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嘴煞

我的朋友周易說,我這個人易犯嘴煞。嘴煞是我們這兒一種很老的說法,就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有點類似於禍從口出的意思。我猜想它應該是源自某種古老的迷信:古人相信語言的力量,他們相信有些話語是具有魔力的,是不能輕易說的,一旦說出口就會引起某種後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名字——我前麵說過,我們這兒不作興喊死人的名字。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類似的嘴煞,比如說坐船的時候不能說白龍王爺的白字,進山的時候不能提八爺爺的八字(八爺爺是我們這裏管山神的稱呼,但也有人說八爺爺其實不是山神,是山裏的野豬),如果要說八,就要用“滾”字來替代,相應的七是“草”,五是“湯”,所有的數字在不能提到的場合都有另外一種發音的說法。

那個時候他們還相信毛主席的名字也是有某種魔力的,因此提到毛主席,都隻說“他老人家”,別的地方背毛主席語錄,都是毛主席說什麽什麽,到了我們這兒,就變成他老人家說什麽什麽,搞得來我們這兒的知青都很別扭;而且他們最受不了的是,別的地方背毛主席語錄都是理直氣壯的,聲音很洪亮,我們這兒說到“他老人家”都是悄聲悄氣的,生怕被什麽東西聽去似的。我們村裏的老革命羅伯當年去縣城學習作報告,為此還挨了縣幹部的批評,要把他的這個毛病糾過來,非要他大聲把毛主席的名字給說出來,羅伯很驚嚇地說:“不能說嗬,說了折壽嗬。”如果不是他這個老革命資格真的很老,差一點老革命被打成反革命。但這反過來說明,當年毛主席在人們的心中是跟神一樣的存在,因此他老人家是輕易叫不得的——當一個名字有太大力量的時候,常掛在嘴邊就會折壽。

至今我們這邊的老人還有這樣的迷信,他們說話裏麵會夾有很多隱語,指代那些他們認為不能說出來的名詞,聽他們說話會非常困難,簡直就像聽天書一樣。

我的朋友周易說,我這個人易犯嘴煞,他會算命,我們在縣中的時候,他就說過,我將來要壞就壞在一張嘴上。結果真的被他說中了,我在那場愚蠢的運動當中,就是因為說了某些不該說的話,提了某個不該提的名字,犯了嘴煞,以至於我最終一無所獲地再次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某些時候,我甚至認為自己落入了跟我的小叔叔相似的命運裏:我的奶奶很是為我是個大學生而自豪,因此我始終沒膽子去告訴她,我最終並沒有拿到大學文憑,也不會有單位敢於接收我的檔案——我變成了一個無處可去的人,也就是城裏人所說的社會青年,我們這裏叫賴子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我奶奶,是她老人家到縣城派出所把我領出來,時隔十多年,她又一次撇著兩隻小腳走在那條進城的土路上,就跟當年去領我的小叔叔一樣,這一次她是去領她的孫子。

我的奶奶自覺是個命很硬的人,她家裏的男人一個個走在了她的前麵,自打嫁給我的爺爺之後,她的一輩子都在吃苦,她原本以為她可以享我的福,結果她的希望又再一次落空了。

我的奶奶很鎮靜,她把我從派出所領出來,呸了一口痰在縣城的大街上,從衣襟裏麵拿出煙葉子來卷(她還是穿土布衫子),我幫她點上火,她抽一口,說,她這輩子替我們家的男人做牛做馬,是上輩子欠我們家男人的債。

我的朋友周易說中了,我這個人易犯嘴煞。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既不能說假話,也不能說真話:假話總有被揭穿的那一天,說假話的人早晚會死得很難看,但說真話的人立刻就會死得很難看。我就是那個無意中說出了真話的人。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平時很少開口說話,可每次開口都選在了錯誤的時機,一旦開口必定壞事。

就像這一次,我走在村口的路上,走著走著,我就走神了,然後我就看到了我的小叔叔。

我明明心裏很清楚地知道,那個不是真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早就發散了,他後來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瘋子,穿著蘇三起解的女罪衣,自己在古戲樓上吊死了。

可我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喊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一喊出口,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一片寂靜的土路上驀然地響起來,那聲響大得把我自己給嚇一跳,我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緊接著,我就看到“小叔叔”背對著我,把頭一點點地往我的方向轉了過來。

我知道自己喊這一聲把事情給搞砸了。我把自己的記憶給幹擾了,這段記憶好不容易被喚醒了,結果卻因為我自己的一聲喊,這段記憶現在被扭曲了,我接下來看到的,將是我最恐懼看到的事物。

是我自己給了某些邪惡的東西可乘之機。

我看到“小叔叔”背對著我,把頭一點點地轉過來,我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音,咯咯咯,咯咯咯——那是從我的小叔叔的脖子裏發出來的聲音,他的那個脖子裏麵的骨節已經完全扭過來了,他就跟個木偶人似的,就這麽筆筆直地把頭給扭了過來,眼看著我就要對上他的臉了。我看到那張臉的邊緣,就知道我絕對不能去看那張臉。

那張臉的邊緣是沒有肉的,也看不到骨頭,那張臉是整個兒往裏麵凹進去的——那恐怕已經不是一張人臉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小叔叔的臉,是那個東西——因為我犯了嘴煞,叫了小叔叔的名字,才會給了那個東西可乘之機。它不想讓我想起來。我的小叔叔要我想起來的關於它的事,但是那個東西不想讓我想起來。因此它要把我記憶中的小叔叔的臉變成可怕的樣子,這樣以後我再想起我的小叔叔,腦子裏就會出現一張非常恐怖的臉,我會被驚嚇到精神失常,我會被嚇得再也沒有勇氣去想起跟我的小叔叔有關的任何事,這就是它的目的。

