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假人活了

我跟兆旺吹水的時候,並沒有告訴過他,他嘴裏的戲瘋子就是我的小叔叔。我離開這兒好些年,他們認不得我,兆旺也認不得我,隻說我麵善。他聽我的口音像是這兒的人,便說我是打縣城裏來的,我笑笑,也不否認,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原本是想遞給他,看他那眼神,我把那根煙給自己點上了,剩下的那一包都給了他。

某些事情讓我有了城府,我對兆旺的話,十句裏麵隻挑一句可信的去聽。例如他說他聽到從古戲樓上傳來吹奏班子的聲音,我就不信。這是我們這兒過去流行的一個迷信說法,打我小時候起就不知道聽了多少遍,是說每到出月亮的晚上,在這古戲樓附近就能聽到吹奏班子的聲響,有人說是花燈戲,有人說是扭扭腔,仔細去聽,會發現這聲響是從水底下傳出來的,後麵就是純屬瞎編了,說這其中有一個如何如何淒婉美麗的愛情故事,當年這個古戲樓上有個十三旦,長得又漂亮戲又唱得好,這個十三旦怎麽跟一個刀客山盟海誓,怎麽被地主惡霸逼奸不成,最後怎麽唱著戲就投水而亡了,死後被白龍王爺請去唱戲,還寫成了一個本子。原本叫我的小叔叔去演,小叔叔不愛演這個,說曆史上還真有過十三旦這個人,十三旦後來遠嫁嫁得挺好,子孫後代都生了一堆,去編排人家投水而亡,簡直沒道理。

我的小叔叔不肯演我們當地的戲,還這麽發表了一通自己的高見,等於把我們這兒文化站的人給得罪了,說他在縣劇團成了角兒,人紅了就忘本,嫌給自己家鄉唱戲沒得錢拿,就給人臉色看,其實就算文化站沒錢,村裏哪能少得了他的披紅呢。我的小叔叔為人挺傲氣,當然不屑辯解,笑笑就走了。(據說他不笑還好,笑起來特別得罪人。)後來我的小叔叔落了難,眼睛瞎了,當不成角了,文化站的人不計前嫌,給他了一個看古戲樓的美差,讓他每天舒舒服服坐著喝喝茶吹吹風,按理說我的小叔叔應該感恩戴德,但他卻連一個謝字也沒有,文化站的人就隻能說,這人是個戲瘋子,怎能跟一個瘋子計較呢。就這麽說起來,這個小地方的人們其實待小叔叔不薄,我的小叔叔活著的時候很倨傲,跟所有人都不對付,那也就算了,怎麽上吊死了,還要搞這麽一出,這一身血紅的女罪衣,是存心不想投胎,變成鬼也要留在這兒生事,實在太沒良心,太說不過去了。

這些事,我知道,兆旺就不知道。他拿吹奏班子的瞎段子唬唬那些遊客還行,唬我就不成。可有些事,兆旺是編排不出來的,例如羅伯這個人,我是從兆旺的嘴裏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羅伯也上了古戲樓。可像他這麽一個有話份的老革命,抬死人這種事絕不敢讓他做,我的小叔叔跟他也不親,按理說這事跟羅伯沒任何關係。如果不是他偏偏趕著要上古戲樓,我的小叔叔未必不能入土為安。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大晚上的急急丟了筷子,連晚飯也不要吃了,押著這一船人上古戲樓去抬死人呢?

