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少年將軍

昨夜一場廝殺,沒了親人,失了同伴,固然是難以承受之痛,但在所有人心裏,未嚐沒有這樣的想法——災厄已過,前途縱仍有坎坷艱難,必也不至於如此慘烈。

再謹慎的人,在敵人死傷殆盡無力回天後,神經多多少少會有些放鬆,不再那麽緊繃。何況這些普通山民,本已心倦身疲,少些警惕多些僥幸,也是人之常情。

重新出發,每個人的精神狀態大抵如此,或許還有人焦急,那也是嫌隊伍走的慢,決不是擔心有什麽危險可能降臨。

直到突兀出現的羽箭驟然襲至,鬆垮的神經猛然繃緊,或翻身臥倒,或縱躍急跑,總之,都在展開適合自己的躲避方式,畢竟沒人想死。

隻有少數人沒動,甚至可以說一動未動。如此鎮定,是因為他們最早發現,那些來襲的羽箭和他們沒有關係,目標也隻有一個。

範和。

五支羽箭,所來方向皆不同,但目標所向,的的確確唯有他而已。

縱然不曾提防,範和的反應依然極快,刀斧幾乎同時在手,左劈右擋,第一支近身的箭杆被他生生劈斷,隻是臉色也於同時變了,那是前所未有的憂慮。

刀鋒劈上箭杆,一削而斷,但從箭杆傳來的反震之力,也令他虎口微微發麻。射箭之人,發箭之弓,都非等閑,一下出現五個,他都不信自己能安然脫身。

小小趙家窪外,出現這等身手的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莫非那些人追來了?

況平之死,猶在心頭,一日不曾忘。那些人殺得況平,便也殺得他,忌憚從不曾少一份。於是從這五箭的前後配合,他一下想到那些人身上去。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錯了。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些箭,而是一個人,一杆槍。

身前五尺外,平坦無異的積雪下,躍出一人來。多半是一早就藏在那裏,等著突襲這刻,而那羽箭的震顫嗡鳴,便是信號。

他躍出來,手中長槍一抖,筆直前衝,突刺而出,幾步距離,瞬間而過!

時機、速度、力道,這一槍都無可挑剔,在精心謀劃下,也的確收到了想要的效果,狠狠紮進目標的胸膛。

隻是未能深入,目標棄了刀,手抓槍杆,阻住了前進的力道,代價是右肩挨了一箭。

短暫的激烈衝突後,時間在這裏停了一瞬。

風裹著雪從眼前打過,但範和還是看清了前方的臉孔。眸光冷冽而堅定,甚至帶有一點霸道。唇薄鼻挺,臉蛋瘦削,可能是凍的,現在都有些發青,但這些都掩蓋不了那份稚嫩。

原來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少年,可也就是這樣一個少年,設下了這必殺局,讓他落魄到如此地步。

後生可畏!

後麵趙山他們,自然也看到了那少年,趙震想過去幫忙,卻讓趙山攔住。

少年披軟甲,踏長靴,左臂懸羽,右腰掛牌,明顯軍中健卒,他們是民,哪有與之為敵、輕易啟釁的道理。

“你就是橫行岐嶺多年的大寇範巍?”少年問。

範和回想,“多年前好像是用過這樣一個名字。”

“七年前是你帶人打退了齊雲關右衛軍的清剿?”少年又問。

“是跟官軍打過一架,但是誰不清楚。”範和可不知道當年跟他作戰的軍隊來自哪裏,聽誰指揮,隻知道人家來滅他們,他們不能引頸受戮。

“右衛軍都尉鍾平,我三叔。”少年坦然相告,“雖然他很廢,但你也太不給他臉了。”

“你來替他長臉?”範和嘴角勾出謔笑。

“我來剿匪。”

少年話落,把臂一轉,槍身震動,繼而旋轉,範和單手竟抓之不住,左手小斧立時揚起。

少年視若未見,隻是挺槍前刺,血肉之軀終不能擋,鋒銳的槍尖自後背透穿而出。

這一攪一穿,範和五髒六腑皆碎,斧頭無力遞出,頹然落地。這一刻,死亡將至,心中卻無恨。

官殺匪,天經地義。

滴答滴答,血順著槍尖落在雪地上,把生命一絲絲帶走,範和扭頭,想去看那他放不下的小小身影,結果卻看到另外一人。

遠處,樹後轉出許多軍卒,或拉弓,或持刃,對準這邊,個個神情堅毅,明顯勁旅出身。

死在他們手中,不怨。但混雜其中那人,卻令他悲憤難平。

聶九寶!

意識到又一次被出賣,他喉腔裏發出最後悲聲。

“狗娃!”

“別再跟人講義氣!”

狗娃落後很遠,並不知道前麵發生什麽,那突然而起,又驟然而停的騷亂,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後來的交鋒,說來很長,但實際不過幾句話工夫,如果不是少年想範和死的明白,也許這點工夫都不會給。軍中做事,從來都講一個幹脆利落。

所以當聽到吼聲,狗娃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疾步趕去,跌跌撞撞。

可等他到時,隻看到一個少年把範和的頭提在手裏,霎時血貫瞳仁,提斧衝過去,“叔!”

