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巴掌

半步天。

去往縣城的路上,這是最陡最險的一道坡,並不高,但幾乎水平垂下,還無任何植被,天清氣朗時過坡,都是半步踏錯,升天而去。如今雪漫其上,莫說一般人,就是趙家兄弟與範和,想要安然上去,也不容易。

但繞行要多走近四十裏山路,一切順利,還要一天多時間,那是誰都無法承受的距離,體力與存糧都不允許做這種選擇。

隻能迎難而上。

說起攀岩越嶺,趙家兄弟中最擅此道的是趙河。他挑釁地望範和一眼,便跳躍著往上躥了幾步,瞬間十多米出去,再往上,他也隻能一步步爬了。不過往日裏常來這裏練手,怎麽上去最安全,沒誰比他更清楚了。

範和本來也無意與他攀比,任他拉開距離,踏實一步步而上,不求快,隻求穩。

除他二人外,作為先行者的還有趙豹和趙良。莫看趙良平時怯弱不堪,仿佛無甚用處,可一旦攀岩而上,不比範和弱半分,甚至猶有過之。

四人都背了至少三捆繩子,等到上麵拴好垂下,其他人才會攀繩而上,若不是有這等準備,繞路是必然的選擇,畢竟有太多人舍不得一家老小。

趙河一騎絕塵,遙遙領先,低頭望一眼,範和竟然還落在趙良後麵,得意之情驟減大半。想了想,繼續往上,但方向明顯偏了。

數米之後,算計著差不多了,兩手扒住突出的尖石,狠狠一腳蹬下,原本就已鬆動的大石,霎時滾落下去。

“啊”地一聲尖叫,裝作手忙腳亂的一通操作,穩住後即刻轉頭朝下喊,“小心!別給砸著……臥槽!你還是人麽!”

提醒的戲詞沒說完,就見範和朝上揮出一拳,鍋頭大小的石頭,竟給打飛出去,原本想看的巨石壓頂,偏離軌道,直墜下去。

趙虎趙震慌忙動作,各推開一個老人和孩子,才沒人被砸傷,跟著仰頭怒喝,“都小心些!誰的命不是命!”

然而落下的石頭還在滾,王大貴夫婦拉著兒子緊忙躲開,女兒小妮給忘了,隻能慌著小臉自己跑,偏偏跑錯方向,如果不是狗娃飛身撲倒,肯定要給砸個頭破血流。

等石頭滾開,趙翠緊忙過去,拉起小妮好一頓安慰,小嘴巴巴個不停,根本不給兩個當事人說話的機會。

範和扭頭瞅見,咧咧嘴,繼續往上爬。

趙河沒再鬧妖,第一個登頂,即刻找了牢固大石拴繩,繞緊後拋下,等範和上來才說一句,“本事不錯啊。”

“沒辦法,想活著。”範和懶得與他計較,卸下繩子,找地方拴纏。

時間緊迫,下麵還近百人等著,趙河也分得出輕重緩急,沒再挑事。

第二批上來十多個青壯,一人守一條繩子,婦孺這才開始登山,至於沒有攀爬能力的老弱,要留到最後,等著被人提溜上去,至於吊籃什麽的,肯定是沒有的,能不能撐下來,就看他們那把老骨頭還撐不撐的住了。

誰都知道有危險,但人老了,看的也通透,倒也沒幾個口出怨言。隻有趙滿堂仗著輩分,循例說了幾句,還問為什麽不繞路,但當然是沒什麽人理會的,又是一次自討沒趣。

陸續有人爬上來,有人一路順遂,有人爬的艱難,但還好,至今沒人失足出事。

範和就蹲崖邊,愜意地吹著冷風,誰上誰下,都不在意。等狗娃握住繩索時,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到孩子所在位置,嘴角還露出了一絲詭笑。

狗娃左邊是二壯,右邊是趙瓜。趙瓜和二壯向來不對付,往日裏總是鬥來鬥去,狗娃插在中間,看似是消彌了兩人間可能發生的禍事,就像剛剛趙河對他一樣。但他知道,狗娃比任何人都想把二壯踹下去。

就在不久前,二壯找到狗娃,不無得意地說,“狗子,你知道不,俺把你家東西全搬俺家去了。你以後回去,可就沒東西用嘍!還有哇,用紙擦屁屁感覺是真好,以前都用木板刮,可不舒服了,可惜走的急,沒帶出來……狗子,你還有書不?如果有,借我撕兩張。不白借,等哪天做工賺了錢,俺還你一遝。”

那本黃曆通書於狗娃的意義,沒人比他更清楚,小家夥幾乎是攥著拳頭聽完的,嘴角都要出了血,但那一拳始終沒有揮出去。

當時王大貴就守在不遠處,很難說其子不是受他指使,借此來觀察他們的態度。

狗娃忍住沒出拳,他還是暗暗稱讚的。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有些過了,但明知會吃虧,不會有任何收益的情況下,仍要出拳未免愚蠢,畢竟報仇出氣和送菜上門是兩回事。

雖說小孩子太過隱忍,早早懷有城府算不得好事,最好所有喜怒哀樂由心而發,行事全由情緒支配才不負少年,但他還是希望,這個孩子能跳過這段。

狗娃,終究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不提他也看不透的出身,小小年紀,身負血海深仇,也由不得其莽撞行事。

人無論高低貴賤,命總隻有一條。

正因想到這些,他現在才格外關注,先前忍下那一拳,是審時度勢後的妥協。現在不做點什麽,可就辜負了大好機會。

一直盯著,然而最後還是失望了。明明有幾次機會,完全可以做成意外的樣子,但狗娃就像全無所覺,統統錯過了。

唉,受其父毒害太深。

就在範和聚精會神盯著下麵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其實有一雙眼睛也在盯著他。甚至於隻要疾躥兩步,一腳能把他踢山下去。毫無防備之下,能躲過的概率不高。但那人核算幾次,終是做了同狗娃一樣的選擇,把機會白白錯過。

狗娃爬上來,不及休息,就讓範和拉一邊去,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是,“剛剛有幾次機會?”

