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人物

憑良心說,從車裏麵走出來的這個女人,實在說不上有多好看。

我看到這個女人走到我的小叔叔麵前,現在我可以看清她的長相了。她當時應該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在我兒時的記憶裏頭,她是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連衫裙,到膝蓋的那種,很輕飄的質地,外麵披著一個土黃色的風衣。在早春的風裏頭,那個裙擺就不斷地打在她那一雙穿著肉色絲襪的小腿上。她的小腿要比她的臉好看很多。她的小腿圓滾滾的,把絲襪撐得緊繃繃的,從絲襪裏麵透出她的白來。她的臉也很白,就像一個白麵團,上麵嵌著幾個淺淺的麻斑。

我現在想起來了,她長得有點像我讀大學的時候去無錫玩看到的那種泥娃娃,她也留著一個泥娃娃一樣的短頭發——我讀大學的時候,女同學裏頭很流行這種發型,叫作童花頭。在我的記憶裏頭,這個女人十年前就梳著這麽一個童花頭,她比我的那些個女同學可要時髦多了。

這樣一個穿著薄裙子的年輕女人,雖然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覺得她的相貌算不上十分好看,可是在十年之前,那個相對來說十分保守的年代,那個物資也相對匱乏的時代,街上幾乎沒有穿裙子的女人,也沒有剪這種童花頭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簡直就像是個怪物。我看到那輛大紅旗上的人,尤其是那兩個年輕的警衛員,一直在找機會偷偷地看她,盡管他們一路上應該有無數機會可以偷看她,但是他們仍然沒有看夠。

我發現我也在盯著她看個不夠,幾乎就忘記了我的小叔叔的手就卡在我的脖子上。他雖然是個瞎子,看不到我在幹嘛,但是他對我的腦子裏想幹什麽一直估摸得很準,我正想著要湊上前去一點,把這個女人看得更仔細一些(天曉得那時我才七八歲),就感到脖子上一陣緊,我的小叔叔一把把我拎了回來,按在原地,不叫我亂跑。

那個女人已經站在了我的麵前了,我那個時候的身高,正好可以盯著她那兩條結實滾圓的小腿,我可以使勁兒看,而且那個時候我人小,盯著她的小腿看也不算耍流氓。她的小腿雖然圓滾滾的,顯得肌肉飽滿的樣子,但是腳踝處卻很細。或許就是因為她的外表吸引了我的絕大部分注意力,我居然忽視了一件很明顯的事。

我的心裏麵在想,這個姑娘是不是哪個領導人的孫女。因為我看到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很客氣,那種客氣勁兒,有點不像是在跟一個年輕姑娘說話。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背是有些往前弓的,態度裏麵帶著一種謙卑勁兒。這個戴眼鏡的人——(我後來又見到了這個人,那時候他的整個人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還是把他給認了出來,我始終不知道他的真名到底叫什麽,隻知道他姓張,所以我就姑且叫他張眼鏡兒吧。)我對張眼鏡兒原本是有幾分好感的,因為他雖然官腔十足,但看他那做派,仍然是個知識分子。我看到像他這樣的人,對一個比自己年紀小那麽多的年輕姑娘,做出這麽一副恭敬的姿態來,我的心裏其實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勁兒。那個年輕姑娘,雖然她跟張眼鏡兒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微笑,態度一點兒也不傲慢,但從她那種神態來看,她絕對沒有覺得張眼鏡兒對她這麽恭敬,她有什麽受之不恭的地方。用我奶奶的話來說,那就是也不怕折了自個兒的壽。

我那時還是一個剛離開學校的學生,身上很有點書生氣,沒見過官場上的這套玩意兒,因此看著這種場麵,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我看到那個姑娘往我們這邊走過來,張眼鏡兒也想跟上來,但是那個年輕的姑娘頭也不回地做了一個手勢,張眼鏡兒就站在了原地。我人小,個子矮,視線就落在他的手上,我看到他把十根手指都給攥緊了,這說明他心裏其實很不情願這麽奉承別人,他心裏其實還是有血性的。

我後來才知道,我全看錯了。張眼鏡兒不是不情願去奉承一個年輕姑娘,他也不是對她客氣,他對這個女人其實是又怕又恨。他身後的那些警衛員,我以為他們是在偷看姑娘,但其實不是,我後來走近了,看到他們的眼神,他們其實是怕她,不敢跟她有目光接觸,他們的眼睛裏麵除了害怕,還有一股厭惡勁兒,但是他們不敢在那個女人的麵前流露出這種厭惡來,所以他們才偷偷地看她在哪裏,在確定她看不到他們的時候,才敢露出厭惡的表情。

我那個時候,還看不出來這麽一個年輕姑娘,究竟有什麽好讓人害怕的地方。

她走近了,我看到她那一雙圓滾滾的小腿,緊繃繃地裹在絲襪裏,同時我從她的身上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原本以為我會從她的身上聞到年輕姑娘的雪花膏味兒,但是沒有,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叫人意想不到的味道,那是一種老人味兒——就是老人身上通常都會有的那種氣味,那是歲月累積在身上的味道,有點類似於暮氣,我的奶奶身上也有類似的味道。我想不通,像她這樣一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年輕姑娘,身上怎麽會有一股老人味兒。

如果我不是看著她,我會以為麵前站著的是個老頭兒。

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他看不到自己麵前站的是一個年輕姑娘,他聞到了那股老人味兒,我看到我的小叔叔的嘴皮子動了動,他以為他的麵前站的就是他要見的人,他已經準備好要開口說話了,我想他在來的這路上早就準備好要說什麽了。可是他最後還是忍住了這股衝動,隻是輕微地動了下嘴皮子,然後就把他的頭斜斜地昂起來,把耳朵衝著人家,對我的小叔叔來說,這就是“請你先說”的意思。

這個姑娘看懂了我的小叔叔的意思,她說了第一句話:“我知道你看不見我,你把眼睛留在了那條船上。”

我沒聽懂她在說什麽。我再看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有點兒發悶。他沒有想到他聽到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他要等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個姑娘。他說:“你是什麽人?”

