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紅旗

我從未想到過,我兒時的記憶深處居然埋藏著一輛紅旗牌轎車。

這個發現對於我的人生來說,簡直具有顛覆性的意味。我很難去形容我的心情,我設想過自己會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沒有這輛紅旗牌轎車更加令人不可思議。我也很難相信,我居然會忘記自己小時候看到過這麽漂亮的一輛車。

我今天在寫這件事,恐怕很多人會不明白我當時的心情,你們會說,不就是一輛轎車嗎?值得那麽激動嗎?

那我隻能說,你們沒有生在我這個年代。如果你們跟我在同樣的時代裏生活過,你們就會知道,紅旗牌轎車意味著什麽。那是一個交通基本靠走的時代。那個時候,哪怕是我們這兒的縣城裏頭,汽車的數量也屈指可數,更別說轎車了。很多老人根本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什麽是轎車。我小時候進縣城,見到在路上開的,主要是一種三個輪子的機動車,我們這兒叫駁駁車,大概是因為它開起來一路上馬達會發出“啵啵”的聲響,也可能是因為這個車坐起來十分顛簸,而且一旦開得快了就會熄火。一直到我讀縣中的時候,縣城裏才有那種四個輪子的真正的小汽車,但我仍然沒有見過轎車。

我一直到念了大學,進了城市,才見到過在大街上開的小轎車。我跟許多農村學生一樣,見到大街上有小轎車開過,都要停下腳步來看兩眼,進城快要一年多了,我才能掩飾自己看到小轎車時的那種羨慕勁兒。那個時候,全中國隻有兩種轎車,一種是上海汽車廠生產的上海牌小轎車,還有一種就是中國第一汽車廠生產的紅旗牌轎車。

我記得我在讀大學的時候,有個上海的女同學,她堅持說她出嫁的時候(上海人叫作新娘子的時候)一定要坐上海牌小轎車——在當時,上海牌小轎車是局級幹部才能坐的車。在我讀書的時候,還有很多女同學夢想著出嫁的時候要坐上海牌小轎車,覺得那是一種榮耀,據說全中國的上海牌小轎車,加在一起也就那麽五千輛。

紅旗牌轎車呢,那幾乎就是清一色中央領導人的座駕了。哪怕是我的那個上海女同學,人長得漂亮,心氣那麽高,她也不敢說她奢望坐一回紅旗牌轎車。那不是我們普通老百姓能夠奢望的玩意兒。據說當時來華訪問的國際友人,最高待遇就是“見到毛主席,住進釣魚台,坐上紅旗車”。因此說到紅旗車,多少帶有點政治意味。我記得當時周總理的座駕就是紅旗車,江青貌似也很喜歡紅旗車,還有誰呢,貌似陳毅也有一輛紅旗車。傳說這種專門為國家領導人生產的紅旗車,俗稱大紅旗,車後座都是三排的,最後一排是專門留給警衛員站的地方,那整個車身有五米多,要接近六米長了。

我這輩子隻見到過一次這種傳說中的大紅旗。那時我還在念大學,是我一個師兄,他說他的單位裏麵有一輛大紅旗,過去是某位領導人的專駕,現在給他們拿來做科研用。因為大紅旗馬力大,速度快,車身穩,他們專門用它來模擬噴氣機滑行時的座椅彈射。這個哥們偷偷帶我們混進去參觀了一回(他工作的地方算是國防單位,我們混進去的經曆簡直驚心動魄,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講一講),我也看不出那個大紅旗到底是兩排還是三排的,因為他們做實驗的時候,已經把座椅都拆掉了,但可以看得出來,那個車確實很豪華,車身很寬敞,大約有三米寬,車裏麵都鋪著紅地毯,雖然舊了,但是一眼看上去仍然讓人心生敬畏。我還記得,那個車的儀表盤上有個北京天安門的標記。