問題來的突兀,還沒頭沒腦,可狗娃仍舊可以不假思索地回,“至少五次,還有一次我不能保證不被發現。”

“是七次。”範和突然就不想怪他了,“但你能想到這麽多,已經很不錯了。但你一次也沒出手,能跟我說說理由麽?”

“每一次我都想伸手,但每一次都能看到娘。”狗娃低了低頭,“書是娘留給我的,我想娘一定不想我為了一本書,而去做那種事。”

這回答,讓範和無話可說。

接著狗娃又說,“還有爹,爹常說受了欺負要忍,不是怕他,而是很多事沒有必要爭。不過要到了忍無可忍時,就一拳一腳打回去,堂堂正正,打地對方無話可說。”

再給我幾年,一定打地他們一家爬不起來!

說起狗娃爹,範和忍不住吐槽,“堂堂正正?嗬!隻會讓人釘在樹上!”

“你說什麽!”狗娃雙眼瞬間赤紅。

“忍無可忍了?”範和朝他勾勾手,“來,堂堂正正地打倒我!”

“呀!嘿!”狗娃毫不猶豫地出拳。

啪!

勢大力沉的巴掌抽在臉上,小小身軀頓時飛出去,這還不止,小臉肉眼可見地腫起來,青紫一片,一張嘴便是一口血水衝出。

這一巴掌沒有留手,用了十足的力道。

“你幹什麽!大混蛋!欺負小孩子!”剛剛爬上來的趙翠衝範和怒吼一聲,急急跑去拉狗娃。

其他人則沒反應過來,甚至有許多人都是懵的,明明一路上對那孩子照顧有加,怎麽突然動手了?加之事不關己,很多人隻是看一眼,腦子裏過一圈,就丟到一邊去了。

隻有兩個人出聲。

趙河不無挖苦地說,“呦,打小孩挺有一手的麽。”

二壯幸災樂禍,“哈哈哈,活該!教你不借俺紙!”

範和無視所有目光,徑直走到狗娃跟前蹲下,還沒說話,趙翠擋在前麵,“不許你再打他,要打打俺。”

狗娃一把把她拽開,直視範和,知道他肯定有話說。

雖然高了狗娃一頭,但趙翠一點反抗之力都沒,讓他摁在身後不能動彈,掙紮幾下無果,怒目向範和瞪去,一副要吃人的模樣。看範和伸手,更是緊張到不行。

伸手抹去狗娃嘴角血跡,範和問,“知道為什麽打你麽?”

“你嫉妒我爹。”狗娃眼睛裏有火,“我聽爹的,不聽你的。”

“蠢話。”範和不屑撇嘴,答案顯然是錯的,但他沒有即刻給出正確答案,而是又問,“你為什麽敢向我出拳?”

狗娃閉嘴不答。

“那是你以為我不會對你怎樣。”範和替他答了,“這一巴掌就是讓你明白,千萬別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的仁慈上,那是極其愚蠢的。”

狗娃聽完,咳了一聲,又有血溢出,隨手抹去,倔強地問,“講完了?”

“消化去吧。”範和一揮手,起身走了。

趙翠全程參與,卻聽得一頭霧水,“剛剛你們在說什麽?”

“鬼話連篇。”狗娃放開摁她的手,“以後我和他的事,你最好別管。”

“那不行,我不能看著他打你!”趙翠叉腰,一副護定他的模樣。

狗娃眨了下眼,“那你去幫我打回來。”

趙翠,“……”。

不久之後,人陸陸續續都爬了上來。趙山趙虎留在最後,等上麵把東西都拉上去,他倆才開始攀爬。

爬到一半,趙虎那根繩子不堪重負,竟然斷了,猝不及防,直摔下去。多虧範和眼疾手快,甩下一根繩子,纏住他手腕,才不致摔傷。

上來後自然千恩萬謝,其他兄弟也都跟著,連趙河都難得說了聲“多謝。”

範和以一句“都是鄉親”統統打發了。

之後大家稍事休息,又啟程趕路,這次怨聲多了些,但趙家兄弟不停,誰也不敢停下休息。一旦掉隊,將要麵對的可能就是死亡。

於是,很多人都是一邊小聲罵著,一邊強撐著往前走。

範和不在此列,還有閑情逸致去逗弄狗娃。開始時候,他把教導孩子當成責任。後來發現,簡直樂趣無窮,已經欲罷不能。

“剛剛想過了,我可能真有點嫉妒你爹,明明我教的更實用,你憑什麽不聽我的?”

“……”狗娃懶得理他。

“給你次機會,以後聽誰的?”

“我爹。”狗娃答的幹脆,一點念想不給他。

“人都死了。”

狗娃即刻跟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你怎麽不去死!”

“禍害遺千年,我且活呢。”

範和得意地走前麵,如果有尾巴,能翹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