意思,是啊,比起馮天天遇害,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是她的身份。

半年前我們來到 J 市,而且“媒體事故”已讓大夥都知道了,我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調查當年的懸案。半年之後,凶手在沉寂了六年之後,再度出手,而對象選擇了專案組的成員,這意味什麽,已經一目了然。

這是否再一次證明,黃玉芬案和當年的大懸案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呢?周炳國又說了一個讓人沮喪,又不可置否的事實。閆磊抬頭點了一根煙,然後看看我,又看看周炳國,臉色有點尷尬。周炳國的話是說很有可能警方跟十幾年來一直被追捕著的嫌疑犯擦肩而過了。不僅激怒了他,而且讓他有機會知道馮天天也是專案組裏的人。

但究竟是在查黃玉芬案時出了問題,還是在查男性病專科醫院時出了問題呢?這就很難確認。如果兩者之間果真有著某種奇妙的聯係,那麽完全有可能在追查李舒然時遇到凶手。

無論哪一部分,都是規模浩大的工程,而且這一猜測一旦成立,那就意味著,前期的工作等於白做,網撒了,可沒撈著魚。

“要不用笨辦法,把原來查過的人重新組織起來,查一趟指紋。”我這話剛說出口,就意識到,這話說出來也挺笨的。龍舟賽馬上就要開始,時間根本來不及。

閆磊抬起頭來,看了看我,顯然被我這句話觸動了。我馬上意識到這話不妥,這話相當於又否定了他們的工作,我的言外之意,仿佛不是因為我們提供的偵查方向出了問題,而是他們辦案不力。

其實這並不是我的本意,閆磊臉上露出了不服,他以其中一條線為例,“J 市總共就一家男性病專科醫院,兩家綜合性醫院設有此類的門診,說實話,被懷疑的對象總數還沒有到海量的地步……”

“就怕是有遺漏。”周炳國也嗅到了空氣中尷尬的氣氛,自言自語似的說出了這句話。

閆磊眉頭皺得更深了,“2001年之前總共就三個地方能看**,J市共幾十萬人口,難道全是有病的,需要這樣診所遍地開花不成?”

我沒有說話,不過心倒是一抽,立即明白了周炳國的意思,“有沒有黑診所。”我順著周炳國的話說下去。閆磊愣了一愣,想必這是他們排查的時候,沒有考慮進去的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炳國打斷了我,“凶手將死者的屍體肢解,然後帶回去了很多器官組織和人皮,我們還是得從這個方向上去想,他帶回去的目的是什麽?”

“留作紀念,滿足幻想。”我又把書上的理論搬出來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解釋。

“這隻是精神層麵上的,”周炳國繼續說道,“僅僅因為這個需求,頭發,耳朵,或者其他的‘小部件’,更適合‘保存’,而且從肢解屍體的細節來看,他似乎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愛好,很隨意地割去不同受害者完全不同的人體部分,**、背部的表皮,或者更加隱秘的地方。

“難道他準備拚湊起一個人不成?”閆磊皺起眉頭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立馬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應該一截截地往家帶才對,現在被割下的部分,又顯得太少了。”

“但如果有其他東西輔助的話,也許就不一樣了。”周炳國往遠處看著,然後把視線又拉了回來,落在我和閆磊的身上,“你覺得他會用什麽東西來輔助這些器官,拚一個人起來?”

我立馬猜到了答案,和閆磊幾乎是異口同聲叫出來的:“**。”

我不知道閆磊是怎麽想的,反正這個答案脫口而出的一瞬間,我差點沒惡心得吐出來。我知道這個變態,是在用什麽樣的方式,治療自己的性無能了,他利用成人用的**,然後在關鍵部位替換成女人的組織器官,以此激發自己的本能?

如果這個真的成立的話,那麽顯然男性病專科醫院的調查方向,果然是出了錯,從一開始,凶手有治愈疾病的需求,但從沒想過去醫院,而是在家,利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治療,那麽就應該把偵查對象,放在那些出售**的商店裏。

如果說這案子發生在近幾年,幾乎很難查出個所以然了。現在這樣的店到處都是,更別說從網上郵購的那些,但如果從凶手恢複性功能、開始有強奸行為的2001年這個時間節點來看,和排查醫院患者資料一樣,隻要查2001年之前的,問題就容易得多。

那個時候,**商店還不是普遍的玩意兒,去工商所問問,還是完全有可能查出眉目來的。“但是等等——”閆磊又提出了新的問題,“您剛剛不是說我們已經遇見過他了嗎?如果我們先期的調查方向錯誤了,他應該從未接觸過我們專案組才對啊,怎麽能把馮天天鎖定為作案對象呢?”