我就覺得我的小叔叔死得蹊蹺。

兆旺說,戲瘋子吊死的那個晚上,月亮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懸在古戲樓的青瓦蓋子上。雖然隻有半個月亮,但卻亮得逼人,把那二樓高的戲台照得明晃晃的,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戲台上是空的,吊死的戲瘋子也好,戲瘋子做的那四個假人也好,全都不見了。

那一船的人都被怵住了,半天沒人下船。兆旺說,要是那四個假人真的在戲台上吹吹奏奏,倒也未必能把這一船的人都給嚇住。可這四個假人突然不見了,吊死在戲台上的戲瘋子也不見了,隻留下一個空****的戲台,這就叫人的心裏完全沒底了。按照兆旺的說法,那時其實才吃過晚飯,鄉下的天黑得早,他們得知戲瘋子上吊死了,到找船家撐船到這古戲樓上來,也不過一個鍾點裏頭的事,就這麽一個鍾點裏頭,這古戲樓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是咋回事。

兆旺說著,還反問我,說,你能猜得到是咋回事不?

我說,莫不是有人趕在你們前頭,撐船去了古戲樓,把那四個假人和戲瘋子從戲台上搬了下來?

兆旺說,那絕不可能。我們這兒,上村下村加起來,一共那幾條船,那天全都在岸邊靠著。大仲家的看到死人嚇破了膽,回來之後就不肯再去,另外幾個也怕把死人放在船上晦氣,都不肯去,推搡了老半天,說村裏出五十塊錢,才有人肯去了。

(他說的大仲家的那個,就是過去平日裏渡我小叔叔去古戲樓的那個船家,我們這兒說某某家的,就是指那人的媳婦。我聽兆旺說了才知道,那一天看到我的小叔叔吊在古戲樓上的船家是個女人,難怪一驚一乍地嚇跑回來。我小時候跟小叔叔去古戲樓,都是大仲撐船,他撐船從不多話,是個厚道人。那天大仲腳疼,讓他女人替他。我心裏就想,如果那天撐船的是大仲,他未必會這麽讓我小叔叔吊在戲台上,搞出了後來的那些事。)

我說,那也可能不是你們這兒的船,是別地方撐來的船上了古戲樓。

兆旺說,那麽多雙眼睛看著,真有別處的船撐過去,早就看到了。

我說,要不就是有人偷偷遊過去,你們沒看到。

兆旺說,就那天氣,可不敢下水。再說了,那麽多雙眼睛看著,那麽大冷天的,有人在水裏遊,不早就被人嚷嚷著圍去看了,能沒看到嗎。

我說,這個也不是,那個也不是,按你那麽說,就是在你們之前沒人上過古戲樓了。除非死人又活過來了,假人自己生腿跑了,否則那戲台上怎麽會空了呢?

兆旺突然之間就變得很神秘,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好像怕有什麽人在偷聽他,故意壓低了聲音,湊在我耳朵邊,說,你猜對了一半。

我的心突地一跳。我說,我猜對了什麽。

兆旺用他那一雙被煙熏得泛黃混濁的眼把我給看著,露出了狡黠的目光。他知道他已經吊起我的胃口了。他故意先不說話,從肥大的褲袋裏拿出煙葉來卷,卷成又直又細的一根含在嘴裏,我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給他,他把煙點上之後,毫不客氣地把那個塑料殼打火機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裏,衝我悠然地噴一口煙,才神秘地說:

“死人倒是沒活過來,那四個假人活了,想跑,可是沒能跑出古戲樓。”

他說了這麽一句,又故意不往下說了,用一雙自以為狡猾的三角眼看著我,等著我去追問他,他好賣關子,哄我給他好處。

我看他這副樣子,有些生氣,又有些好笑。他是從我最先給他的那包中南海上得到了甜頭。可是他不知道,那四個假人,就是我看著小叔叔給弄起來的。我早就知道小叔叔在那假人裏麵裝了機關,讓它們的手腕可以動幾下,用來嚇唬人玩,也有膽小的冷不防被那四個假人嚇到,嚷嚷著古戲台上那假人活了,我小時候沒少見小叔叔這麽捉弄人玩。兆旺拿這種瞎段子哄那些個遊客也罷,拿來哄我,那就無聊透了。

