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都是些小事

夜色如墨,冷風如刀。

趙震扶樹站穩,回頭道,“不走了,今兒夜裏肯定追不上,停下來休息吧,先把命看住再說。”

看範和沒有反對,又道,“娃兒們撿柴,娘們兒起鍋,老爺們看好刀,別再讓畜牲偷襲了。”

一行十多個人,都默認他是隊長,吩咐下來,個個聽命。

四五個孩子四下拾柴,兩個婦人起鍋燒水,另兩個婦人和一個漢子刨雪窩,剩下的也都各司其責,小心戒備,把老人和傷員擋在了中間。

其實按著一早就定好的,全家今天早起就帶著家當出發,直奔縣裏,多數鄉親願意同道,在村口匯合,隊伍浩浩****。

但也有故土難離,一時想不開的,說是少數,但也有二三十口子人。別人可以不管,但老叔賴著不走,堂兄堂侄不好丟下老人不管,便都耽擱了行程,他也為此多留一天。

一天後,不管他們走不走,他都要去追隊伍的,反正也問心無愧了。誰能想到,突然有山匪闖進村子,見人就砍,如果不是範和突然跳出來幫忙,他多半是要死村子裏了,想想都冤。

但這麽一鬧也好,那些腦袋轉不過彎來的,不是被山匪砍了,就是被嚇破膽,再也不嚷嚷死都不走了。隻是,代價有點大。

呼。

他喘口氣,緩步到範和身邊坐下,“範哥,謝了,願意陪我們這些老弱病殘冒險。”

“都是鄉親。”範和淡淡道。

“真心話?”趙震眼裏不無促狹之意。

範和看他一眼,“起碼你這人不糊塗。”

趙震嘿然一笑,“留一個禍害下來,隨時可能搭上所有人的命,這點道理,我再不懂,白瞎我爹罵我那麽多年了。”

範和斜眼瞅瞅,不遠處,趙滿堂餘怒未消,但趕路耗去老人家太多力氣,暫時還不能興師問罪,“誰罵都聽著?”

趙震稍稍沉默,“除了我爹,誰都不慣著。就算親哥,講的對,願意聽才聽。”

範和也坐下來,“以前或許該跟你多聊聊的。”

“得了,你瞧不上我,我也懶得扒著你,今次要不是兩邊都拉家帶口,估計都寧可獨踏這山這雪,也不搭理誰。”趙震攥個雪團塞嘴裏嚼了嚼,“但你救了我一命,這輩子都記得。”

範和笑笑,“忘了也沒事。”

“這話……中聽!那我努力著忘。”趙震也是爽快人,抓個雪團遞過去,“先墊吧墊吧?”

範和搖頭,望向遠處。那邊,狗娃一個人坐在樹下,呆呆傻傻望著天空。

人家不要,雪團隻能自己啃,咯吱咯吱嚼完,張嘴便是白氣噴薄而起,“他爹他娘呢?怎麽就把他丟給你了?”

“先去縣上了。”範和說了和狗娃約定好的說辭,況平夫妻的遭遇,不宜有更多人知道。

趙震是明白人,光聽語氣就知道不能再往下問,問也沒意思,便轉到了別處,“一直很奇怪,你們明明也不是一路人,偏偏能走的很近,要說隻為了那個誰都惦記過的漂亮娘們兒,我是不太信。”

範和轉頭看他,“很想知道?”

“呃……,也不是。”趙震選擇往後退。

“和咱倆一樣。”範和不再看他。

趙震怔了怔,懂了。如果有救命之恩,很多關係就可以順理成章。但具體怎麽回事……他是真沒必要弄個一清二楚。

於是也看向遠處,“娃兒不太合群,不是什麽好事。”

“我教的。”範和看著那邊淡淡道。

什麽群都和,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以群分。

趙震笑笑,不再說話,畢竟還有傷,多休息總是好的,至於那些小孩子,鬧不出事來。

那邊。

“你怎麽不幹活?”趙灃對懶惰的人相當不滿。

抬頭看他一眼,狗娃默默起身,走遠一點,又靠著樹坐下了。

趙灃氣炸,噌噌追過去,“有種你別吃飯!”

狗娃從懷裏摸出一個餅子,衝他晃晃,張嘴就是一口,硬邦邦,冷冰冰,賊有嚼勁。

“你!”趙灃差點氣瘋,給人這樣戲弄太難受,抬腳要踹,“找揍是吧!”

“三癩子!不許欺負狗娃!”個頭和他差不多高矮,但明顯要小上幾歲的女孩跑過來,一把把他推開,“人家才救過你,你不念好就算了,怎麽可以這樣?”

“誰稀罕他救。”趙灃把頭扭向一邊,“沒他礙事,俺早把那山匪撩倒了。”

“給你能的!”女孩翻白眼,無情嘲諷,“也不知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是誰!”

