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戲台邀燈

我聽五老爺說到這裏,心裏就咯噔了一下。要知道古戲樓四麵臨水,要拉電很不容易,這地方平時也沒人去,因此村裏根本就沒給古戲樓通電,也沒給安電燈。他們說,反正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他要燈幹嘛?因此古戲樓上非但沒有電,也沒有燈,隻有戲台周圍的四根立柱上方掛了四盞扁圓的紅燈籠,那還是小叔叔支使我給他掛上去的。但這燈籠也不是用來照明的。我的小叔叔說,但凡是戲台就必掛這四盞紅燈籠,這燈籠平時是不點燈的,隻有在戲台子開戲之前才點起來。來來往往的人隻要一看到戲台上的這四盞紅燈籠亮起來了,就知道今晚要有好戲上演了,這叫“邀燈”,是邀請大家來看戲的意思。

我小時候很天真,聽小叔叔這麽說了之後,就一直盼著這古戲樓上的四盞紅燈籠哪天可以點起來,我就可以有好戲看了。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我的小叔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在戲台上風光了。我在那裏等啊等,眼睜睜地看著那四盞燈籠在日複一日的時光裏漸漸褪去顏色,明晃晃的紅紗布蒙了厚厚一層灰,燕子在裏麵築了巢,也從來沒見那四盞燈籠被點起來過。後來有一天,我終於發覺了那四盞燈籠隻有四張燈籠皮,裏麵根本沒有裝燈芯,我才知道這古戲台上的四盞燈籠是永遠都不會亮起來的。

但是五老爺卻說,我的小叔叔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晚上,他親眼看到古戲台上的那四盞燈籠亮了起來。

五老爺說,那個時候,他正和羅伯帶來的幾個後生擠在古戲樓底下。古戲樓有兩層,上麵一層就是戲台,四根角柱撐著歇山頂,像是個大亭子凸在前麵,這是演戲用的明間,左右兩側還有兩個小亭子縮在後麵,搭著簾帳,像兩個小廂房,這是伴奏樂師的座位,也就是俗稱的文武場麵。古戲台底下的廂房是給演員化妝候場用的,叫作扮戲閣子。扮戲閣子後麵有兩個樓梯,連著戲台上出將入相的兩個台口。古戲樓的青石台座要比扮戲閣子寬出了一個窄圈兒,剛好夠放一雙腳,青石台座底下就是水了。

那個晚上,五老爺背貼著扮戲閣子的排窗,一雙腳踏在青石台座的那個窄圈兒上,腳邊兒就是水,水裏映著古戲樓的倒影,五老爺一低頭,就看到黑沉沉的河水裏,那古戲台的四個角柱上掛著四盞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悄無聲息地亮了起來。

是誰跑到戲台上去把燈給點起來了?五老爺心裏疑惑著,往旁邊看去,羅伯和他帶來的那幾個後生全都站在那兒,一個人也不少。這個時候,古戲樓上除了他們這幾個人,隻有一個戲瘋子,莫非這瘋子真的還活著,躲在戲台上拿他們幾個尋開心?可他聽說戲瘋子是個瞎子,瞎子點燈,這是要幹啥?

羅伯說:“戲台邀燈,戲瘋子這是要唱戲啊。”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戲台上這四盞燈籠一點,就是今晚要開戲的意思。

隻見黑沉沉的河水裏,一輪毛乎乎的黃月亮升了起來,正好落在戲台側麵的廂房上頭,隔著簾帳映出了兩個人影,一個提著鑼,一個按著鼓,咚鏘,咚鏘,咚咚鏘咚鏘——

羅伯說:“戲台邀鑼,戲瘋子這是叫人來看戲呢。”

五老爺也愛看戲,他知道開戲之前,先要敲鑼打鼓,這跟邀燈一樣,也是告訴別人這裏有好戲要上演,邀人來看戲的意思,叫作邀鑼。有些時候,這邀鑼一敲就是半個時辰,一直要敲到戲台子底下擠滿了人,戲班子看到捧場的人夠多,這才肯開戲。