我想知道,我的小叔叔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羅伯這個老人家要上古戲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讓他覺著非得把小叔叔的屍骨在棺材裏背釘才行(背釘是我們這兒對死人的一種很惡毒的詛咒,後麵會詳細說)。這個兆旺,老在村口吹水,吹出精來了,給個活猴都不換。他以為我是縣城裏來的,就淨編些瞎段子哄我,他老拿那四個假人來擺,擺得我很不耐煩,原本以為他十句話裏麵有一句可信,現在看來是半句也信不得,早知道他是這麽個擺精,我就不跟他磨了,白白浪費我一包煙。(南方說吹水,北方人叫擺龍門陣,都是一個意思,我們這兒方言雜交,管愛吹水叫擺,管吹水吹出精來的人叫擺精,估計有點南北結合的意思。)

我心裏這麽想著,臉上估計就露出了輕蔑的神色來了。這個兆旺雖然是個遊手好閑的,也有幾分擺精的自知之明,也愛占人個便宜好處,可自尊心卻是很高的。他看我瞧不起他,不信他講的話,就說:“你不信嗎,你就去問薑伍。薑伍你知道的吧,我的小舅子,過去運水產的,現在不幹了,三層樓的房子都蓋了兩棟,這麽有體麵的人,他總不能騙你吧?”

我說,你前頭還說薑伍都不在這村裏住了,你讓我去哪裏問他?

其實兆旺沒說過薑伍不在村裏住了,但是我知道薑伍這人,也知道他運水產發了,早就不在這兒住了。我這麽一說,兆旺就更急了,拚命地舔嘴皮子,唾沫星子橫飛,一連蹦出好幾個名字,都是那天晚上古戲樓看戲瘋子上吊的人。兆旺說:“你去問張家口的百順,你去問劉家壩的鹽伍,你去問修汽摩的段毛子,你去問在染坊住的昆子。你不信嗎,你去問呀,去問問我是不是在擺你。”

看他這麽氣急敗壞的,我倒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又沒說不信。”他手裏又拿出煙葉來搓,泛黃的眼珠斜看著我,那意思是說,你嘴上雖然沒說,但你那樣子,一看就知道你不信。我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想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煙,結果一摸上衣口袋,才想來打火機已經到了他的褲兜裏。兆旺從他肥大的褲兜裏摸出我的塑料殼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得意地瞥著我。正巧這個時候,一輛麵包車停在了路口,車上下來幾個看上去像是散客的遊客,兆旺就立刻撇下我,迎上去說:“去景區的?要不要導遊?帶你們走小路,進景區不要票……”原來他是靠這個賺錢的,難怪一開口就把我當遊客哄。

我看兆旺跟那幾個遊客糾纏,估計他也沒興趣再搭理我,就自己往停在那兒等著攬客的幾輛汽摩走過去。(我們這兒去景區的路都修得寬敞漂亮,但進村仍是土路,我去縣城讀書的時候是這麽個寬窄的路,我讀完大學回來還是這麽個寬窄的路,據說有撥款給村裏修路,但村裏收進去的錢舍不得拿出來,拖了好幾年,土路還是土路,隻不過我小時候土路上拉人是騾子,現在換成了汽摩,過去路上是一攤一攤壓扁了的騾子糞,現在路上是一陣一陣揚著土,避都避不掉,一走一頭土,那倒是壓扁的糞球還好些,留神走路就不會踩上。我小時候跟小叔叔走這條土路,沒有留心幫他看路,讓他踩在了壓扁的糞球上,他就會脫下沾了糞的鞋子抽我的背,我對此很記恨,從此以後走路都隻低頭看路,長大了也改不掉,我的朋友周易就說我,走路老盯著地,是地上有錢等你撿呢。這是我小叔叔害的,我至今看到路上壓扁的驢糞蛋都會背上一抽,就好像挨了一鞋底板,一種又愛又恨的親切感油然而生。我這麽跟周易說:我對我的小叔叔的感情,大概就跟對這路上的驢糞蛋是一回事。)