範和很想再聽他喊一聲“叔”,可惜再也聽不到了,頭讓人拎在手裏,雙眼溢血。

少年軍士看狗娃提斧奔來,眼皮都不抬一下,等人奔近,單手提槍,淩空壓下,正砸狗娃肩頭,稍稍用力,狗娃便跪倒在雪窩中,漲紅了臉蛋,依然掙紮不起。

“親叔侄?”少年提頭問。

趙震趕忙跨前一步,“回軍爺,這孩子姓況,父母出了遠門,受其照顧,感情一向還好。”

“是也無妨,本軍還至於對一個孩童斬草除根。”少年軍士笑笑,低頭看狗娃一眼,拿槍一撥,小小的身體便滾出去,“帶回去好好管教,再不分是非黑白,早晚死路一條。”

趙山一把摁住狗娃,“軍爺教訓的是。”

少年點點頭,不再看他,往遠處勾勾手,除了弓手,其它兵卒一齊過來,中間還押了一人。

“聶九寶,仔細看看,他們中可還有漏網之魚?”少年問。

聶九寶掃趙家窪人一眼,恭敬答道,“回將軍,他們皆是我大風寨外派的探子。”

“少血口噴人!”趙豹才不願背這汙名,與這種人同流合汙,“老子才不是什麽狗屁大風寨的人。”

趙山更清楚被扣上通匪的帽子意味著什麽,遠處弓手的箭可是一直對準這邊,忙拱手作揖,“將軍明見,我等都是老實山民,原住趙家窪,因雪災斷了食糧,這才逃難去縣上,與這匪人絕無任何關係。”

少年不置可否,轉頭看向身旁年長幾歲的軍士,“樊稻,你對這一帶比較熟悉,確有一個趙家窪麽?”

趙家兄弟皆緊張地望向那個看著有些木訥的樊稻,隻要從他嘴裏說出“沒有”兩字,可能以後就真的沒有趙家窪了。

樊稻稍稍一愣,跟著掃過眾人表情,有期待,有擔憂,有興奮,也有平靜如水,那些情緒都代表什麽,他不是全懂,但該給什麽樣的答案,心裏有底的,“有的。”

聶九寶大失所望,其它同伴也多有失望之色,唯有那個少年軍士臉上看不出什麽。

“既然確是我原國治下之民,那就無礙了。不過你等就是去了縣上,也未見得能挨過這個冬日。如今饑荒四起,各地都缺糧,朝廷也不寬裕,咱們邊塞小縣,多半照顧不到的。我觀諸位都有健武之力,不妨來軍中一試,多了不好說,一日三餐是有的。”

趙山立即躬身,“將軍抬愛,不敢不從。待小民安頓好家人,一定去投軍,效力帳前。”

大哥都表態了,幾個兄弟也隻能附和,“我等願意效力帳前。”

“好,很好,那我就靜等諸位上門了。”少年把路讓開,“祝你們平安到縣上。”

“謝將軍吉言。”趙山拱手打過揖,帶著鄉親們往前走,每一步都心驚膽戰,唯恐聽到“放箭”二字。

直到脫出弓弩射程,那些軍卒也真未銜尾追上,才稍稍鬆口氣,“大家快走,遲恐有變。”

趙豹腿上有傷走不快,但還是緊追兩步到他身邊,“大哥,咱們真要去從軍?”

趙山看看給趙震挾在肋下,死死按住嘴巴的狗娃,“先到縣上再說,你大嫂二嫂還沒消息呢。”

“也是。”趙豹不再多想。

看著他們走遠,一個老卒問少年軍士,“少將軍,您真覺得他們能來軍中投效?”

少年哈哈一笑,“我等身份不曾問,駐地何處也不知,如何投效?”

老卒不解,“那您還?”

“老吳,上趕著不是買賣,等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自然會知道我是誰,在哪裏能找到我,那時我的命令在他們眼裏才有份量。”少年冷笑。

老卒不說話了。

聶九寶卻有不解,“將軍,不過是幾個山裏的泥腿子,值得拉攏算計?莫不如統統殺了,摘頭去領功,您先前也說了,這次出來,手裏的人頭可大大不夠。”

少年望他一眼,“你不說我倒忘了,快些帶路,去找你那些大塊吃肉的‘兄弟’。”

少年軍士無意殺那些山民,聶九寶不敢再多話,他現在是俘虜,頭隨時可能丟掉,自然懂得低頭做人的道理。

其實他能活著,完全得感謝範和。先是不殺之恩,後有救命之義……如果不是臨死前吐出這條大魚的消息,他那裏還有命在。

想著這些,他把這半隊軍卒帶到了昨夜交戰的地方。不久後,許多屍體被刨翻出來,經他確認是大風寨的人後,頭顱立刻被割去,那些山民則沒這待遇。

到最後割無可割,聶九寶才好奇地問,“將軍,都是人頭,旁人認不出的,為什麽不盡數割了?”

少年看著他,一字一句,“本將軍是要做這天下第一武將的,一頭一功,豈可作假。”

聶九寶不曉得區別在哪兒,愣在那裏。

少年微微搖頭,淡淡道,“如今還少一顆,麻煩了。”

說罷,揚刀。

“什麽?還少一顆?”

不全都割下來了麽?

聶九寶這次反應慢了一點,然後就再也不用反應了。

人頭落地,少年收刀。

“樊稻,收起來,今後你做我帳前侍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