閆磊邊思考,邊點點頭。

“所以未必是你們在調查案子的時候,遇到過凶手,而是通過其他途徑,我們應該從馮天天的身邊開始查起,在此案的調查過程中,凶手一定是能夠接觸到馮天天,又不會引起懷疑的人——最近半年,關於此案的工作,她都做過些什麽?”

閆磊低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抬頭說了句讓我們都沒有意料到的話。“記者,這半年來,大部分新聞文稿都是她起草的,很多記者就跟她接觸過。”閆磊咂著嘴說道,“黃玉芬案發後,就是馮天天一直進行媒體聯絡和輿論控製的,許多警方傳出去的信息,都是經由她手。”

閆磊說完之後,臉上馬上就露出狐疑。

凶手是個記者?顯然和最初的想象有出入,凶手如果是個菜場殺豬的屠夫,或者醫院裏的運屍工,倒還在接受範圍之內,但要說文質彬彬、戴著眼鏡的記者會做出這麽殘忍的事來,是有些不太可能。

“我倒不這麽看?罪犯作案的殘忍程度和職業沒什麽關係,而且變態和精神錯亂是兩個概念,事實上他們往往比正常人還正常,比正常人還能隱藏自己。更何況其他人員如果都排查過的話,那麽是時候從我們不曾意料到的人群中入手了,”周炳國頓了頓,眼神發亮,“有句話怎麽講來著,所有的因素都排除了,那麽剩下的即使再不合理,也隻能是真相了。”他掏出一根煙來點上,“說起記者,我倒突然想起個事兒來。”

“什麽?”

“我們一直不是很清楚凶手當年為什麽要把受害人受害過程拍成照片的動機,是不是?”

一陣沉默,我和閆磊喝著桌上的稀飯,周炳國也不解釋,等著我們自己去悟透其中的道理。過了一會,我率先明白過來了,“他在製造新聞事件?”我嚐試問道。

但不對,我接著想,製造新聞事件理應公布出來才對,為什麽要和受害人屍體放在一起呢?

周炳國還是沒有回答,估計他也在琢磨其中的邏輯。又過了一會兒,閆磊開口了。“不管了,先查了再說。隻是,接下來怎麽辦?”

“交叉比對,”周炳國建議著偵查方向,“從這半年來,接觸過馮天天的記者入手,從**商店入手,然後看看兩者之間有沒有交集。”

“這都沒問題,”閆磊想了想回答道,“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兒。”

“但要注意一點,對於記者,最好最有效的辦法自然是提取他們的指紋,直接進行比對,但我並不建議明著來,因為一旦中間出現啥差錯,太容易打草驚蛇了。”周炳國說出自己的顧慮,“所以——咱們得想個法子。”

周炳國的意思,咱們幹脆再開一個官方性質的媒體通氣會,把那幫記者招攏過來。但說說容易,做起來還是有點難度的。問題是會上說什麽?有關馮天天死亡的信息?這案子還沒破,就興師動眾地向外公布不合常理。討論下來,還是隻能從讓記者協助調查的路子上走。

最終決定,我們分頭行動,閆磊繼續走訪查案,查**店,我和周炳國回局裏,同負責此事的更高級的官員談談。負責此案的副局長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茶,一邊聽著我們分析,他覺得可以賭一賭,但要注意分寸,即不影響破案,又能達到效果。為了不必要的麻煩,商量下來,這事隻有我、周炳國和閆磊知道。就連負責媒體通氣會的張凡雙也不知曉內情。

周炳國覺得核心點仍在於指紋,先發函給先期和警方接觸過的記者,說明案情有重大突破。那些記者來了之後,把現場的堪場報告交代一下,著重強調我們已經獲取嫌疑人指紋的事實。成功與否的關鍵在於,通氣會的中間要有一個中場休息,在會議室的邊上放上茶杯,記者們喝水的時候,就會在茶杯上留有指紋,可以對比了。

中午,剛剛從外麵趕回來的閆磊顯得很疲憊,他坐下來點上煙,然後交代一下上午的進展。果然不出所料,工商所登記的,在2001前之間買賣**的商家共有五家,閆磊拿到了這些店主的一手資料,隻要接著花點時間去逐一走訪就行了。

他走到淨水機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聽完周炳國的法子,有些不以為然,“那還不如直接摁手印,況且你能保證每個人都會去拿茶杯喝水?再說如果對應起來,難道每個杯子上還寫上名字?”

