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義氣

無論夜怎麽黑暗,天還是會亮起來,哪怕依舊在落雪。

雪鋪地上,殘酷痕跡大多不見,但不是看不到血,就能忘了痛。

二三十人,稀稀落落坐著,悲傷籠罩,鍋裏翻騰的熱氣都衝不散。

趙震攪動鍋勺,“大嫂他們還沒回來,咱們去哪兒找?”

“繼續往縣上走。”趙山沉吟片刻後這樣說,“隻要他們不傻,我們很快就能遇上。”

“遇不上呢?”趙震擔憂地問,昨晚情況那麽亂,就算能逃出去,但又怎麽保證不會走錯路?

這次趙山沉默更久,但決定未變,“那也先去縣上。”

趙震想了想,也沒更好辦法,分頭去找,也是令所有人的危險都增加而已,“那我們快點吃,吃完就出發……或許會比以前快很多。”

的確,人少了,負擔也少了。

如果隻有他們五兄弟去縣上,天氣再惡劣一倍,三五天也到了,斷沒有這麽慢的道理。

“唉。”趙山歎息一聲,“叫大家過來吃飯吧,提前說聲,可能沒以前那麽好吃……算了,他們現在肯定吃不出來。”

趙山沒說錯,以前到飯點,誰不是抻長脖子在等,一說起鍋,烏泱泱湧上來,唯恐慢了一步。

現在呢,雖沒三催四請那麽誇張,但一個個死氣沉沉,端著碗杵那裏,滿了不知道挪地方,燙了不知道疼。

自然,不全是這樣,但積極的的確一個都沒了。

範和更是落在最後,根本不擔心會不會有剩。

趙震幫他盛滿,比先前那些還要稠,“範哥,保重身體,以後大家還得靠著你。”

範和瞟他一眼,“不會有事了。”

趙震一怔,“怎麽?”

範和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哥,你覺不覺著他哪兒不太對?”趙震望著範和背影問。

“最近別招他。”趙山當然看出來了,“應該受了刺激,殺心有點重。”

“哦。”趙震點點頭,“的確,昨晚是很險,殺的人也多,一時調整不過來,正常。”

趙山看看兄弟,不置可否,端起碗來,咕嚕咕嚕把飯往嘴裏倒。

另一邊,狗娃甩開黏人的趙瓜,挪到範和身邊,第一句就是,“你又撒謊了。”

“什麽?”端著碗出神的範和轉頭看他。

“有人沒死。”狗娃點點頭,很確定,“肯定有人讓你放走了。”

“放不放他,他是死是活,都不再有意義。”範和沒細想一個小孩子是怎麽看出來的,更不會想著去問,“狗娃,叔曾經的家沒了,現在跟你一樣,都是喪家之犬。”

“我跟你不一樣。”狗娃才不跟他劃一撥,“我還有娘。”

“小混蛋。”範和笑罵一聲,但嘴角的酸澀,任誰都看的出來,“你都不知道,我曾經為那個家付出了多少。當年,是我一點點把那個受盡欺淩、在夾縫中苟活的家,砌的又高又強,誰到了門前都得矮著頭說話。也是我,讓這個家把曾受的屈辱,一刀一拳還回去,打地那些人再也不見。從此以後,我那個家是附近最強的存在,敢跟官家叫板。”

“切。”狗娃咧嘴不屑,“說那麽熱鬧,還不是一窩山匪。”

“山匪咋了!”範和雙眼圓睜,顯然真的生氣了。

狗娃與他對視,“搶東西。”

“誰不搶東西?官家不搶?豪強不搶?”範和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你家虎皮呢?那可是白虎皮,價值連城,人家還不是說拿就拿,跟搶有兩樣?”

“趙家窪的人不搶。”狗娃看著他,“然後昨晚死掉了。”

“那是餓極了……”範和有點說不下去,有理而無道。

“以前不餓,那是搶了別人的。殺不殺人,你最清楚。”狗娃懂這些,是爹曾跟他講過,什麽人什麽事不能做。

哪有搶東西不殺人的,又不是每個都乖乖交出來……

範和一口把碗裏東西灌進肚,像喝酒一樣,“狗娃,叔在你心裏,是不是就是一壞蛋?”

“那還用說?”狗娃撇嘴,“你翻趙嬸牆的時候,我就當你是了。”

“滾蛋,那是她約我去的。”範和罵過後一愣,突然明白過來,苦笑一下,“你小子真行,竟然開導起我來了。”

昨晚範和追上去,目的很簡單,殺人滅口而已。他不能讓自己的行蹤暴露出去,不然將來麻煩會不斷湧來。他一個人自然不懼,但身邊帶著一個小的,不能不多想一層。

危險,還是扼殺在搖籃比較好。

人一個個殺掉,都是後來的新人,他不認識,心理上沒有負擔。直到他追上聶九寶,曾經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現在的第四把交椅,斧才有點砍不下去。

聶九寶看到是他,也相當爽快,棄刀往地上一跪,伸長脖子任他砍……更砍不下去。

隨後兩人聊了幾句,當然不是敘舊,從聶九寶為了錢程出買他的那刻起,兩人就沒舊可敘了。

但就像範和說的,大風寨曾經是他的家,雖然他被趕了出來,還差點死掉,但那隻是家裏壞人變多了,和家沒關係。現在家裏什麽情況,他怎麽會不想知道?