可這古戲台上麵不是隻有戲瘋子一個人,那些敲鑼打鼓的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難道戲瘋子在這古戲樓裏還藏了一個戲班子?五老爺站在古戲樓底下,看不到古戲台上的光景,可他能看到水裏的倒影,隻見戲台兩側的廂房裏映出了一個個人影,司鼓的,弄笛的,大鑼小鑼,月琴弦子,文武場麵好不齊全。戲台上倒見不著人影,可那出將入相的兩塊簾子後麵不時傳來陣陣說笑聲,跑上跑下的腳步聲,踩得五老爺頭頂上的地板嘎吱嘎吱響,一會兒這個問:“誰見著我的水衣子啦?”一會兒那個說:“我正掃紅呢,找別人幫你描臉去!”忙忙碌碌,好不熱鬧,可不是足足一個戲班子!

五老爺豎起耳朵,他聽到咚鏘、咚鏘的鑼鼓聲裏,有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說“來了!來了!”隻聽那戲台後麵一陣忙亂,出將入相那兩塊簾子後的人影來來去去,好幾個聲音都不約而同地叫著“快點!快點!”“來了!來了!”

羅伯也捏著嗓子說:“來了!來了!”

什麽快點?什麽來了?五老爺抬眼望去,黑沉沉的河水和夜晚連成了一片,分不出來哪裏是天,哪裏是水,哪裏又是岸,隻能看到黑漆漆的遠方突然出現了一點點的亮,就好像是有人抓了一把星星撒進河裏,那是一條又一條的船,船上點著燈,照出或站或坐的影子,那都是瞧見了古戲樓上的燈籠,聽見了古戲樓上的鑼鼓,趕來看戲的人。

來了這麽多船,這是渠河上下的人都趕來看戲了?鑼鼓越促越急,河裏映著的船燈也越來越多,綽綽約約的燈影裏,黑乎乎的人影子也越來越多,在水裏密密麻麻地飄著,把古戲樓給前前後後地圍著。河水嘩啦啦地響,鑼鼓聲裏混著無數人同時說話的嘰嘰喳喳聲。我們這裏方言混雜,隔一座山就是一種話,五老爺也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麽,隻依稀聽見那河水裏似乎也在回響著“來了!來了!出來了!出來了!”的人語。

到底是什麽出來了?就在這個時候,鑼鼓聲驟然一停,那些咿咿呀呀說個沒完的人語聲也都跟得了號令似的,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河水也不響了,風也不吹了,萬籟俱寂,五老爺也屏住了呼吸,隻聽一陣極細極高的絲竹聲從河麵上**了起來,那聲音鑽進耳朵裏,五老爺隻覺得眼睛一花,低頭一看,那河水裏映著的古戲台上不知何時已經整整齊齊地站好了四堂十六個跑龍套的小把戲,全都穿著紅彩褲,戴著紅臉殼子,手裏舉著畫了雲彩的牌子,個頭大小也都一模一樣,就像是十六隻從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泥娃娃,端端地站在戲台上。

羅伯捏著嗓子叫:“好哇!”

河麵上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叫:“好哇!好哇!”

鑼鼓點子又響了起來,咚鏘,咚鏘,咚鏘咚鏘咚鏘,那十六個小把戲就跟陀螺似的踏著鑼鼓點子轉開了,又是打旋子,又是耍連環,靈活得不像人似的,在戲台上來回穿梭,把手裏的雲彩牌子拋上拋下,叫人看得眼花繚亂,五老爺低頭看著水裏的古戲樓,那戲台上真像是有一朵朵祥雲在飄著,一會兒散開,一會兒聚攏,在戲台上來來回回地嫋繞,繞著繞著,鑼鼓點子又是一變,那十六個小把戲就跟疊羅漢似的一個踩著一個肩膀,用手裏的雲彩牌子遮著身子,越疊越高,疊成了一座雲山。

羅伯捏著嗓子,尖聲尖氣地叫起來:“要出來了!勾雲呂要出來了!”