我的師兄是個“人來瘋”(這是我那個上海女同學說的,估計是上海話,專門指那種一見到人多就會興奮的、表演欲旺盛的類型,尤其是有漂亮姑娘在場的時候),他說要帶我們坐大紅旗開一圈,嚐嚐做國家領導人的滋味,我們怕他丟了鐵飯碗事小,撞了大紅旗事大,最關鍵的是,這哥們兒根本不會開車!最後我們好不容易勸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此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大紅旗,坐起來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別說大紅旗了,那個時候,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坐過轎車)。不過我已經比大多數人要幸運了,據說這整個世界上,總共也隻有一千五百輛大紅旗,別說坐過這個車的人屈指可數,就算見過這個車的,應該也沒多少人吧。

我這麽說,你應該可以理解,當我發現兒時的記憶中,就在村頭的那條土路上,居然停著一輛大紅旗,那種詫異,那種震驚,大概僅次於在村口見到毛主席了。

兒時的我,大概不會理解這意味著什麽。那時候的我,隻是一個屁股毛都沒長齊的瓜娃子,除了偶然在路上看到過那種三個輪子的駁駁車,就連四個輪子的汽車都沒見識過,更別提認得什麽紅旗牌轎車了。但是對於現在的我,看到這段記憶,卻是一目了然:這意味著有大人物來到過我們這兒。

而且,這個大人物是專程為了我的小叔叔來的。

這段記憶,對於兒時的我來說,恐怕確實沒有什麽意思,當時的我,肯定完全不知道在發生什麽事。但是哪怕是在當時,我也可以感覺到那種不同尋常的氣氛。在那段回憶裏,我的小叔叔原本是牽著我的手,站在那兒,他肯定也聽到了大紅旗馬達發動機的嗡嗡聲,那是一種特別低沉的轟鳴聲,跟那些在縣城裏跑的東風牌汽車發出的刺耳嘈雜的聲響完全不一樣。我的小叔叔知道他的麵前停著一輛大紅旗嗎?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覺得,他很清楚他接下來要見到的是什麽人。他站在那兒,不再牽著我的手,而是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將我給卡住,這是防止我亂跑或者做出什麽出格舉動的時候,他可以及時製止我。這說明他很清楚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不是心血**,突然想到要在清晨去村口散步,才把我弄起來,騙我去村口耍。像我的小叔叔這麽懶散的人,能讓他一大清早爬起來的,肯定是一件他非去不可的大事。他是一大清早就在村頭的路上專門候著,他知道有人要來找他。

我的小叔叔在村頭的這條路上站著,他是在等那輛大紅旗。

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未必知道自己的麵前停著的是一輛大紅旗,他等的是車裏坐的那個人。他知道那個人是來找他的。

這個時候,我對車裏坐的究竟是誰,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清晨的太陽很燦爛,照在土路兩旁溝裏長著的芒草叢,幹枯的茅草上還沾著露水,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那輛大紅旗就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漸漸地開上來了。它跟我在我師兄的研究所裏見過的那輛大紅旗一樣龐大,車頭也一樣豎著三麵小紅旗,但是它看上去比研究所裏的那輛更新,也更漂亮,車殼子烏黑發亮,帶著一股簇新的味道。我覺得,開這個大紅旗的司機,肯定是個老司機,這個大紅旗的軸距要接近三米,跟土路差不多寬,但是這個司機就能把這車開得十分穩妥,車身擦著路兩旁的芒草,一路的芒草把露水都灑了下來,一路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但是四個車輪就沒有一次陷落到芒草底下的溝裏去。我很佩服這個司機的本事,我後來才知道,開大紅旗的司機其實都是受過訓練的特種兵,所以他們才能把這個軸距快要三米寬的轎車,在這種狹窄不平的土路上開得那麽穩妥。

我看到這個大紅旗在村口停下來了,就有一種衝動,我要跑上前去摸摸這個又黑又長的車殼子,最關鍵的是,我要湊到這個鋥亮鋥亮的車玻璃上去,看看坐在裏麵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大人物。

