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戲樓上

五老爺說,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那個修汽摩的鋪子一整天都沒生意上門,就索性早早關了門,去小鐵梅的店裏喝小酒,喝著喝著,就聽說古戲樓上出人命了,戲瘋子上吊了,要找人上古戲樓去抬屍。

五老爺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他在我們這兒開修汽摩的鋪子,也就是這幾年裏頭的事,因為我們這兒開汽摩的人多,卻沒有人會修汽摩,五老爺在外頭還做其他營生,這個修汽摩的鋪子,純屬是便民服務,也算是五老爺的一個落腳點。五老爺說,他一直對那古戲樓挺好奇,他剛到我們這兒,在村子裏隨便轉悠的時候,就留意上這古戲樓了。這座古戲樓跟五老爺過去見到的老戲樓都不一樣,它四麵臨水,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央,雖然已經又破又舊,但還是看得出,這古戲樓當年不一般,因為它有兩層樓那麽高,上有天井,下有台座,盡管當年的畫棟雕梁都看不出來了,隻剩下一個灰撲撲的殼子,光這遠遠看上去的派頭,就知道這不是一般人家的東西。按理說我們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地方,村子裏有這麽一座氣派的古戲樓,確實是一件怪事。可是我們從小看慣了,就沒有把它當回事。五老爺找村裏的老人打聽,知道我們這兒是明朝建村,曆史悠久(我們這裏很多個村子都是明朝就有了,有些被廢棄了,沒人住了,成了荒村,離山口近的幾個老村子,經常有攝影師去拍照,拍那些碉樓之類的古建築,有的攝影師自己往山裏亂走,不知不覺就會走到無人的荒村裏去,出來就喊遇鬼,其實是因為那山裏還留著當年路的痕跡,隻不過被植被覆蓋了,就算看不出來,但人在走的時候總是挑好下腳的地方走,不知不覺就走上了通往荒村的小路了)。

村子是明朝建的,可這古戲樓究竟是什麽時候建起來的,就沒有人知道了,好像自從有了這座村子,就有了這座古戲樓。這也不稀奇,我們這種小村子,又不會有什麽地方誌之類的文字記載,村子的曆史全憑老子、兒子、孫子這樣一代代口口相傳,村裏的老人就是一本活曆史書,要是他們記不得的事,那就沒人知道了。可稀奇的是,五老爺再一打聽,這古戲樓過去演什麽戲,竟然沒人答得上來。有個村民就把十三旦的故事給搬出來了。就是我的小叔叔當年不肯演的那個戲,關於古戲樓上有個十三旦,長得如何又漂亮戲又唱得好,這個十三旦怎麽跟一個刀客山盟海誓,怎麽被地主惡霸逼奸不成,最後怎麽唱著戲就投水而亡了,死後被白龍王爺請去唱戲。這個戲也不是當地人寫的,是當年下鄉到我們這兒的文化站老同誌寫的。這種戲哄哄我們這兒的鄉下人還行,唬不住五老爺。五老爺走南闖北,聽過的戲多,知道的也多,他說,十三旦名氣那麽大,連上海灘都請她去呢,她能到你們這種小地方來唱戲?而且十三旦後來嫁得好好的,兒子、孫子都生了好幾個,這麽瞎編排人家合適嗎?那村民就急了,說興許不是同一個人呢,兩個人都叫十三旦不成嗎?可五老爺問,這個十三旦是唱什麽戲的,也沒人答得上來,問來問去,竟然沒有人看到過古戲樓上演過戲,也沒有一個人聽說這個古戲樓上曾經演過戲。這個古戲樓,不是在“文革”當中荒廢的,而是早在清朝以前就荒廢了,如果不是有文化站進駐村子裏,提議要把這古戲樓看管保護起來,也沒人想到要派個人去看古戲樓,這就便宜了我的小叔叔。