“喝水不是重點。”周炳國看了眼閆磊,然後解釋道。

閆磊愣了。

“不喝水才是重點。”周炳國補充道。

閆磊眨巴了會眼,反應過來,周炳國的意思是說,在明知道警方已經掌握指紋的情況下,為了不露出線索,凶手是不會碰茶杯的。也就是說,屆時我們隻要盯牢那些行為奇怪,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留下蛛絲馬跡的人就可以了。範圍將會被大大縮小。

趁著他們準備活動,我幫不上什麽忙,周炳國讓我先回招待所休息會兒,好集中精力對付傍晚的通氣會,我自然是摩拳擦掌,心想著如果真能就此破獲多年未決的大懸案,這可就神了。

偏偏事情就出現了轉折。

我回到房間,洗完澡之後重新回到臥室,總覺得房間裏有些變化,就像有人趁我洗澡的當口進來過。我四周看了看,又看不出個所以然,就躺到**看電視,電視裏播放著地方新聞,我一邊轉台,一邊在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猛然一下坐起來,房間裏多了一樣東西,我看向門口,有人從門縫裏給我塞進來一封信。

我打開門時,門外早已空無一人。

和媒體打交道一直是張凡雙的強項,說辦就辦,她在這點還是很專業的。盡管她不知道我們的真實意圖,但新聞通氣會這樣的小活動,她還是得心應手。主要的傳遞信息,很快被提煉出來了,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該怎麽說,她都有細致有效的安排。局裏宣傳科的老李擔任主持人,包括會議用的會議室和背景板,短時間內就被布置起來。

我被那封信弄得心神不寧,大夥都在忙,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周炳國溝通。下午五點,接到通知的記者陸續趕到現場。

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案子還是很關心的,總共發出去三十八封邀請函,到了三十七個,那個在郊區實在趕不回來。三十七個人當中,有十一個是女性,可以排除,剩下的二十六人中,有十一個三十五歲以下,也可以排除,隻剩下十五人。

所有的的記者被安排在六七十平方米的小會議室裏,不算太大。這也是周炳國要求的,他要把所有人都控製在視野範圍之內。

“著重注意那些牙齒較白,肌肉勻稱的。”周炳國補充道。

五點四十五分,會議準時開始。主席台上坐著老李和張凡雙,我、閆磊和周炳國站在四周。老李一開始講述案情,所有人都拿出紙筆沙沙寫著稿子。我們分散在角落裏,觀察他們在做些什麽。

說實話周炳國的點子並不出新,而且點子本身並不能讓嫌疑人自己走出來,這其中得用到心理學意義上的一門技術,非語言行為的判別,通俗一點地說,就是通過行為去捕捉對方心裏的蛛絲馬跡。觀察這些人在特定環境中,細小的行為差別,並且判斷他就是嫌疑人,確實有很大的難度。老李在台上講,底下的人大都沒太多區別。坐著,膝蓋上放著紙,時而看看台上,時而埋頭寫字。

果然二十分鍾之後,我發現第一排最左側的那個中年人有些不同。

首先讓我注意到的是他的右手手背,包了一塊紗布,這個男人剛受傷不久。按照周炳國的說法,這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並沒有發胖,起碼一眼就會讓人覺得他很注重體育鍛煉。他穿著一件白顏色的長袖襯衫,袖子撩到了肘關節,整個肌肉飽滿的小臂都露了出來。

這些都不算過於突兀,問題是當別人都專心致誌的時候,他時不時地抬頭望一下四周,要麽就抬腕看表,就好像有什麽急事趕著要走似的。我往他那邊走了幾步,站在他身後的角落裏,注意著他。椅子左邊地上放了個黑色的書包,應該是采訪用的一些工具。他沒有注意到我。

最關鍵的時刻,是安排在會議開始後的半個小時,屆時老李會公布警方掌握指紋的信息,然後會演一個戲,副局長會以又有新發現為理由,把老李從現場叫走,然後通氣會暫停十分鍾,張凡雙會讓大夥先喝點水。其實這是個心理攻勢,如果嫌疑人正在其中,不可能無動於衷。

那個中年男人急匆匆地站起來,然後從邊門走了出去。我看了看周炳國和閆磊,他們都在我的對角線位置,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的情況,叫他們已經來不及了,我離他走出的那個門,才幾步遠,想想不能太窩囊,我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來到走廊上,我就有點後悔。這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這個樓層的人大都已經下班,空無一人,昏黃的燈把走廊照得特別的瘮人。那個中年男人沒有往出公安局的方向走,而是去了廁所。

我現在就更認不準他究竟是因為受到了刺激,還是真想方便,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跟了過去。

轉進廁所,他不在小便池,我往裏走了兩步,所有的隔間都開著門,再走進去幾步,也沒有發現,窗戶是關著的,我明明看見他進來,卻不見影子。廁所裏安靜得很,沒擰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滴著水,不安感刹那間升騰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藏在門後,就在這時,廁所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你找我?”

我的身體還沒徹底轉過來,背後就傳來聲音。是那個中年男人的。他看著我,包背在身後,右手插在口袋裏。這個姿勢是具有威脅性的,誰知道他手裏攥著什麽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