我上了一輛汽摩,說:“去染坊。”兆旺說的那幾個人,什麽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我都不認識,但是這個住在染坊的昆子我卻是知道的。他的弟弟跟我差不多年紀,小時候是個瘌頭,頭上總是塗著一種白色的粉,看上去就像個發黴的足球,有點惡心。這裏的小孩都怕瘌頭會傳染,不帶他玩,他就一個人悶在草叢裏抓蛐蛐,有幾次他爬到古戲樓對麵(那裏有幾段廢墟,據說古磚縫裏養出的蛐蛐特別能鳴),我就記住了他,雖然我跟他從沒說過話,但為著他也是孤單一人,我心裏麵已經把他引為自己的小夥伴。瘌頭和他哥昆子住在染坊,他哥小小年紀就不讀書了,替染坊挑水,那個染坊裏麵有好幾口巨大的染缸,都是用青磚從地上砌起來的,黑的漆黑,藍的湛藍,他哥昆子就負責給這幾口染缸挑水換水。有一天從染缸裏麵撈起來一隻淹死的野貓,渾身的毛都被染成了湛藍湛藍,叫人看了又稀罕又害怕,像個小怪物的屍首,被小孩子拿到街上玩了好幾天,屍體發臭了才依依不舍地扔掉。因為這隻藍毛怪物(其實就是一隻淹死的野貓)是昆子撈上來的,所以瘌頭就對它享有所有權,瘌頭為此春風得意了好幾天,誰要玩這隻死貓,都要先經過他的同意,他還用看一眼那隻死貓為代價跟人換了不少東西。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裏就跟他疏遠了,不把他當我的夥伴了(並不是因為他不讓我玩那隻死貓)。後來這隻死貓實在臭得不行,被大人強行扔掉了,瘌頭還大哭了一場,他又變成了孤獨一人,誰也不帶他玩了。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讓我意識到第一,人是會變的,第二,小孩子也會很勢利。

我坐上了汽摩,怕挨宰,就不再裝自己是縣城來的,開汽摩的問我去染坊做啥,我就說我找昆子。開汽摩的說,哪個昆子呀,我怎麽記得我們這兒沒有姓昆的。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昆子是姓還是名,他的名字是不是該這麽寫,我也不清楚,可兆旺也說了,住染坊的昆子,說明我沒有記錯,確實有這麽一號人。所以我就跟開汽摩的說,你別管有沒有人姓昆,反正你開我到染坊就成了。那開汽摩的嘀咕了幾句,我也沒聽清,就聽到他說,那你到了得給錢啊。

一路顛得我屁股痛。到了染坊,我才知道那個開汽摩的為什麽要強調要給錢。那裏已經沒有染坊了,過去染坊的大門和籬笆牆都不見了,後麵的房子也推倒了,一旁堆著磚料,看樣子是要造新的,就剩下前麵大院子裏的地上立著孤零零的幾個染缸,早就全都幹了,我探頭去看,缸底積著一層白灰,顏色依然看得出是當初那幾個顏色,隻是髒了舊了,染缸也沒我小時候看上去那麽大了,我一張胳膊就能把這缸撐滿了。

那個開汽摩的收了錢一溜煙就走,像是怕我怪責他沒說清楚。染坊已經沒了,昆子肯定也不會住在這兒了。我其實倒沒怪他,想來也正常,現在這個年頭,哪怕是我們這兒,誰還穿土布衣衫。我見到兆旺他們幾個,身上都穿著縣城裏流行的那種收腰夾克衫,下麵穿個寬鬆的西褲,都是去縣城裏買現成的。沒有人拿土布做衣服了,染坊自然沒生意了,不知道它拆了重新蓋房子要做什麽,昆子過去給染坊挑水換水,現在染坊沒了,他又在幹什麽營生,會住在什麽地方。望著那幾個孤零零的染缸,我的心裏一片茫然。

