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臉殼子

羅伯一怔,還沒來得及開口,他身後那幾個沒出息的後生已經慘白著臉,嚷嚷開來了:“戲瘋子……那是戲瘋子!”

羅伯皺著眉,尋思著說:“大仲家的明明說戲瘋子是吊死在戲台上的,怎麽會跑到這下麵來呢?”見身後那幾個後生縮在船上,嘴裏聒噪個不停,羅伯眼睛一瞪,低聲喊了一句“都給我閉嘴,死人都被你們叫醒了。”又對五老爺說:“你剛才看仔細了,那是戲瘋子?”

五老爺把兩隻手攤開,擺了一擺,意思是說他沒看仔細。而且哪怕看仔細了,他也不知道那張臉是不是戲瘋子的臉。五老爺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他剛來這村子沒多久,我的小叔叔又很少在村子裏走動,因此從來沒有打過照麵,戲瘋子長什麽樣子,五老爺心裏一點沒譜。但是他有一種感覺,就是那張臉肯定不是一張活人的臉,那臉上的表情很不對勁,否則以五老爺的膽識,也不會隻看了一眼,就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還有一點,五老爺見那幾個後生已經慌張成了這樣,不知該不該說出來:他剛才用那手電往窗子裏照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張臉。

五老爺正猶豫著,看到羅伯給他使了個眼色。羅伯壓低了聲音,把一口煙熏的黃牙湊到五老爺的耳朵邊,說:“你剛才就看到一張臉?那身子去哪裏了?”

五老爺看了羅伯一眼,心想這老革命不愧是老革命,他剛才就那麽一說,這老頭心裏就明白了。五老爺剛要開口,羅伯又壓低了聲音,說:“你隻跟我說就行,別聲張,嚇著那幾個沒膽的王八蛋子。”

五老爺也壓低了聲:“我剛才手電這麽一晃,也不能說看仔細了,但我這人的眼睛沒出過大錯——要是我剛才沒看走眼的話,那真是千真萬確的獨一張臉,就貼在那窗上,冷冷把我給瞅著。那人臉長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別說人身子了,就連人脖子也沒瞅著。”

羅伯說:“那你看……”

五老爺又把他兩個又大又厚的巴掌給攤開了,擺了擺,說:“既來之,則安之。”

羅伯說:“你別跟我諏文的,你就說,現在這麽個情形,這古戲樓咱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

五老爺看出來了,羅伯雖然這麽問,今晚羅伯是非上古戲樓不可的,哪怕這些個後生怕得不敢上去,哪怕自己不陪他上去,他就算是一個人也要上古戲樓。

五老爺自己心裏也想上古戲樓。他過去跟死人打過交道,是不拜鬼神的,因此不迷信這些。按照五老爺心裏頭的想法,事情是再簡單不過了:他們從大仲家的來報信說戲瘋子吊死在戲台上之後,就撐著船趕來了。這期間沒有別人上過古戲樓,那麽能搗鬼的就隻有戲瘋子一個人。

五老爺坐船過來的時候,就聽那幾個後生在講戲瘋子是什麽樣個人。我的小叔叔為人刁鑽,秉性古怪,不但不與人為善,還愛捉弄人。他自己是個瞎子,卻能把明眼人給捉弄蒙蔽了,這是他的能耐,他就特別地自鳴得意,另一方麵,也是出一口平日裏被人叫成戲瘋子奚落嘲弄的惡氣。五老爺了解了我的小叔叔的這些秉性之後,就開始想:會不會是戲瘋子根本沒有吊死,而是裝出吊死的模樣,故意戲弄大家來耍?畢竟大仲家的是從船上看到戲瘋子吊死在戲台子上,並沒有上古戲樓確認過戲瘋子是不是死透了。那戲台子前麵有一圈圍欄,會擋住一塊視線。要是戲瘋子在腳底下做點手腳,拿個什麽東西墊著,裝出吊死的模樣來,大仲家的一驚之下,未必會仔細去看,就這麽被他瞞過去了也未必。

