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村口路

我先前說過,這條去村口的路是我從小走慣了的。

我小的時候,我們這兒一共六十幾戶人家,分成上村和下村。過去我的爺爺就住在下村的村尾,村尾再往後就是姑子嶺,我爺爺的老屋就正對著姑子嶺上那一片鬆林坡,據說那都是長了幾百年的大鬆樹,黑壓壓的一片,鬆林裏密不透光,就連白天進林子都要打手電,那一帶荒得很,我們這兒自己人都很少去。從下村到上村,用兩條腿走得一兩個小時,上村要比下村富裕,越靠近村口就越熱鬧,住戶就越多,檔口鋪麵都集中在村口這條路上。我小的時候住在奶奶家裏,常常讓小叔叔帶我去村口耍。我的小叔叔其實不樂意出門,但他不去,我奶奶就要罵他,他就隻好帶我去村口。他在外頭要我替他看路,因此他不能拿我怎麽著,每次都是等到去完村口之後過了好幾天才找個事來報這個仇。

我先前急著去染坊找昆子,叫了輛汽摩進來的,一路上顛得厲害,光顧著坐穩了,也沒注意看路。等到我還要去村口坐擺渡,想起來口袋裏沒幾個錢,要省著點用,就舍不得坐汽摩了。我從染坊這麽一路走回去,路還是那條老路,路的兩旁那幾戶人家,我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看上去也跟我記憶中的沒啥兩樣。我還看到賣豬肉的鋪麵,收攤之後用水衝過的青石板櫃台,在金燦燦的夕陽底下泛著又滑又膩的光。這一排的檔口都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沒什麽變化,隻是見不到人。

我仔細回憶起來,好像是從染坊街出來,一路上除了那個賴子,我就再也沒見到過別的人了。

這村子裏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這條通往村口的老路,路的兩旁大大小小的檔口鋪麵,全都不見人影。那一整條路上的門板都還貼著過年時的春聯,被風吹日曬的、斑駁褪色的紅紙頭,在夕陽底下嘩啦嘩啦地作響,襯得這條黃色的土路越發寂靜了。我看到那青石板的櫃台上,都積起了白一攤綠一攤的雞糞鴨糞,已經被太陽曬幹了。

有什麽東西撲棱著翅膀過去,我倏地一驚。回頭去看,是一隻蘆花大公雞,雞冠一抖一抖,飛在一人多高的屋瓦上,翹著屁股在往底下拉屎。那屋瓦底下貼著春聯:“猴年大吉”。“大”字上頭沾了一點白色的雞糞,變成了“犬”。

今年是什麽年?牛年?羊年?為什麽這個鋪麵上頭已經貼著猴年的春聯,後年才是猴年啊。我再往前走,過去這是一個賣幹貨的檔口,整整一麵木板牆上都貼著猴年的春聯,破殘褪色的紅紙條被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這是怎麽回事?沒道理新年還沒有到,就把下一年的春聯給貼出來了呀?除非這春聯是上一個猴年貼起來的,可那得是十多年前了……

我渾身一哆嗦。太陽還沒下山,我就感到身上發冷了。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不對勁。我記得我到了染坊那兒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怎麽我跟那家媳婦說了那麽多的話,出了染坊又走了那麽多的路,太陽還沒有下山呢?我把袖子管卷起來,去看手上戴的表。這塊表還是從小叔叔那兒來的,也不能算是他給我的,是我的奶奶說,我一個人在外頭念書,必須得有塊表,硬從他手上摘下來的。我的奶奶說,反正你又看不了時間,要這表幹啥呢。我的小叔叔很不情願把表給我,這塊表叫作“大羅馬”,在當時算是非常好的男表,我的小叔叔不舍得這塊表,“借給我戴”之後(這是他的原話),還常常要我伸出手來,讓他聽聽秒表走動的聲音,確保我給他心愛的“大羅馬”上發條了。他這麽做,叫我養成的習慣,就是每天都給表上發條,哪怕它其實並不用每天上發條。

我發誓自己絕對沒忘記給表上發條,可我卷起袖子來看表,表卻不走了。

這表是什麽時候停的?我跟兆旺在一塊兒的時候還看過表,那時是幾點?五點三十?那時我看過表,怕用走的到染坊天都黑了,不好找人,就叫了輛汽摩。可我現在看這個“大羅馬”的表,它兩根細細長長的指針,卻是指著五點整。這表停了也就停了,為什麽時間還會倒退半小時,敢情這表還會倒著走?