沒了染坊,單要找一個叫昆子的人,那就有點麻煩了。我打算沿著染坊這一路,一戶一戶人家問過去。我怕被人認出來,我就是戲瘋子家的老幺。因此我看到哪戶人家屋裏有老人在的,我都不敢進去問,隻敢找看上去是新落戶的生麵孔,或者是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我起先擔心這麽問會問不出來,結果是白擔心,我才走了三戶人家,就碰到一家媳婦,人收拾得挺幹淨,就是不說話,睜著一雙圓眼睛把給我看著。我怕她是個新媳婦,聽不懂我們這兒的話,又用普通話問她,知不知道過去住在染坊的昆子。結果她用比我還溜的家鄉話衝著屋裏一通喊,她男人就跑出來,把我給上下看著,說,你找住在染坊的哪個人?我說我找昆子。我是用家鄉話說的,他就有些狐疑地看著我,反而用有點生硬的普通話說,你要找他幹啥。

我不能直說,我找昆子是要問戲瘋子上吊的事。我隻能說,昆子有個弟弟,小時候是個瘌頭……我還沒說完,那媳婦就說,是的是的,他弟弟小時候是個瘌頭,長大後剃過光頭(我們這兒暗示吃過牢飯的意思),不過他現在已經不住在這兒了。那個男人說,瘌頭進城打工去了,一直沒有回來過。說話的語氣很不耐煩。大概他覺得瘌頭坐過牢,我跟他打聽瘌頭,肯定跟瘌頭是一路人,搞不好我也剃過光頭。

我就說,我不是要找瘌頭,我要找他哥昆子問點事。沒想到那男人的臉色更不善了,說,昆子前年就不在了,你這麽晚才想到問他事,去哪裏問哦。我說,我這不在問你嗎,染坊拆了,昆子現在哪兒住。那男人就把臉一橫,聲音衝衝地說,你問我?你問我?一句高過一句的,好似要尋架,反倒把我給弄懵了。

還是那個一開始不作聲的媳婦,又突然開了口,用家鄉話對我說,你尋昆子做啥哩,他早發散了。她男人又衝著她嚷嚷,大概是問她跟我說啥了,她就用家鄉話頂他,說,說啥哩,說啥哩,說啥也不管你的事唄。他們小兩口在那裏拌嘴,倒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兒了。我有點愣。發散在我們這兒就是死了的意思,我起先以為這新小兩口,媳婦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其實她男人才是外地的,所以不會說發散,說昆子不在了,我怎麽會想到,他說的這個“不在”,就是發散的意思。

興旺說,我如果不信他的話,就去找那晚上古戲樓的那幾個人去問問,他一連串說的那幾個名字裏,我就知道住染坊的昆子。興旺讓我去問昆子,可是昆子卻早就死了。

我有些懵。

興旺一直在村口吹水,我不知道昆子發散了,他能不知道?他明明早就知道昆子已經發散了,還特地讓我去問一個死人的話,他這算是什麽意思?

那小兩口算是吵完了,男人勾著頭,有些訕訕地,看樣子是被他媳婦訓了。我們這兒不比城裏頭,男人在外絕不能向婆娘低頭,否則被別人看到了,傳出去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我看那男人,雖然叫得響,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貨,搞不好這小兩口還是個倒插門的關係。