可是我的小叔叔把我的後脖子給卡著,不叫我跑上前去,他把我在原地給牢牢地按著,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勁很大,我被他按得脖子生疼,後來他的手心裏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麽緊,其實是因為他自己心裏頭緊張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見到的這個人。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可是我卻不覺得他孬種。如果你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你知道自己要見到的人是某個政要首長,肯定也會害怕。其實我的小叔叔已經表現得相當鎮定了,他一隻手卡住我的後脖子(在別人看來,他隻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實使了那麽大勁兒在按我),另一隻手背在身後,現在看來,那是一種很有藝術家風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唯一的遺憾是,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見,就把頭往上斜昂著(貌似他平時也大都是這個姿勢,是因為這樣聽聲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樣就特別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慣),他這個樣子,就好像他前麵站著一排機槍手,他是要慷慨就義的革命烈士,不免有點滑稽可笑。

我看到那個大紅旗的車門打開了,從車上一連下來好幾個人,有年紀大的,也有年輕人,都穿著當時幹部穿的那種四個口袋的軍綠色外套,他們的身上都沒有佩戴軍徽,所以我看不出他們的軍銜,但從他們那種後背筆挺的身姿來看,這幾個人肯定都是軍人,從車門一打開他們就跳下車的那種利索勁兒來看,他們肯定不是什麽大人物,說不定隻是車裏坐的那個人的警衛員。我開始猜想車裏的那個大人物是不是哪個軍區的首長。

我的心裏突然覺得這個事情很不對勁。

我之前說過,我們這裏的山路不好修,村裏盡管有了錢也不願意修路,是因為這條進村的土路很陡,即使修好了,一般汽車也沒法開進來,必須得重新開山開路,這個費用就不是村裏承擔得起的。而且我們這裏要到外界,先要過渡口,走一段水路,哪怕把路修得再好,汽車過不了渡口(我們這裏的渡口都是亂石灘,秋冬季節水淺,船不吃水,有時得靠人拉,因此吃不得重),也是白搭。所以哪怕是現在,我們這兒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汽摩,村裏鮮少有人開車的。要擱在十年前,我小的時候,那汽車就更是稀罕物件了。村裏的老人,如果不進城去,恐怕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汽車。

因此要擱十年前,我那麽小的時候,村口停了一輛轎車,而且還是一輛大紅旗,那絕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居然沒有一個人提起過,這就很不對勁了。

這輛大紅旗,要一路開進我們村來,肯定要費不少波折,一路上肯定會有不少人看到這輛大紅旗,別的不說,就說過渡口:以這輛大紅旗的噸位,這麽個六米乘三米長寬的大家夥,過亂石灘子的時候,必須得好幾個船家一起拉纖才行,那種熱鬧的大場麵,當時肯定得有許多人圍觀才對,可在我的記憶裏,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這輛大紅旗?

如果說我當時隻是一個孩子,不理解這輛大紅旗有什麽稀罕的地方,可我們這兒的那些大人們呢?那些村幹部們,那些鎮上文化站的人們,他們會從來沒有聽說過大紅旗?他們會不知道來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突然來了一位首長級的大人物,坐著一輛神氣的大紅旗,這樣的事,哪怕擱在今天,都是足以成為傳奇一樣的事,能叫兆旺這樣的人,站在村口吹水的時候,吹上一遍又一遍。誰能夠忘記這樣的事呢?如果說我當年隻是一個淺薄的孩子,偶然遺忘了這輛大紅旗,尚且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那麽整個村子的人們都不記得這輛大紅旗,這事情就很古怪了。

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夠讓全村的人們都集體失憶?

我望向我背後的村子,那應該是我兒時記憶中的村子。村口的鋪子都門板緊閉,空****的檔口上麵貼著褪色的紅紙頭,整個村子被籠罩在一層淡藍色的晨曦中,顯得十分靜謐,就好像全村的人都睡著了,沒有一個人醒來,沒有一個人出來溜達,除了我和我的小叔叔,沒有一個人看到這一天的清晨,村口居然停了一輛大紅旗。