我知道,我絕對不可以去看那張臉。

可是我沒法控製住自己,我懷疑剛才那一聲喊,也是它給挑唆的。它把我的身子摁得死死的,摁在原地,叫我一動也沒法動,叫我的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法把眼簾子給攏上——我又想到我的小叔叔遇上陰船的那個時候,一定也是它在那兒搞鬼。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的個子一定非常之大,因為我去看自己的影子,已經看不到了,它的影子緊緊地挨著我,完全把我的影子給吞沒了,我看到那整整一條路上都是灰蒙蒙的,就好像太陽還沒出來似的,但其實太陽就掛在天上。是它的影子,把整條路都給鋪滿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叔叔”把頭給轉過來,我聽到咯咯咯、咯咯咯——的清脆聲音,那是從“小叔叔”脖子裏麵發出來的,骨節扭動發出來的動靜,那個東西的脖子就要整個兒擰過來了,咯咯咯,咯咯咯,就跟擰發條的聲音似的——

就是這個聲音給我提了醒。我的脖子後頭又硬又涼,一動也動不了,是它在把我的脖子給死死摁著,我雖然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就挨在我旁邊,緊緊地挨著我,叫我動彈不得,可是我動了動我的手指頭,我的手指頭還能動。

我想到了我的小叔叔,他在那個時候,也是跟我現在這麽一個狀況,那個東西肯定也是死死地挨著他,叫他動不了,可他發現自己的手還能抬得起來,他的手指頭還能動,他就趁著那個東西還沒發覺的時候,十分決絕地把自己的一雙眼珠子給捅瞎了。

我的手也還能抬得起來,手指頭還能活動,可我不會再跟我的小叔叔那樣,把自己的眼珠子給捅了,因為我的小叔叔給我提了醒,他叫我注意到我手上的那塊“大羅馬”表。從一開始,他就在提醒我,是那塊表在控製時間,表盤上的時間跟我現在身處的時間是一致的,這就是說——

咯咯咯,咯咯咯,擰發條似的聲音。

“大羅馬”表的指針,五點整,時間開始。

那個東西已經快要把頭給整個兒擰過來了,那個冒充我的小叔叔的東西,我已經看得到他臉的邊緣了,剛才分明是一塊凹陷的地方,現在那裏已經長出了黑毛,我很難形容我看到的東西,也不想去形容,反正我可以肯定,那張臉轉過來,絕對不會是一張人的臉。

我隻瞥到短短的一眼,那一眼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我的小叔叔脖子上長出了一張黑相公的臉。

我不敢仔細去看了。我悄悄地把右手放在左手腕上。我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地上的影子,它隻管死死地挨住我,壓住我的脖子,叫我沒法把頭扭轉過去,它忘記了我的小叔叔給它的教訓,它沒有製住我的手,它自己的影子蓋住了我,它也看不到我手上的小動作。

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終於摸到了我要找的那個小玩意兒,我的那兩根手指用力一使勁兒——

我在心裏祈禱,這一回,我沒有領會錯小叔叔的意思。

我把“大羅馬”的發條把兒給撥了出來。

一開始什麽事也沒發生。但很快我就知道,我剛才的舉動其實已經產生效果了,隻是我的肉眼還不習慣。我現在看到,那條土路又重新亮堂起來了,土黃色的路上被陽光曬得金燦燦的,那個灰蒙蒙的影子縮回去了,它不見了,但我知道它沒有消失,它一定又回到哪個地方,蟄伏起來,等待著下一次機會。剛才它出來的時候,光線也在產生變化,隻不過人的眼睛沒有那麽敏感,察覺不出來。

我的身上鬆動了,脖子後頭那種又冷又硬的感覺消失了,我在把“大羅馬”的發條把兒給撥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那個東西走了,它怕被我困在時間裏,它現在知道了,我有這個法子可以控製時間,它操控不了我的記憶,因此隻能先溜走了。

但是下一次,它再出來的時候,它就不會那麽輕易放過我了。它已經知道了我的法子,我不能再給它可乘之機。

我把表把兒重新按回去,將表盤慢慢地往回撥著。時鍾又重新指向了五點整。那個冒充我的小叔叔的家夥也溜走了。我看到通往村口的土路上,又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背影,走在我的前麵,那是兒時的我在牽著小叔叔的手,領著他往前走,走進一段丟失的記憶裏。

這一回,我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我牢牢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叫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我不能再犯錯了,它還在那兒,蟄伏在某個角落裏,在等著我犯錯。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無論看到多麽叫我吃驚的事,我都不能再發出聲來了。

可是我還是沒有料到,我會看到什麽。

我先是聽到一陣輕微的嗡嗡聲,遠遠地聽上去,就像是野蜂群炸開了的那種聲音,然後我看到自路的下方露出一塊閃閃發光的反光體。在我的前方,那一大一小的兩個背影停了下來,那個小的背影在竭力探頭張望著。

我現在不用探頭張望了,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個發出嗡嗡聲的是個什麽玩意兒。可我仍然無法掩蓋內心的震驚,甚至比起兒時的我,更加詫異和震驚百倍——因為那個時候的我,絕對不會意識到,當時我所看到的東西,有著什麽樣的特殊意義。

那是一輛紅旗牌轎車,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大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