我後來才知道,他們一家是跟昆子有仇的,難怪那媳婦一聽到我問昆子,就警惕地喊她男人出來。昆子是前年發散的,跟瘌頭吃牢飯同一年,瘌頭就是為了昆子發散的事吃了牢飯。我聽那媳婦伶牙俐齒地講,他們眼看著那個染坊沒生意做了,怎麽想著湊頭寸把它給盤下來,用那塊地皮建個農家樂。這樁生意惹惱了昆子,他算是染坊的半個兒子,不願意賣染坊,有事沒事就騷擾那家媳婦,有一天多喝了點酒,大白天的就把那媳婦給按倒在了**(其實另外一種說法,是說那媳婦自己犯騷,跟昆子是假戲真做,半推半就),總之這事被她男人知道了,就鬧了起來。那男人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是個倒插門的,當時拿了把刀就要去染坊砍昆子,嚷嚷得前後左右的人都聽見了,都來勸他,他掙足了麵子,又當街把媳婦給打了一頓,也就順勢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昆子就找了我們這兒幾個最有話份的人,擺了一桌開眼酒請那男人去喝。我們這兒喝開眼酒就是講和的意思,所謂的開眼酒,就是用屋簷水自釀的米酒,也可以是酒裏摻了屋簷水,但至於為什麽要是屋簷水,這道理已經失傳了。喝過開眼酒,眼睛睜睜亮,看清楚對麵那個人,他不是你仇人,以後不得提冤仇。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昆子同意把染坊盤出來了,那男人也就不計較媳婦被昆子睡過的事了。

昆子是個好酒貪杯的,不知不覺就又喝多了幾杯,兩個人還是一路回去的,結果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昆子淹死在了那口黑色的染缸裏,撈起來的時候,已經連牙齒都染黑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白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黑人”,而且從頭到腳都黑得發亮,不像是個人,像是個雕塑。瘌頭一個人埋頭在院子裏把他哥用堿水衝了又衝,拿肥皂搓了又搓,都沒能洗回來。他就把這具烏黑的屍體抬到鎮上鳴冤,引得遠近好多人都來看死人,就連張家口甄家坪那些不搭界的人也都來了不少。派出所調查了幾天,得出結論,昆子確實是自己淹死的,不關鄰居那男人的事,讓瘌頭把屍體抬回去埋了,這麽一個黑烏烏的死人,整天引那麽多人來鎮上看,跟趕集似的,影響很不好。

我想到小時候,昆子從染缸裏撈起一隻淹死的野貓,毛染得湛藍湛藍,給了他弟弟瘌頭。這隻藍色的死貓讓瘌頭在孩子堆裏風光了好幾天,就連看一眼都得給他好處。那隻死貓後來臭了,他還不舍得扔掉,被他哥硬是一把搶過來扔到河裏,瘌頭還不死心,想跳下河去把死貓給撈上來,讓他哥給攔腰扛回了家,摁在地上一頓揍。沒想到那麽多年以後,瘌頭又出了一次風頭,這次是他哥昆子淹死在了染缸裏,被染成了一個黑人。瘌頭一口咬定他哥是被鄰居那兩口子給害死的,他去鳴冤,結果派出所不給他說法,他就隻能自己去討說法。

瘌頭去討說法,就是趁那媳婦一個人在院子裏撅著屁股喂雞的時候,撲到她身上,脫了她褲子就要往裏頂。那媳婦就哭喊掙紮起來,結果她男人根本沒出門,就在屋裏睡覺,出來把瘌頭給掀了下來,叫了好幾個人把他捆實了往死裏打,倒是那媳婦怕打出人命,拚命攔住他們。派出所的人來把他帶走的時候,他嘴裏還不斷地說著:“這婆娘我哥都睡過了,我睡她也不算什麽。”知情的人都說,瘌頭其實什麽便宜都沒占著,就成了強奸犯,雖然隻判了一年半,但是這碗牢飯吃得很苦。瘌頭出來以後,沒臉再回村裏,他在縣城打工,認識了一些混在社會上的賴子,不時讓他們來找這小兩口的麻煩,搞得他們一直沒敢真的把染坊給盤下來。我去問起昆子的事,也被他們當成了跟瘌頭一夥的賴子。

我聽那媳婦嘰裏呱啦說了一堆,連自己被昆子睡過的醜事也不怕羞地說了出來,聽得她男人直跺腳,我心裏也挺不以為然。不過聽這媳婦說下來,昆子是在前年發散的,他上古戲樓是大前年的事,看來兩者之前沒啥關係,這倒叫我暗地裏鬆了一口氣。

可我先前幹嘛要暗地裏懸著那一口氣呢?是因為兆旺明明知道昆子已經是個死人了,還要我去跟死人問話?我原本就沒想過要把兆旺的話放在心上,我已經認定了他是個擺精,他的話一句也不可信,那我為什麽還要聽他的話去染坊找昆子?