這一路兩邊的檔口鋪麵,牆上、門板上貼著的紅紙條,被不知哪裏來的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像是要把它們撕下來。我看到前麵一個原本是賣雜貨的鋪子,櫃台上麵貼了一對用紅紙頭剪出來的小猴。這對小猴子我認識,我小時候得了半截粉筆,當寶貝似的,成天東畫畫西畫畫,我的小叔叔在掏錢買東西的時候,我就鑽在這櫃台底下,給這兩隻小猴子一邊畫了一隻大蟠桃。我看那兩隻紅紙頭剪出來的小猴子,一隻小猴子的半邊腦袋被撕掉了,另一隻小猴子整個兒不見了,就剩下一隻手,那隻手上還拿著我畫的蟠桃。

我的腦子裏麵突然起了一個很可怕的念頭。我的表真的往後倒退了半個小時?我昨晚給這表上過發條,而且還擰得緊緊的,無論它是正著走還是退著走,都能走上個兩三天才對,可是現在它卻不走了。我擰了擰發條,是鬆的。它究竟是怎麽走的,一下子把好幾天都給走完了?我現在看到的這個五點整,究竟是哪一天的五點整?

我看著這整條路上褪色、破殘的紅紙頭,門板上麵寫著猴年大吉的春聯,櫃台上一邊一隻紅蠟紙剪出來的小猴子,這究竟是哪一個猴年?

我記得我從染坊出來的時候,這路是對的,可是走著走著,這路就不對了。

究竟是從哪裏開始不對勁的?

我想起來了,我在路上遇到一個生得很好的賴子,一路糾纏著我,要我坐他的汽摩,後來我要跟他打聽段毛子,他就立刻跑了。

段毛子。

修汽摩的段毛子。

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我現在已經知道,那晚上過古戲樓的那四個人裏頭,已經死了兩個。我想到那個賴子臨走前瞪我那一眼的驚恐,好像是在怨怪我,說了一個不該說的名字。

我們這兒,是不作興提死人的名字的。

我們這兒的迷信,一個人發散了之後,哪怕是他的親人去哭他,也不作興叫他的名字,而要以其他的稱呼去哭他。我們這兒的人相信,人死了之後是要急急忙忙去投個好胎的,如果這邊的人一直在叫死人的名字,死人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叫回來,沒有辦法去投胎,錯過了投胎的時辰,就變成了遊魂,遊**的時間長了,被什麽東西給附魂了,就會變成鬼,這個時候再去叫死人的名字,就會把鬼招來,惹出麻煩來。

我不知道這個迷信是不是我們這兒獨有的。我長大以後跟同學們打聽,也沒聽說他們家鄉有這種不能叫死人名字的忌諱。不過有種很常見的迷信,各個地方都有的,就是叫魂。多數是小孩子出門回來莫名其妙地生病發燒,就說他是撞邪,把魂給弄丟了(據說小孩子的魂比大人更容易弄丟),於是就一整個村子的人出去,漫山遍野地叫這個小孩子的名字,把走丟的靈魂給叫回來。我覺得這兩種迷信的本質是一樣的,既然活人的生魂能夠被叫回來,死人變成了鬼,叫了他的名字,也會把鬼招來。

我心裏想,段毛子肯定是發散了,而且肯定是發散在這條路上。他是個開汽摩的,又是發散在路上,那肯定是很慘的發散法。因此我剛才說了段毛子的名字,那個賴子才會慌慌張張地就跑了,他怕我把段毛子的魂給招來,在這條路上找替死鬼。