五老爺越這麽想,就覺得這個可能性越大。我聽五老爺這麽說的時候,也覺得很有道理:這很像是我的小叔叔做得出來的事。他先在戲台上裝死,把大仲家的給嚇了一跳,趕緊把船撐回去通風報信,緊接著大家勞師動眾來替他抬屍,他卻一個人偷偷摸摸躲起來了,把四個假人也給藏起來了。這樣等人趕到古戲樓一看,戲台子空了,死人和假人都不見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地逃回去了。我的小叔叔則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笑得渾身打戰,喘不過氣來,等到第二天,他再施施然走出古戲樓,再把所有人給嚇一跳,他就功德圓滿了。我簡直能夠想象出我的小叔叔把手背在身後,臉上又是得意又是不屑的神情了,他捉弄我的時候就是這麽副表情,就好像我這麽簡單就被他捉弄了,他還嫌不過癮。

我這麽想的時候,心裏就很是氣小叔叔這個人,可是我想起來小叔叔確實是吊死在古戲樓上了,五老爺的推論其實沒法成立了,我的心裏就難過極了。我跟自己說,我的小叔叔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不是我的小叔叔,可我的心裏頭就是沒法把他們給分開。

在我的心裏頭,古戲樓上那個,就是我的小叔叔。

五老爺在跟我說這個事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戲瘋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是真的吊死在古戲樓上了。可是當時五老爺並不知道。他覺得既然戲台子上不見戲瘋子的屍體,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性:戲瘋子在裝死,他就躲在古戲樓裏,等著聽人嚇得哇哇亂叫,他就樂得手舞足蹈。剛才看到窗子上的那張臉,肯定也是戲瘋子搞的鬼名堂。

五老爺把他的推論給羅伯一說,羅伯就連連點頭,說:“很是很是,這個戲瘋子很是可惡,居然拿這種事耍人來玩,實在是可惡。”

羅伯一邊點頭,就一邊把五老爺的話跟那幾個後生給說了一遍。那幾個後生原本怕得跟什麽似的,聽羅伯這麽一說,一個個都恨得牙癢癢的,說什麽都要上古戲樓去把戲瘋子給揪出來,好生教訓一通。

五老爺原本覺得自己推論得挺對,而且也隻有這麽一種可能性。可是見羅伯這個樣子,他的心裏反而沒底了。五老爺說,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總覺得羅伯早就料到了古戲樓上出了什麽事,要真是戲瘋子在裝死,這撐船過來的一路上,羅伯這張老絲瓜臉又何必繃得那麽緊?

五老爺就是這麽多留了一個心眼。他見到其他後生都從船上下來了,隻有兆旺雖然滿嘴罵罵咧咧,咒戲瘋子不得好死,神色間卻仍是猶疑著不敢下船。這幾個後生裏頭,五老爺就知道兆旺是個慫貨,沒膽色又沒本事,連賴子都混不成,要是萬一戲瘋子真沒在裝死,上了古戲樓之後出點什麽事,兆旺非但派不上用場,還得費心思罩著他,就對羅伯說,其實也用不著那麽多人一起上去,這古戲樓就這麽大點地方,無論戲瘋子是死是活,也用不著那麽多人一起找。

羅伯原本就看不上兆旺,聽五老爺這麽說了,就不耐煩地擺擺手,讓兆旺跟船家一起待在船上候著。五老爺看到兆旺的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他不知道,他這一句話,救了兆旺一條小命。

其他幾個後生都下了船,雖說嘴上罵得凶,可看到這古戲樓上黑咕隆咚,心裏還是有一絲怕,不敢像五老爺那樣靠近去看,誰也不敢先走。一時之間,跟剛生下來的豬玀崽子似的,全都擠作一堆,要羅伯罵著喝著才肯往前挪步子。

就在這個時候,古戲台上的燈突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