這個姑娘說:“我是什麽人,還輪不到你來問。你隻要知道,有人指點我來找你。我知道你有本事把那條船給唱出來,我要你再唱一回。”

這個姑娘的口氣果然很大,她搞了一幫軍隊的人,坐了一輛大紅旗過來,估計就是想擺威風給小叔叔看,想先把他給鎮住了。可惜她忘了一件事: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他根本看不到那什麽大紅旗,她的威風算是白擺了。而且我的小叔叔頂討厭有人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話,如果有人命令他往東走,他肯定偏往西走,哪怕西邊是個懸崖他也毫不猶豫跳下去。我的小叔叔就是這麽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這個姑娘算是把我的小叔叔給得罪了。她要是好好地跟我的小叔叔說話,說不定她要小叔叔去找什麽船,他還肯去。可她要他去替她辦事,卻連名字都不肯告訴他,這算個什麽事呢?

果然,我的小叔叔覺得不舒服了。他一言不發地站著,這個姑娘又給他說了一遍,我的小叔叔才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那你可弄錯人了,我可沒那麽大本事,能把那什麽船給唱出來。”

我的小叔叔跟這個姑娘說話,那張眼鏡兒和幾個警衛員雖然遠遠地站著,但都在豎起耳朵偷聽,見到我的小叔叔這麽跟她說話,那堆人都驚呆了。

我也驚呆了。我以為我的小叔叔敢這麽跟人家說話,人家肯定要好好地治治他。看人家為了擺威風,都把大紅旗給開這山裏來了,要治我小叔叔這平頭小百姓還不容易。可這個姑娘居然一點兒也沒發作。她非但沒有發作,反而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給我的小叔叔下跪了。

她穿著那麽漂亮的鵝黃色的連衫裙,那麽白、那麽嫩的兩條腿,就往我們這兒髒兮兮滾著驢屎蛋的黃土路上,撲通一下就給跪了下去,一點兒遲疑都沒有。

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的小叔叔還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這個姑娘又忘記了,我的小叔叔看不見,她跪下了之後,見我的小叔叔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才把這茬兒給想起來。可她又不見得告訴小叔叔說,我都給你跪下了。因此她跪在地上,卻看著我,意思是讓我說給我的小叔叔聽。

我把我的小叔叔的袖管給扯了扯。我知道我的小叔叔雖然看不見,但是有個人在他麵前下跪,那點動靜他絕對察覺得到。可他就是故意沒反應。反正他是個瞎子,他就是看不見,人家也拿他沒辦法。

那個時候,我的年紀小,見到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突然給跪下了,隻覺得我的小叔叔這人原來這麽厲害。他算是個什麽東西,居然有大姑娘坐著大轎車來跪著求他給辦事,我真巴不得所有人都在這兒看著,看看我的小叔叔有多威風。

可我現在站在這兒,看著這一幕,心裏隻覺得這大姑娘實在太厲害了。她要我小叔叔替她去辦的事,那肯定是要我的小叔叔拿命去辦的,因此她拿什麽威脅小叔叔都沒用。她原本是想用自己的威風把小叔叔先震住,有些愚民就會吃這一套,看到當官的膝蓋就軟了,稀裏糊塗的叫他幹啥就幹啥了。可我的小叔叔正好是個叫他幹啥他就不幹啥的人,這種人通常吃軟不吃硬。這大姑娘一眼看出來了,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就給跪了。而且她也知道,她這撲通一聲跪下去,就算我的小叔叔看不見,他也聽得見。

我的小叔叔好歹是個男人,一個大姑娘跪在他麵前,他就算再不想搭理她,也不得不有所表示,否則在我們這兒,他以後就不用做人了——雖然我覺得我的小叔叔並不會在乎這種事。

我隻是沒想明白,究竟是什麽樣的大事,能叫這個坐大紅旗的姑娘給我的小叔叔跪下。以她能調動的人力物力,她辦不成的事,估計全國也沒幾個人能辦成,她究竟要我的小叔叔找什麽船?

我的心裏頭突然咯噔一下,我想起來了。我小的時候,聽小叔叔提到過一條船。那是我們這兒傳說中的死人船,我的小叔叔眼瞎之前看到過這個船,船頭豎著童男童女的不壞屍身,他們的臉上都擦著粉,額頭上點著胭脂,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全都扮成戲裏的仙童仙女兒,就像飄色那樣懸空立在船頭(我的小叔叔說,其實他們身上都有杆子撐著,叫他們擺出各種各樣姿勢,隻是很巧妙地被衣服擋住了看不出來),那個杆子有好幾層,重重疊疊的,都是仙童仙女兒,迎風豎在船頭,足有好幾層樓高。船上還有上下三層的老戲台子,有鑼鼓班子,在河上吹吹奏奏,一到日子這個船就會出來演陰戲。我的小叔叔說,這條船是看不見的,能夠看到這條船的都不是人,但他們都裝成是人的樣子,其實都是黑相公變的。他還跟我說,這是一條來自陰間的引渡船,是專門演陰戲給死人看的陰船,要是活人不小心看到了死人看的陰戲,也會被這個船給帶到陰間去。

難道這個大姑娘是要找就是這個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