河麵上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叫:“出來了!勾雲呂出來了!勾雲呂出來了”

隻聽咚的一聲響,鼓佬倌用力一擂鼓,雲山霍地散了開來,十六個小把戲蹦躂著,打著骨碌,在戲台上滾著滾著就沒影了。從雲彩裏麵飄出來一個神仙似的人影,身披紅霞衣,腳踏登雲靴,那模樣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

我聽五老爺說到這裏,就猜到了古戲台上那神仙似的人就是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成了瞎子之後,就沒再唱過戲了,沒想到他死的那天晚上,倒又在戲台上風光了一回。我想到這裏,眼淚就忍不住要下來了。

可五老爺那時候並不知道勾雲呂就是我的小叔叔,他還在想著原來那麽多人都是來看勾雲呂的,可這勾雲呂跟戲瘋子又有什麽關係?五老爺知道戲瘋子過去是縣劇團的角兒,但他看這勾雲呂亮相的氣派,不要說是縣劇團,就連京城裏的名角都沒得比。再說了,戲瘋子可不是個瞎子嗎?但五老爺看這戲台上的勾雲呂,雖然看不清五官相貌,但看那身段動作,一雙登雲靴走得是行雲流水,一對水袖舞得是滿台生輝,怎麽看都不像是個瞎子扮得出來的。

五老爺正想著,那戲台上的勾雲呂已經開唱了。說來也是奇怪,五老爺素日裏那麽精明個人,看到這古戲樓上突然冒出來個戲班子沒覺得蹊蹺,看到這古戲樓外突然來了那麽多看戲的人也沒覺得蹊蹺,可那戲台上的勾雲呂一開腔,五老爺就覺得蹊蹺了。五老爺說,他走南闖北那麽多年,聽了那麽多戲,可從來就沒聽到過勾雲呂這種唱法的,他非但聽不出勾雲呂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哪一折戲,就連那聲腔語調也是他聞所未聞的。可這勾雲呂不但唱得怪,還好聽得要人命,五老爺聽著聽著就入味了,不由自主地合著拍子搖頭晃腦起來,勾雲呂唱得歡喜,五老爺的心裏就覺著歡喜,勾雲呂唱得悲涼,五老爺的心裏也是一陣悲,勾雲呂唱到傷心處,就好像一個人一輩子的傷心事都被唱出來了,五老爺聽著聽著,眼淚就下來了,整個人隻想蹲下來大哭一場,羅伯和那幾個後生也被勾雲呂唱得抹起了眼淚,古戲樓外麵站的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嗚嗚地哭成了一片,哭著哭著,五老爺就覺得不對勁了。

五老爺說,那個時候,他被勾雲呂唱得失魂落魄,隻想蹲下來大哭一場,可他這麽一蹲下來,就看到了腳下的青磚已經跟水齊平了。五老爺明明記得他剛上古戲樓的時候,還特意多看了幾眼這古戲樓的結構,印象裏這青磚砌成的台座露出了水麵足足有半米多高,可現在這河水都快要漫過青磚,漫上他腳背了。

這河水是什麽時候漲上來的?五老爺一直盯著水裏映著的古戲樓,居然完全沒發現。古戲台上,勾雲呂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黑乎乎的人影子圍著古戲樓嗚嗚地哭,哭聲就好像是一陣風,嗚嗚咽咽地繞著古戲樓打轉,每轉一圈,這河水就往上漲一點,就好像這河水是被勾雲呂唱出來的淚水似的,又好像不是這河水在往上漲,而是這古戲樓被勾雲呂唱得在一點點往水裏沉下去。

就那麽一眨眼的工夫,五老爺的腳底下已經感覺到了一陣涼,心裏也是一涼,整個人似乎清醒了不少。他連忙去推身旁的羅伯,說:“別聽戲了,這古戲樓要被水淹了。”話說出口,聲音又尖又細,比剛才羅伯擰著嗓子說話還要怪異,聽起來不像是人在說話,倒像是黑相公在吱吱叫,把五老爺自己給嚇了一跳。他清了清嗓子,想大喊起來,好叫這古戲樓上的人都聽見,可發出來的還是吱吱的叫聲,混在嗚嗚的哭聲裏,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裏,別人根本就聽不見。