我隱隱約約地,好像是記得聽說這條路上死過人,而且還真的是個開汽摩的。是怎麽回事呢?我記得是說有個鄉鎮企業家在這條路的上方裝了一塊廣告牌(我們這兒的廣告一般都是漆在牆上的,很少有人做廣告牌),這個鄉鎮企業家是個開汽配廠的,其實就是個修車的,可我們這條路根本連車都開不進,在我們這兒裝廣告牌,純屬吃飽了撐的。這一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很多人去趕榕樹集。(就是在擺渡口一棵大榕樹下的小集市,賣些亂七八糟的日用品,因為有些導遊會帶遊客過來玩,所以我們這兒也有不少人倒旅遊紀念品去賣,熱鬧倒是很熱鬧,就是賣的東西檔次都很低。)這條通往村口的路上擠滿了人,還有好幾輛汽摩在人堆裏麵呼嚕呼嚕地往前挪。這幾個開汽摩的都是賴子,汽摩後麵都坐著姑娘,還有一個汽摩後麵放了一個雙卡,喇叭很大地在放歌。這幾個賴子就把油門轟得呼呼響,要別人給他們讓路,一路上引起不少爭執。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聽到頭頂上嘎吱幾聲,抬頭去看的時候,什麽也沒看到,那塊廣告牌已經掉下來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個開汽摩的賴子身上,把他整個腦袋給砸進了脖子窩裏。那開汽摩的前前後後好些個人,全部都絲毫沒傷到,就連坐在汽摩後麵的那個姑娘,也隻被廣告牌給削掉了鼻子尖上的一塊肉(那姑娘後來變成了一個朝天鼻,我還見過她)。莫非這個被廣告牌砸死的賴子就是段毛子?他是覺得自己死得太冤了,就在這條路上陰魂不散地徘徊,等著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出來找個替死鬼?

可這時間卻對不上啊。我心裏想,就算那個被廣告牌砸死的賴子真的是段毛子,那也是這兩年的事。這條路看起來不對勁,卻不是相差這一兩年的不對勁。就算段毛子真的要找替死鬼,他也應該在榕樹集的那一天找,把這條路搞成十多年前的樣子,這是要幹什麽呢?我想不出來。

這條路上十多年前還發生過什麽大事?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我先前說過,我們這兒隻是個小地方,生活很無聊,所以有個人被廣告牌砸死了,這種稍微離奇一點的死法,都會被傳來傳去說個好幾年。如果這條路上十多年前發生過什麽大事,我肯定會記得。如果我完全沒有印象,那就是說,根本沒有大事發生。

或者說,這條路上十多年前發生過某件事,這件事肯定不是會被人們記住的大事,可對我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事。

可是,如果真的有那麽重要的事發生過,我怎麽會完全沒有印象呢?

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孩子,毛都沒長出來,連小學都沒念,對我來說除了吃喝玩樂,能有什麽大事?除非這事跟我沒有直接關係,而是跟我要打聽的人有關聯。

我開始覺得,這條路上的異狀,倒也未必是段毛子在搗鬼。

我今天還叫過哪些個死人的名字?

染坊的昆子,我現在知道他是發散了,可他生前跟我也沒啥交集。他的弟弟瘌頭和其他幾個,倒是跟我在這條路上耍過,昆子年紀比我們都大了好幾歲,不屑跟我們耍。

張家口的百順,十多年前,他還未必到過我們這兒,就算他到過這兒,我也未必認得出他,這條路上發生的事跟他應該也沒關係。

還有好幾個名字,我這幾年在外頭,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回來過。這次回來,跟人提起他們的名字,才知道我記憶中的這些人都已經發散了,不在人世了。

可也不是他們。

還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可我一直在心裏想著他的事。

是這個人。

我這麽想著,手心裏就沁出了冷汗。

我現在知道了,為什麽這條路上連一個人影子也看不到。

因為這個人的眼睛看不見。

十多年前,就在這條路上,到處都貼滿了紅紙頭的春聯,我的小叔叔在雜貨店的櫃台上掏錢買東西,他買的應該是鹽津棗子之類的零嘴,包在一個三角形的紙包裏。我的小叔叔不抽煙,可他愛吃零嘴,他偶爾也分給我吃,那得我竭力討好他才行。那個時候,我的小叔叔在付錢,我鑽在櫃台底下,手裏捏了半截粉筆,在給那兩隻紅蠟紙剪的小猴子,一隻手裏畫上一隻大蟠桃。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麽事?

我覺得我快要想起來了,可是想到這裏,就怎麽也想不下去了。

我就記得鹽津棗子和櫃台上貼的那兩個小猴子。我那時候是個小孩子,除了吃的玩的,還能記得什麽?