我突然想到尼克鬆訪華的那一年,當時為了避免他的訪華團跟我國人民接觸,整個北京城的人都要延長上班和上學的時間,平時五點下班、放學的人,都要被關在單位、學校裏,要被關到晚上八點,才放他們出來,讓他們上街、回家。這樣尼克鬆走在北京城裏的時候,他看到的就是一座空****的北京城,大街上幾乎一個行人都沒有,他不禁覺得很奇怪:這座城裏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我心中的疑問也跟尼克鬆一樣:人都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某些到了一定級別的政要,他們出來肯定要戒嚴,這就跟古代官老爺上街,前麵要有人開道,豎兩塊“肅靜”“回避”的牌子是一個道理。可我也知道,以我們這兒人的秉性,哪怕是戒嚴,不讓他們上街,讓他們哪怕醒了,也隻能在自己的屋子裏乖乖待著,他們也肯定會躲在門板後麵偷看,更不用說那些個賴子,還有稍大一點的、有點懂事的小孩子,那他們肯定更要想方設法地找個可以偷看的地方了。

可我卻能感覺到,這些鋪子的門板後麵是沒有人的。

人氣,這個說法很玄,但我確實沒有從那些鋪子的門板後麵感覺到有什麽人氣。其實人氣也可以說是人身上的氣味。如果那些門板後麵有人在偷看,那麽多的人,他們身上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那一定是一股非常大的味道,我的鼻子雖然不如狗那麽靈敏,但也一定會有所感覺。可是我卻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突然想到,或許整個村子的人,都不記得這輛大紅旗,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性,那就是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這輛大紅旗。

所有的人都被撤走了。在這一天的清晨,在大紅旗出現在村口的時候,整個村子裏隻有我和小叔叔兩個人。

我的小叔叔已經發散了,他像個真正的戲瘋子那樣把自己吊死在了古戲樓上。現在隻剩下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記得這輛大紅旗的人了。

我站得遠遠的(因為那個時候的我站得遠,所以我現在看到的事物離我也遠,我看到那輛大紅旗停在村口,離我大概二十來步的距離,我沒辦法再靠近了),我看到那輛大紅旗的車門打開了,又下來一個人,看上去大概四十來歲,也是穿著那種四個口袋的軍外套,這個人看上去的軍銜應該要比其他人都高,因為剛才下車那幾個人,見到他雖然沒有敬禮,但是後背都下意識地一挺。

這個人下了車之後,先環視了一圈,他好像對這一片寂靜的山嶺鄉村感到滿意,雙手插在口袋裏,頻頻地點著頭。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斯文,不像是個軍人,倒像是個學者。他跟另外幾個人說話也是輕聲慢語的,我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但是我能從他說話的架勢裏麵感到一種特別的腔調,就是他所說的每個句子都是降調,他的聲音雖然輕,但因為他的每個句子都是肯定句,每句話裏麵都會有很多停頓,每說一句話都是往下壓的調調,就會讓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這讓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權勢的人是這樣說話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官腔吧。

我的小叔叔也聽到了這個人的聲音,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瞎子的耳朵一般要比普通人來得靈敏,我聽不到這些人在說什麽,但是我的小叔叔應該聽得到。這個正在說話的人究竟是個什麽官呢?我很好奇,我去看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還是用那種討人厭的模樣叉著腳站在那兒,偶爾用那隻沒有卡在我脖子上的手去撓一撓鼻子尖,我看不出來他究竟認不認得這些人,但我知道,他的心裏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是很清楚的。那個年代,一個普通老百姓,如果不是他心裏知道要發生什麽事,看到麵前這種架勢,早就嚇趴下了。我的小叔叔在這些官員麵前還能保持鎮靜,說明他是胸有成竹的。

我等著這個看上去一派斯文,同時又官腔十足的男人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但是他又回到車裏去了,確切地說,他是把半個身子探進車裏,在跟什麽人說話。這讓我意識到,原來這個人還不是這些人當中級別最高的官。

怪不得我的小叔叔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沒有反應,這並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這輛大紅旗裏麵,坐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大人物?

我好奇極了,我的心裏想了好幾個可能性,如果不是那個時候毛主席已經去世了,我覺得車裏坐的是他老人家也說不定。這間接說明了我這個人在政治上還相當的幼稚,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一輛大紅旗就讓我浮想聯翩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哪怕我已經想到了各種離譜的可能性,最後從車上下來的這個人,還是讓我大吃了一驚。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從那輛大紅旗裏麵走出來的最後一個人,是一個年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