五老爺急了,下意識地想找船。他記得羅伯是讓兆旺留在船上,那船就拴在他們身後,可他一回頭,哪裏還有船的影子。難道兆旺這小子趁著大家聽戲的時候把船給劃走了?那河水已經漫過了青磚,漫到腳脖子上了,羅伯還渾然不覺地蹲在那裏,一邊聽戲一邊抹眼淚,五老爺這回是真急了,也顧不上尊老敬賢了,把羅伯給用力一扯,指著他兩條浸在水裏的褲管子,嘴裏吱吱直叫。

羅伯被五老爺這麽用力扯著,終於不抹眼淚了,可他低頭一看自己那兩條浸在水裏的腿,又擰著嗓子哭了起來,說:“我這老糊塗,我怎麽就跑來聽勾雲呂的戲呢,他的戲是活人能聽得的嗎,活不成了,活不成了,這下活不成了……”

羅伯這麽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哭著,一邊就把臉衝著五老爺給轉了過來。五老爺看著那張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哪裏是張人臉,分明就是一隻大黑相公!那大黑相公披著羅伯的衣裳,尖聲尖氣地哭著,黑毛乎乎的臉上老淚縱橫,用一雙皺巴巴的小眼睛看著五老爺,看得五老爺的心裏一陣發毛,猛地往旁邊退了一步,也不知踩在了什麽上麵,隻聽吱的一聲尖叫,五老爺一扭頭,就看到自己身旁還蹲著一溜小黑相公,披著那幾個後生的衣裳,也都衝著五老爺扭過黑毛乎乎的臉來,一起尖聲尖氣地哭起來:“活不成了,活不成了,魂都被勾走了,這要怎麽活呀?”

這事邪乎了!五老爺心想,這時河水已經漲到了五老爺的腰上,那一溜黑相公隻剩了一個黑毛乎乎的腦袋冒在水麵上,還是哭個不停。戲台上的勾雲呂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五老爺這時已經顧不上去琢磨到底是黑相公披了羅伯的衣裳來捉弄人,還是羅伯他們中了邪氣,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變成了黑相公,五老爺自個兒的臉上也在發癢,就好像無數根黑紮紮的毛要從臉皮子底下鑽出來似的又痛又癢,五老爺不敢低頭往水裏看自己的臉,也不敢看戲台上勾雲呂的臉,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待在這古戲樓上,肯定不會有好結果,索性就憋了一口氣,埋頭往河水裏一紮,衝著河麵上那星星點點的船影遊了過去。

五老爺一下水,心裏就暗叫一聲不好。他之前在古戲樓上看不真切,可這一下水,他就看清了,那些漂在河麵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根本不是船,是專門放給死人的河燈。河燈也分兩種,有的地方的河燈是用浸了油的彩紙折成船的樣子,上麵點的是紅蠟燭,那是用來給活人祈福的,叫福燈,可五老爺看到的那些河燈,分明是用浸了油的冥幣折的,上麵點的是白蠟燭,就是專門給死人送魂的冥河燈。這天又不是三月三,哪個放的冥河燈?而且那麽多的冥河燈,怎麽就全都順著渠河漂到了這座古戲樓附近來了?五老爺顧不上琢磨這些,他想的是,既然那些根本就不是船,那些來看戲的人又是怎麽到了這古戲樓附近來的?難道那些人都是沒有腳的,是漂在河麵上的?

五老爺不敢想了,他也不敢去看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到底是什麽東西,可他人在水裏,還是看到了,河水裏密密麻麻地漂著的,也全都是黑乎乎的人影子,把古戲樓給圍著,嗚嗚地哭著。古戲樓已經完全沉到了水裏,從水裏傳出咚鏘鏘鏘的鑼鼓點子,勾雲呂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紅霞衣漂在水裏,像是一團火,那四盞紅燈籠也在水裏漂著,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都聚攏過來,把破棉絮似的臉給貼在古戲樓上,無數隻腐爛的手扒著古戲樓,跟著古戲樓一起往下沉。五老爺被夾在裏麵,也被帶得一點點往下沉。水漫過了五老爺的頭頂,勾雲呂的聲音就像是一根繩,拴住了五老爺的手腳,叫他也一點點地往古戲樓貼了過去,跟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一樣,跟著古戲樓一起向河底沉下去,沉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突然出現在五老爺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