可是現在我必須強迫自己去想,因我現在被困在這兒了,如果我想不出來,我就別想走出去這個村子。

那個人不讓我走出去,他要叫我想起來。

我拚命地想。我知道心理學裏麵有一派說法,是說人的記憶力其實是很強大的,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你接收到的所有的信息,大腦全都幫你存儲起來了。但是為了不占用太多內存,這些平時用不到的記憶都處於假死狀態,也就是說,你以為自己忘記了。如果你要想起來某段記憶,那你就要找到一樣東西去激活它。

你想不起來某件事,並不是說這件事就不存在於你的記憶裏,而是你沒有找到正確的方式去激活它。

究竟什麽才是正確的方式?這個人已經提示我了,這件事發生在十多年前,那一年是猴年,下午五點整,就是在這條路上,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時間和地點都有了,可為什麽我還是想不起來?

有什麽地方出錯了?

我找的提示不對?

我盯著櫃台上貼的那兩隻紅蠟紙剪的小猴子看,那個櫃台如今到我的腰這兒,隻有小孩子才會去看那兩隻小猴子,大人要彎下腰來才能看得見,更何況那個人。

那個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櫃台上貼的那兩個小猴子,那是我作為一個小孩子,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所以我記得特別牢,可那個人要我想起來的事,卻跟這個完全沒關係。

那就隻剩下一個線索了。

下午五點整,這個時間究竟有什麽用意?

我小時候的記憶當中,很少有這麽一個清晰的時間概念。在鄉下,在我們這兒,確切的時間概念是不存在的。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因此我們這兒說起一樁事,總是以吃飯作為時間點來劃分的,比如說“吃了晚飯之前”,那大約就是下午四五點的事,如果是說“吃了午飯之後”,那大概就是下午兩三點的事了。一個確切的時間對這兒的人們來說沒有必要,那是屬於城裏人的玩意兒。所以直到我上小學之前,這裏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表,隻有極少數的人家,家裏放著一個三五牌的座鍾,像寶貝一樣用毛巾蓋著,放在高高的櫥頂上,因為很少有人拿它來看時間,往往就忘記了上發條,等到想到了要去上發條,又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就看看日頭,自己心裏估摸個時間,把指針撥到某個鍾點,因此我們這兒的時間常常跟外麵的時間不一樣。

那是我去上小學之前的事了。現在大家都有錢了,我看到好些個小孩子都有了電子表,不時地拿出來看看,神氣地報出一個時間,知道時間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成年人也喜歡問現在是什麽鍾點了,好像總有什麽事等著他們去忙,顯得自己很重要。兆旺跟我說話的這點兒工夫,他就問了我兩次時間,對著我手腕上的那隻“大羅馬”,他也流露出了一絲又是羨慕又是不屑的神情,一會兒說這個表好,牢,準;一會兒又說它過時,“不時髦”,送給他,他也不戴。他說話時那種抗拒的表情,好像我真的會把這表送給他似的。

我真的想不出來,五點整這個時間究竟有什麽用意。我的小叔叔是個自由散漫的人,他那個時候戴著一塊大羅馬表,純粹是為了顯擺,那個時候“大羅馬”要比“梅花牌”手表時髦多了,它的表盤很大,戴在手上,別人遠遠地就能看到。

我的小叔叔眼睛好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拿這隻表看過時間,那隻表在他的手上往往是不走的,他瞎了之後,就更加不看時間了。等到他把那隻表給了我,反而常常要我把手伸出來,讓他聽聽秒針走動的聲音,這就逼得我不得不一直給表上發條。這個表的秒針走起來很好聽,是一種輕巧有力的沙沙聲。我中學裏寫作文,寫到時間的腳步聲,就想到這種清脆悅耳的沙沙聲。

我想,既然我的小叔叔是個沒有時間概念的人,那麽這個五點整,可能跟時間根本沒有關係,它可能就是指數字五。那十多年前發生的事跟數字五有關。

我讓自己往數字五這個思路去想,可我的腦子裏總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究竟有多麽缺乏時間概念。他是個瞎子,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對時間的感覺比一般人更加淡漠。我就記得有一回,他一大清早醒了,不知是四點還是五點,把我從**弄起來,說,“走,我帶你去村口耍去”。我年少無知,被他騙去了村口,結果氣得要死,那麽大清早的,村口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鋪麵檔口全都合著門板,那些做生意的人不比下地幹活的,他們要到太陽曬屁股了才會出來。我的小叔叔可不管,他這也算帶我去村口耍過了。

