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少年

天上晦暗,繁星不現。地上陰寒,篝火幾處。

急行趕路,在夜深前止步。安營休息,許多人一坐下來,就再無心力站起,實在是太累了。

尚有餘力的,點燃篝火,禦獸防寒。另有一些,則又開始做起討人厭的工作,挨家挨戶收糧,準備夜裏的吃食。

到王大貴家時,廖金花把糧袋直接遞過去,“全給你們了,以後別管俺要了,要也沒有。”

負責煮飯的婦人打開一看,“就四顆菌幹?”

“嫌少還俺。”廖金花伸手去奪。

婦人趕緊走開,現在有點是點,已經沒有挑剔的餘地,就這,還一頓比一頓少了,或許不用多久,他們就隻能煮雪水喝了。

一圈下來,類似王大貴這樣的又多了幾戶,當然,其中有些肯定私藏謊報了,但當分辨不出時,隻能睜隻眼閉隻眼……就算兩隻眼全睜開,也隻能是愁眉對苦臉,於實際困難幫助不大。

與大人這邊的愁雲慘霧不同,孩子那邊還算天朗風清。就算值得開心的事情也不多,但能堆起點著的柴火還是不少的。

原本狗娃隻是抱膝靠樹上,一個人靜靜發呆。趙翠和小妮卻多事地撿了許多柴棒,有幹有濕,在旁邊點燃後,嗆眼的濃煙使狗娃不得不挪挪地方,還把許多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小妮蹲在火堆旁添柴,淚眼汪汪,不知是被嗆的,還是過於心疼,“還疼麽?”

狗娃半邊臉頰還是腫的。

“你說呐?”趙翠搶著接話,“腫那麽高,肯定疼啦,不信你挨下試試。”

給她搶白,小妮好一會兒沒出聲,隻默默在那裏添柴,拿木棒把火挑的更旺一些,這樣煙也不至於再熏人。

她不跟趙翠辯駁什麽,更不會吵吵起來,趙翠隻能轉向狗娃,“你怎麽得罪那活閻王了?俺現在都沒想明白。”

狗娃想了想,倒答了這個問題,“他神經病。”

“呃。”趙翠像是被噎到,緩了才道,“那你不跟他一起不行麽?到俺們這兒來,俺讓俺爹保護你。”

狗娃轉頭看她,“你爹打得過他?”

“當當當……然。”一句話要左右反複看過,確定那人是真的不在,趙翠才說完整,但顯然連她自己都不信。

“嘻嘻。”小妮抿嘴,臉露笑意。

“你笑什麽!”趙翠像被踩了尾巴,小臉黑黑臭臭的。

小妮趕緊收笑,使勁搖頭,表示自己壓根就沒笑過。

“看著老實,心眼忒多,你也不管管她。”為這點小事,趙翠不好打人,隻能狗娃抱怨。

狗娃眼睛眨眨,心說:我管得著嗎?

他不幫腔,小妮甚是開心,柔聲問,“你餓不餓?”

“你能弄著吃的?”現在大家都缺吃的,那邊飯又沒做好,做好也輪不到她先領,所以趙翠覺得她這完全是虛情假意。

小妮左右看看,輕輕搖頭。

“切~”趙翠嘴角上揚,滿臉不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呦,狗子你厲害啊,咱村兩大美人都讓你勾搭到手了,一點活路不給別人,過分了啊。”十一二歲的趙瓜調笑著湊過來。

美人?就她倆?狗娃聽的麵皮直抽抽,他有傷在臉,麵皮一動疼的厲害,偏又控製不住,頓時呲牙咧嘴。

“你這咋個表情?俺哪兒說的不對?”趙瓜壞笑著問。

哪句對了?且不說趙翠整天咋咋呼呼,沒個女孩樣子,上樹掏鳥追雞攆狗,大多時候大家都拿她當男孩看,甚至比男孩還男孩。

就說小妮,黑黑瘦瘦,完全營養不良的樣子,歲數又小,簡直看不到一點女孩特征。

說她們美人,虧不虧心?

不過要把選美範圍控製在趙家窪,她倆沒準還真能排到一二名,畢竟類似年紀的女孩隻有四五個,一個更比一個粗獷豪邁,誰更野還真不好說。

至於趙家窪女孩為何如此之少,那是有傳統的,其實不止趙家窪,原國的山野鄉間,家裏若是生了女兒,能活過滿月的不多,撐到嫁人年紀的就更少。

若離大城近些,也還有人會養,養到五七八歲,或賣入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或賣入妓寨勾欄賣笑陪唱,總算是一筆收入。若有中等人家相中,領去做那童養媳,對女孩來說,算是天降恩澤了。

對男孩女孩一視同仁的人家不是沒有,但總歸是少數,還要天災人禍不至,不遇二擇其一的困窘才行。

說來殘酷,但世情如此,除非國泰民安,家家富足,不然很難改變。總之,女孩想要幼時少磨難,還得祈求上天落在富戶大族才行。但也隻是幼時,成人後還是要看境遇的。

話說回來,類似趙翠這樣的鄉野女孩,是沒那許多擔心的,甚至都不用講那許多規矩,潑辣一些,家裏人或許更高興,嫁去夫家總不會被欺負。

“瓜蛋,你整天跟個老太太似的唧唧歪歪胡說八道,有哪句話是講對過的!”