五老爺的心裏就奇怪了。戲樓不演戲,那這戲樓是蓋來幹嘛用的?古戲樓的對岸是一片空地,長滿荒草,足有一人多高,掩蓋了這裏曾經有過建築的痕跡。有人就跟五老爺說,荒地上過去有幾段廢牆,村裏有人要蓋房子就到這裏來撿磚,都被撿光了,這裏什麽都不剩了。五老爺就問,那這裏過去是個什麽建築呢。他心裏想,這個建築肯定跟古戲樓有關係。可也沒人答得出來,隻知道這裏過去肯定不是住的人家。五老爺原本以為是有什麽大戶人家避難到這個村子,才蓋了這麽個戲樓。結果卻根本不是這麽回事。這塊地方非但沒有住過人,而且據說風水還不好,水裏還淹死過人,村裏的老人寧可繞道也不往古戲樓這邊走,年輕人沒那麽多避諱,但也很少在這一帶活動,這裏隻有一條石頭路通古戲樓,而且隻通古戲樓,走得人少了,石頭縫裏都長滿了草,把路頂得七翹八裂,五老爺在石頭路上散步,走起來很是磕腳。

五老爺說,他平時就老琢磨這古戲樓,可沒機會上去,因為古戲樓上有個戲瘋子,他是看古戲樓的,他不讓人上去,別人就沒法上去,而且你也沒法跟一個瘋子講道理,他根本不理你。這一天晚上,五老爺正在小鐵梅的店裏喝小酒,聽說戲瘋子在古戲樓上吊了,要找人去抬屍,他就想趁機上古戲樓去看看。

那個晚上,一同上古戲樓的人裏頭,五老爺認得兆旺和他姐夫,染坊的昆子、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這幾個人他都不認識。五老爺上了船之後,發了一圈煙,又過了一會兒,羅伯也上船了,五老爺認識羅伯,知道他是村裏的老革命,也給他遞煙。羅伯拿過煙不抽也不謝,就自顧自地瞪著眼睛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船開了,那船上幾個小年輕又唱又聊的。羅伯就壓低嗓子對五老爺說:“段毛子,這船上幾個都是不頂用的,到時候你得多出把力。”五老爺一愣,羅伯又直起背,瞪著眼睛坐在那兒。

五老爺說:“羅伯這老人家,厲害。我跟他打過幾次交道。我剛到這村,他就把我給盯上了,審我跟審敵特似的。船上那幾個小子還暈乎著,什麽都不知道,羅伯早就胸有成竹了,他這是料到古戲樓要出事了,才要拽上我呢。”

五老爺說,他起先聽羅伯這麽說,就以為他是說等會兒抬屍的事,抬屍也有講究,羅伯怕那幾個後生派不上力。五老爺過去跟死人打過交道,他不怕死人。船往古戲樓那邊撐過去,月亮又大又亮地**在水裏,那幾個後生一驚一乍的,一會兒說水底下有鑼鼓班子的聲響在回**,一會兒又說看到古戲樓上有光透出來,五老爺也沒放在心上。他就是想去古戲樓上瞧瞧,被那幾個後生這麽鬧得挺煩,後來還是羅伯發話了,這些後生才不作聲了。

我聽五老爺這麽說,跟兆旺之前說的基本沒什麽出入,我之前心裏就在琢磨著,兆旺是不是五老爺的人,故意安排他在村口吹水,要是有人跟他打聽古戲樓,就給五老爺通風報信。我在想,要是兆旺原本就是五老爺的人,那兩個人的說法肯定不會有出入。可我聽著聽著,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好像有什麽細節對不上,可究竟哪裏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

我的心裏在想什麽,五老爺好像都看得出來。我腦子裏就這麽一轉念頭,五老爺就說話了,他說:“兆旺那小子跟你說了什麽,你別去信他,他連古戲樓都沒有上去呢。”

我說:“其實兆旺也沒說啥,他就說了船撐到古戲樓的時候,那戲台子上是空的。”