五點整,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發現我完全搞錯了。

我從染坊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因此我看到這表盤上的時針停在五點整,下意識地就以為指的是下午五點整。下午五點整,是村口最熱鬧的時候,有媳婦的人家,媳婦都在屋子外頭生爐子做飯,豬肉鋪子這時在收攤衝洗櫃台,村裏那些野狗都聚在櫃台底下,等被水衝下來的那點肉末末,我還記得總有幾個賴子聚在舊書攤旁邊抽煙,邊吹水邊等開飯。因此如果是下午五點整,這條路上絕不會一個人影子都沒有。

我起先以為這條路上一個人影子也看不到,是因為那個人的眼睛看不見。

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表盤上的五點整,不是指下午五點整。

我去看那懸在半空中的日頭。它就像一個定格的鏡頭,不知道在時間中停留了多久。

村口朝著北,我去染坊的路上,這日頭是在我的左手邊,可我從染坊出來了,按理說整個人是轉了一百八十度,可日頭仍然在我的左手邊,我卻完全沒注意到。

往村口走的這一路上,我以為是落日的那個東西,其實根本就不是落日。

我看著周圍,路的兩旁,檔口鋪子的門板上貼著紅紙頭的春聯,風吹雨淋了大半年,已經斑駁褪色了,被一陣風吹得嘩啦嘩啦的作響,一隻蘆花大公雞飛在低矮的屋瓦上,翹起屁股往底下拉屎。這是我記憶中的猴年的某一天,清晨五點,從我走出染坊的時候,這段記憶不知為何就被激活了。

我感到一陣非常輕微的沙沙聲從我的手腕上傳來,那是“大羅馬”表的秒針在清脆有力地走動。我的表又開始往前走了。我知道有什麽事就要發生了。

灰蒙蒙的土路被朝陽的光照得金黃金黃,我睜大了眼睛去看。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有兩個人走在了我的前麵。一個大人,一個小孩,手拉著手,走得很慢。他們逆著光走,我看不清他們的衣服,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的背影,但我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了。

你也肯定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了。

我的眼睛裏突然全部都是淚水。

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又緊張又難過,我知道隻要我跟著這兩個人走,就能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件事就埋藏在我的記憶裏,如今終於被激活了。這件事本身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跟我的小叔叔當年的遭遇,跟我的小叔叔蹊蹺的死亡,跟我想要弄清楚的一切,都有很重要的關係。

但是在這個關頭,我卻犯了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

我一激動,衝著那個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忘記了一件事:我們這兒,是不作興喊死人的名字的。

我在寫下這些事的時候,腦子是十分清醒的,你們可以看到,我通篇文字當中都沒有出現過那個人的名字。我的小叔叔,我其實從來都不叫他叔,從小到大,我都對他直呼其名。可是直到現在,過去那麽久了,我都不敢把他的名字給寫下來。

但是那一天,我卻不知道為什麽犯了糊塗,居然神差鬼使地叫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大聲喊道:“×××——”

我看到那個大人的背影先停住了腳步,緊接著那個小孩的背影也停下來了。他們兩個的頭在一點點地往我這邊轉過來。

我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我們這兒是不作興叫死人名字的。

可我剛才叫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看著那兩個背影把頭一點點地往我這邊轉過來,我的渾身上下都僵硬了。我知道要出事了,我不該叫死人的名字。我這個時候的感覺,就好像我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坐在劇場裏,在往台上看,那個小旦嘴裏咿咿哦哦地唱著唱著,突然就把兩隻手一左一右地扯住那張畫得很好看的粉臉,用力往下一扯——

我猛地一閉眼,可是沒有用,我的眼皮不聽使喚。如果這是我小時候在做噩夢,我就該醒過來了。可是我卻依然站在原地,眼看著那個背影的頭一點點扭了過來,我背上的汗就一點點地滲了出來:我說那個背影的頭在一點點地扭過來,是因為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去形容——

我的小叔叔確實是背對著我,我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整個人都完完全全地背對著我,隻有他的頭在一點點地轉過來。

如果你們看到有個人是這麽把頭扭過來的,基本上可以確定這不是一個活人了。

我早就知道我的小叔叔已經不是活人了,可我看到他的背影這樣一點點地把頭給扭過來,仍然想要拔足掉頭狂奔,跑得越遠越好。

我不敢想象,我的小叔叔把頭轉過來,會是怎麽樣的一張臉。

我的心裏後悔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