在趙翠想來,狗娃勾搭她當然是對的,但勾搭小妮肯定不行,於是趙瓜這話是不對的。

“姑奶奶,俺不惹你。”趙瓜直接認慫,擠到狗娃身邊壓低聲音,但又恰到好處地能讓在場所有人聽到,“狗子,你是咋麽馴服這小母老虎的?”

“瓜蛋!找踹是不!”趙翠抬腳欲踢。

“狗子救我!”趙瓜蹭一下躲到狗娃身後。

“哈哈哈,慫貨!”二壯也過來湊熱鬧,指著趙瓜狂笑,“讓一個小丫頭欺負,丟不丟人!”

趙瓜嘿嘿一笑,衝趙翠說,“你瞧,他看不起你。”

“瓜,你少挑撥是非。”趙灃揭穿他的用心。

趙瓜咧嘴,“三癩子,又有你事兒?”

趙灃一指狗娃,“俺來找他。”

趙瓜扭頭,拍拍狗娃肩膀,“你慘嘍,原來大舅哥不答應……看著兩個都不答應。”

“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趙翠先說他一句,又轉去說趙灃,“你又想幹啥?”

趙灃不理她,隻看著狗娃,“咋個,你隻能靠女人護著?”

“那咋了?你嫉妒啊!”趙瓜幫忙懟回去。

“嗬。”趙灃冷冷一笑,“他要承認沒人護著就活不了,俺決不再找他,扭頭就走……誰稀罕欺負一個膽小鬼。”

“你還知道這是欺負!比狗子大幾歲,你不清楚啊!”趙瓜撇撇嘴,又拍狗娃肩膀,“狗子,這種人隨他說什麽,咱不理他。”

“你說不理就不理?你以為你誰啊!”二壯開口幫腔,“不理也行,自認慫蛋,以後見著俺們叫大哥,俺們就放你們一馬。”

“俺沒興趣做他們大哥,兩個沒卵的慫包。”趙灃頭一挑,“不想說話可以,跪下磕個頭,俺就再不找你了,沒意思。”

“臥槽,多大仇多大怨,咋還逼人下跪了。”趙瓜無所謂地嘻嘻笑著,“狗子,看樣你不是勾了他妹,倒像睡了他……”

“俺踹死你!”趙灃聽的邪火亂竄,根本不許他說完,一腳踢了過去。

趙瓜抬臂擋住,推開,就勢跳起,掄拳就砸,“狗子,大的給俺,胖的歸你,倒要看看是誰慫!”

山裏孩子,打小擺弄刀箭,練習拳腳,一起玩到大,也一起打到大,小小衝突,早已見怪不怪。大人看了隻是一笑,誰也不會過來製止,反正今天不打,明天也會打,管也管不過來。何況又出不了大事,權當練拳磨性了。

但今晚有些不同,趙瓜撲向趙灃的時候,二壯也揮拳朝狗娃砸去,小妮隻來得及喊聲“哥哥不要”,就給嚇在那裏,再也說不出話來。

趙翠本來是想幫忙的,可動作上慢了一步,接著就被發生在眼前的一幕驚住了,呆許久才說,“狗、狗娃,不能……別那樣……”

但仍然是語無倫次的。

其實那一幕動作很簡單,狗娃長身而起,避過砸來的拳頭,提拳上勾,正砸二壯下巴,那胖了差不多兩圈地身軀轟然倒地。

這還不算什麽,狗娃俯身壓上,一手摁著二壯粗脖子,一手掄起小斧頭,對準了麵門就要劈下。

“狗子!過了!”

“哥!”

“別!”

趙瓜、小妮、趙翠各喊一聲,而趙灃的喉嚨像是塞了東西,一時失聲。

“小崽子,你敢!”王大貴提刀從遠處奔來。

“狗子!俺錯了,以後……”二壯認慫也快,隻是沒能把話說完。

呼!

小斧頭劈砍而下!

幾乎沒有多久的停頓。

噗!

砍入了什麽!

“啊!!”二壯一聲驚天動地的恐叫,兩腿跟著一抖,屎尿味溢出的同時,兩眼翻白,暈死過去。

根本沒看到斧頭其實砍在雪地裏,離著他頭至少兩拳那麽遠。

旁觀者鬆一口氣的同時,小妮卻撲出去,並喊一聲“爹!”

撲!她被王大貴一把推倒,無力再擋。而王大貴衝勢不停,又抬腳踹向狗娃。

狗娃隻來得及抱臂護住頭臉,便挨實了這腳,騰空而起,摔飛出去,嗵一聲重重摔地上。

王大貴含憤出腳,力道之足,可見一斑。然而還不算完,蹭蹭蹭繼續前衝,長刀揚起,“狗雜種!你該死!”

“別跟孩子一般見識!”王大貴一動,趙震便疾奔而來,但離太遠,根本趕不及,眼見長刀已揚,心頭驀地一寒——範和回來,如何跟他交代?

唰!

長刀毫不留情地斬下!

嗖!

一刀寒光劃破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