我知道,有件我非常害怕的事在那兒,它就在那兒,可是我現在不要去想它。

我一個人出神的時候,那小兩口還在嘰嘰咕咕,好像是那男人話裏頭在怪罪他媳婦,不該被昆子得了便宜,說怎麽瘌頭弄她就被發覺了,昆子弄她,她就不聲張呢。那媳婦便罵他吃死人醋。我聽著那男的口音,怎麽聽怎麽耳熟,突然猛地一激靈,我說:“這位大哥,你是不是張家口的人?”

那男人聽我認出了他的口音,還挺高興,他媳婦就臭他,說:“得意個啥?張家口嫁過來的媳婦不少,嫁過來的男人也就你一個。”這個媳婦真不和氣,可她男人也不爭氣,被她這麽蹬鼻子上臉的,也隻會瞪一瞪眼睛,連重話都說不出一句。

我試探著問那男的,說,“張家口的百順,你認識不?”

我一問出那句話,就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

果然,那一男一女就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過了一會兒,還是那媳婦開口說話了:“張家口的百順嘛,他過去有個相好的就在這邊,所以老往這裏跑,反正我是不認識他的,我也不許我男人認識他。”

她看著我,突然撲哧一笑,說:“你不會也有事跟張百順打聽吧?”

我點了點頭,心裏已經猜到了答案。

那媳婦還沒臉沒皮的,也不管她男人眼裏都要噴火了,自以為笑得**,把我給上上下下地看著,看了半天,說:“你這人,怎麽老愛跟死人打聽事呢?跟你說吧,你問得不巧,張百順也發散了。”

我半點也沒意外。我說:“他是怎麽個發散的?”

那媳婦遲疑地說:“他是去年裏發散的吧?”說著拿眼神看了她男人一眼,大概是個不好的發散法,畢竟是張家口的人,她倒又注意保護她男人家裏的名聲了。那男人倒也不忌諱,皺著眉說,你愛說就說,張百順又不是我什麽人。說著,就踱到旁邊抽煙去了。那媳婦愛說話,嘰裏呱啦說了半天,我知道了張百順是去年在張家口發散的,得的是那種不幹淨的病,他怕人知道,一開始忍著不治,後來又圖便宜去跟人買偏方,原本治得好的病,拖到最後居然全身都爛了,沒等送到縣城醫院就發散了。

我這才明白,那媳婦之前聽到我說有事跟張百順打聽,為什麽笑得一臉曖昧,還要強調自己不認識他,也不許她男人認識,敢情張百順是這麽一個不好的發散法。

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兆旺告訴我那晚上過古戲樓的四個人裏麵,已經死了兩個。

劉家壩的鹽伍,修汽摩的段毛子,這兩個人是不是還活著呢?我心裏也已經不抱希望了。

但無論如何,這剩下的兩個人是死是活,我總得弄個清楚。

劉家壩離我們這兒不遠,要輛汽摩到村口坐擺渡就到了。我口袋裏沒幾個錢,就沒舍得坐汽摩,準備靠兩條腿走到村口,反正我小時候也沒少走過這條路。可我心裏想著不好的事,腳就特別的沉重,一條路被我走得深深淺淺。我覺得我離開的幾年裏頭,這條路也老了,它就像一根瘦骨嶙峋的背脊,在夕陽底下沉默地駝著我的腳步。