五老爺說:“兆旺這回沒瞎吹水,他沒上過古戲樓,他也吹不出什麽名堂,因為這古戲樓上的事,實在古怪,就兆旺那張嘴,要吹都吹不出來。”

五老爺說,船撐到古戲樓的時候,那幾個後生還在害怕,怕黑漆咕咚的戲台子上,那幾個假人中間吊著個死人,他們畢竟年輕,沒見過死人,憑著一時好奇膽大上了船,臨到頭兒又犯慫了,隻是礙著有羅伯在,才沒真的往水裏一跳自顧自遊回去。

可到船真的靠了岸,那些個後生才真正知道什麽叫作個怕。整個古戲樓裏沒一絲光,隻有大正麵被月亮曬著,露出一片空空的戲台。再伸長了脖子往裏看,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漆黑一片,連月光都透不進去,不知道那幾個假人和吊死的戲瘋子究竟藏在古戲樓的哪個地方。

那幾個後生都不敢下船了,五老爺倒蠻不在乎。他去過的地方,要比這古戲樓黑多了,而且他年紀比這幾個後生大,心眼也多,來的時候還帶了個手電。他就把手電給打上,往那古戲樓上照過去,先照到青磚砌成的台座,露出水麵半米多高,底下泡在水裏,都生了青苔,也分不清到底是磚青,還是長著的苔草青。再往上照,就看到了戲台子底下的那排窗,五老爺的心裏就“咦”了一聲。

五老爺說,他拿手電照到戲台子底下那排窗,嵌在長了苔的青磚裏頭。我還記得那排窗,我跟五老爺說,那窗是用整塊大木板做的,特別沉,我小時候就從來沒推開過那窗。窗板鏤空雕透了,有一個個亮格可以透光,上麵還雕著各式各樣的小人,都是穿古裝的,做出扮戲的樣子,臉和衣服都模糊不清了,也看不出扮的是哪個戲文裏頭的故事。

五老爺“嗯”了一聲,說:“這就對了。”他說,他剛到我們這兒的時候,就注意到我們這兒的窗戶還是古色古香的,不用玻璃,還是用木頭窗框,豎一排木頭檔子,上麵橫釘兩條,下麵橫釘三條,五老爺說,這叫作“一碼三箭”,是明代時候的式樣。我們這兒是山裏頭,玻璃運進來不容易,又容易壞,壞了也沒處補,除了村口幾個小飯店安了玻璃窗招攬顧客,大多數人家還是保留了這種明代留下來的木頭檔子窗。五老爺懂這個,所以別人跟他說我們這個村子是明代時候就有了,他才肯聽信了。可是那天晚上,他看到戲台子底下那排窗,發覺它們是整塊大木板雕出來的,心裏就疑惑了。他根本沒去看那上麵雕的小人,隻是心裏琢磨著,這種拿整塊大木板透雕成亮格的窗子,分明是明代以前的手法,這也就是說,這古戲樓的年代,說不定是在明代以前。莫非這古戲樓搭起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村子?

五老爺心裏琢磨著,就想湊近一點看。他原本就已經站在船頭了,腳往前一跨,就上了岸。身後羅伯還在訓斥那幾個後生,讓他們別賴在船上犯慫,趕緊上岸,不見得那麽多活人還怕一個死人。五老爺也不管他們,自個兒拿著手電去照那木頭窗子,想看得仔細一點。可他剛拿手電靠近了窗子,就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時羅伯正拿五老爺當楷模給那幾個後生打氣呢,讓他們別比一個外鄉人還不如,自家的古戲樓都怕,算個什麽東西,把村子的臉都給丟盡了。見五老爺也退了回來,羅伯就粗著聲音,惡聲惡氣地說:“咋啦,你咋也娘們啦?”

五老爺倒也還沉著,他拿手電照著那窗子,對身後的羅伯說:“您老人家過來看看,是不是我看花了眼。我怎麽看到那窗子後頭,好像有一張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