以前沒人問,現在可以聽了。但聽完才發覺,不如不聽,不如不知道。

他的家沒了。

當初他就知道謀他位的那個人很蠢,但沒想到會蠢到那個地步,帶著六七百人就敢去打縣城,真以為大風寨成氣候了,敢不把官家放眼裏了?

他大罵地時候,聶九寶還辯護來著,“大當家的決策沒錯,縣城就三班衙役,兩隊巡城衛,加起來不到二百人,隻要兄弟們潛進城,賺開城門,砍他們就跟切菜一樣。隻是天不佑大風,一營邊軍恰好在此休整,聽說我們到了,二百人列隊而出,隻一次衝殺,兄弟們便沒了一半……”

“娘的,大當家當場就斷成兩截,我們一路逃,他們一路追,咬上就是個死。以前您也帶我們打過官家軍隊,怎麽不覺得有這般厲害?今次要不是這雪,大家都死定了。然而到最後,也沒剩幾個人,現在……大風寨沒了,您開心麽?”

範和怎麽能開心?嘔心瀝血攢下的家業,讓這群蠢蛋一朝敗光,他怎麽開心的起來!

尤其到了最後,這幫蠢蛋竟然還隻以為是運氣不好,就更令他氣到不行。

難道這幫蠢蛋就不清楚,攻打縣城意味著什麽?那是二百守衛地事情麽?不,那是在官家臉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平日在山裏稱王稱霸,打家劫舍,天高皇帝遠,官家可以當沒看見。但公然攻打縣城,等同謀反,那個官家還容的下你?

真以為山高路遠就能無視天威!

隻要打了,就是自尋死路,不會有意外。這幫蠢蛋就是來找死的,卻還不自知,真是可笑至極!

拋去這些不提,他們真以為一縣隻有二百守衛?是民壯不算人,還是豪強那些私兵拿不動刀?

旁人不提,山陽周家就蓄了三百私衛,裝備精良,不遜邊軍,強弩都有二三十具。更用高價養著許多高手供奉,對上散兵遊勇一樣的山匪,一波衝殺也夠了。

他們衝進縣城,能放著周家這樣的大戶不去搶?

左右是個死啊!

懶得殺這種蠢人,一腳踢飛,轉身回來,心中總是意難平。

雖然是被追殺出來,但曾經那些好的記憶不會因此消失,還有許多兄弟是向著他的,他當然也希望山寨能好好的,等他那天在外邊呆膩了,就殺回去,把失去的拿回來。

可如今什麽都沒了,他回去能怎樣?

這些一直心頭縈繞,情緒怎麽可能好,以前刻意收斂的戾氣,開始肆無忌憚的釋放,狗娃正是看到這些,才特意跑過來跟他說話,不然以兩人最近的關係,小家夥是不可能主動跟他說話的。

成長的好快啊!

“你說什麽?聽不懂。”狗娃當然不肯承認,這壞蛋不讓他找娘,每日打他罵他,他怎麽可能去開導他?

“好吧,當你聽不懂。”範和情緒真的好許多,“不過你真的沒猜錯,我的確放走一個,也許不止一個,但他們是死是活,真的沒關係了。”

大風寨都沒了,麻煩自然不能再有。幾條漏網之魚,不可能掀起浪了。

“為什麽?”狗娃歪著頭問。

“什麽為什麽?我剛剛說那麽多,你又沒聽是不是?”範和不認為其中那簡單邏輯,狗娃會看不出,已經不是普通小孩子了。

“為什麽手下留情?”狗娃這次把問題補充完整,“你以前肯定不會的。”

範和怔然片刻,“狗娃,我不是什麽好人,也沒做過多少好事,但‘義氣’二字,從來無愧於心。”

況平有托,他護狗娃至今,那是因為義氣。放昔日兄弟一馬,不念其背叛之惡,也是為了義氣,沒什麽特別因由。

男兒漢,講義氣,不是再正常不過?

“知道你不是好人。”狗娃把碗舔幹淨,放包袱裏,“我去看瓜蛋,他比你好多了。”

“狗娃。”

“幹嘛?”

“什麽時候再叫我‘叔’?”

自從埋了他爹,小家夥再也不肯叫了。

“永遠也不。”

“嘿。”

範和笑一下,情緒基本恢複,走去找趙山,“什麽時候上路?”

“立刻。”趙山比他更急,招呼一聲,受盡苦難的鄉親又往縣城趕去。

趙瓜本來就走的慢,如今舍不得父親,頻頻回頭,漸漸落在最後,幸虧有狗娃陪著,才不致那麽孤單。

“狗子,你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我爹了?”

我也是啊……

狗娃戳戳心口,“爹在這裏。”

趙瓜白眼一翻,還有點想打人,“少騙人,我爹埋後麵了,我親手刨的坑,填的土。”

“……”狗娃無語看他,猶豫著要不要拓寬他的知識麵。

就在這時,前麵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狗娃!”

狗娃一凜,拔腿就衝,蹭蹭蹭跑飛快。

然而不等他衝到前麵,看清楚發生什麽,一聲嘶吼先到。

“別再跟人講義氣!”

“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