一輛卸了人的汽摩從我身邊突突地過去,揚了我一身土,又突然折回來,貼著我說:“去村口啊,順路我帶你唄。”我一看他,是個挺俊俏的小夥子,兩條濃眉,眉目很深刻,我們這兒的男人,長得好的,就是他這種長相。不知怎麽搞的,我就想到了小叔叔,這個人眉眼裏有一種壞,跟我的小叔叔很像。我說,你到村口多少錢啊?這個人就笑眯眯地說,你看著給唄。我就知道,這個人是個賴子。他們專門騙那些外地來的遊客,事先不說好價錢,等到了目的地再詐他們,就這裏到村口這點路,能要個五塊十塊的。

我不理這個人,他就兩條腿劃著地,把汽摩搞得晃晃悠悠的,一路貼著我,把我往路邊逼。這個鍾點,人都在屋裏吃飯,一路上看不到人影子,我挺怕他把我給打劫了,不由自主地把拳頭給攥緊了。我說,我真沒錢坐車。他也不死心,仍然笑嘻嘻地說,那來根煙唄。我說,我身上一根煙都沒有。他就自己掏出煙給點上了,還遞給我一根。我接過一看,居然是萬寶路。我說,喲,你還抽外煙嗬。他就有些得意,又有些輕蔑地斜著眼睛,說,咋啦,不作興啊,我還隻抽外煙哩。

我看出來了,這個人隻是拿我開心,沒真想打我的主意,我就鬆了口氣。我說,我不坐你的車,不過我要跟你打聽個人。你們這兒有個段毛子,你認識他不?

這個生得很俊俏的賴子仍然笑嘻嘻地把我給看著,噴了一口煙,說,哪個段毛子呀?我說,就是修汽摩的段毛子,你認不認識?不認識就算了。

我說完,就看著這個賴子的臉色變了。最近這幾年,我們這兒家裏有汽摩的人不少,我們這兒土路多過公路,路窄且陡峭,汽車不好開,因此汽摩算是主要交通工具。但真正開汽摩載人做生意的,應該就那麽十來個人,因此我思量著這個賴子多半認識段毛子,但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原本一直嬉皮笑臉的賴子,一聽我跟他打聽段毛子,居然一下子就陰沉了臉,把煙往地上狠狠地一扔,往我臉上瞪了一眼,把那汽摩踩得轟轟直響,一股黃煙地就走了。

我前麵說過,那個賴子生得一副好相貌,有點像我的小叔叔。他臨走前瞪了我一眼,很有點意味深長的感覺,那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像是某種警告,又像是某種怨恨,好像是我提了一個不該提的名字,叫他又怕又惱。我出生之前,我的小叔叔就瞎了,因此我從沒見過他的眼睛長什麽模樣,是不是也像這個賴子的眼睛一樣會說話,而且一說就是好幾個意思,一個眼神叫人要想老半天。這個賴子是我見過的人裏麵,眼睛裏最有話的一個。不過我想我的小叔叔既然當過戲子,那多半一雙眼睛也是很能說的。

因此那個時候,我雖然是一路在往劉家壩走,但是我的心裏,卻是一直在想著段毛子。因為我的心裏原本就有很不好的感覺,再加上賴子瞪我的那個眼神,就好像段毛子這三個字是某種禁忌的語言,不該從我的嘴裏蹦出來。我猜想段毛子一定是發散了,而且肯定是不好的發散法,他是一個開汽摩的,能是怎麽個發散法呢,我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很慘的畫麵,搞不好我現在走的這條路上,一路都浸過段毛子的血,一路都散落著段毛子身上的膘肉和骨頭,在路邊衝我叫喚的那條野狗,說不定就搶過段毛子的腸子吃。夕陽把焦黃的土路曬得血紅血紅,血紅血紅裏頭又透出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子,被壓得扁扁的,貼在我自己的影子旁邊,就好像是段毛子的陰魂在一路上貼著我走,走著走著,這路就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