“還不是他戳傷了俺腿!”趙灃麵紅耳赤,“哪是救人,分明害俺,差點被砍到!”

“顛倒黑白,羞不羞?”女孩刮刮麵皮,不再理他,蹲下來給狗娃說,“不要吃這個,俺娘熬了菜湯,可熱乎,可香了。”

“他都沒幹活,憑啥吃大夥的東西?”趙灃急著嚷嚷。

女孩回頭懟他,“他那份俺幫忙做了,怎麽就不能吃了?”

“趙翠!你一個姑娘說這話,羞不羞!”趙灃顯然是重新定義了兩人的關係。

趙翠一臉不解,“他救俺,俺幫他幹活,天經地義,有啥羞不羞的?”

“少裝傻,你分明看上他了,想給他當小媳婦。”

“那咋了,俺又沒許配人家,要喜歡誰,俺自己說了算,俺爹俺娘都沒說啥,你管俺?”

“我……我是你哥!咋不能管你!”

“俺沒你這樣的慫哥!”

一對少年少女就這樣吵起來,沒特別緣由,可能連為什麽要吵都不清楚,然後吵的熱火朝天,給這冷冷的夜添了許多生氣。

但狗娃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熱鬧,滿肚子心事的他,隻覺他們聒噪惹人煩,悄然站起,遠遠躲開。

趙灃看到,相當得意,“看著沒,人家根本不領情,也沒拿你當回事。”

趙翠狠狠剜他一眼,“還不都你害的!慫貨!煩人!”

罵完,又追狗娃去了,看的趙灃直咧嘴,“真賤!”

往地上啐一口,他想了想,轉身往範和那邊走去。

隻有趙震有鹽巴,湯快煮好,當然要喊他過去,隻留範和一人在原地,那是最好的警戒位置。

趙灃過來,範和眼皮抬了抬,沒先開口,趙灃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咋沒和俺娘一起走?”

範和反問,“你不也沒和她一起走?”

“俺那是為了照顧爺爺,不像你,為一個野種。”趙灃以前看不慣範和跟他娘勾勾搭搭,現在看不慣他對狗娃好。

範和眼皮一搭,有凶光迸出,“說話注意點,我可不想替誰教育你。”

趙灃梗起脖子,腳下退後一步,“有種殺了俺,看你咋跟俺娘交代!”

嗆啷,範和拔刀在手,趙灃瞬間又退五六步,隻是當範和擦擦刀刃,便還刀入鞘時,他臉瞬間燙紅一片,也就夜色深,沒誰瞧得見。

範和懶得跟一毛頭小子計較,“還有什麽話要說?”

趙灃有點怕他,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以後對俺好點,俺可比狗娃跟你親。”

範和笑了,“記得以前,你都不許我進你家門的。”

“那是俺不知道你有多厲害,今個俺算是知道了。”趙灃思想的轉變也不是沒因由的,起碼他現在覺得,有這麽個便宜爹也不錯,能教他兩手就更好了。

“明天追上你娘他們,我會說給她聽的。”範和說完,眼睛一眯,算是結束對話的意思。

這點眼力見兒,趙灃還是有的,加上沒給頂回來,心裏竟生出幾分小得意,轉目四顧,找那個可以炫耀一下的人。

“狗娃,什麽事讓你不開心?”就算性子粗野,比男孩不遑多讓,但趙翠終究是女孩,對某些情緒的感應,相對來說敏銳的多。

“總被你煩,算麽?”狗娃已經躲她幾次了,但她總能厚著臉皮黏上來,從白天到現在,一直不肯放過他,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她被山匪砍死算了。

“你說算就算,反正俺也不會改。”趙翠深諳賴皮精髓,你說你的,俺幹俺的,兩不耽誤,“三癩子就那德性,你甭搭理他。小妮明天就能見著了,你不用總想著。俺知道俺不能跟況嬸兒比,但在趙家窪,俺最漂亮了。縣裏姑娘可能比不上,但人家也瞧不上你呀。”

你到底想說啥!

要不是耳朵是爹娘給的,不能損傷,不然狗娃真想割下來,不用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不是有湯麽?給我盛一碗。”

“好咧,俺這就去。”趙翠高興地跳起來,“很快回來,不許走開哦!”

總算把人支開了……

狗娃鬱悶地想著,並不能因此就開心起來,盛湯能用多少時間,還不是轉眼就回。

如果他再長幾歲,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想法,也許非但不會把人支開,還唯恐回來的遲。

他畢竟才七歲,心思單純。不像趙翠,已經過了十歲,再過個兩三年,也就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想法多些也正常。

但想法再多都好,在現實麵前也無能為力。趙翠本以為盛碗湯是很簡單的事,可她忘了,這不是在她家,那鍋湯也不是她家的。

這家出點菜,那家出點米,輔料也是湊出來。下鍋前,大家就都盯著彼此手裏的東西,心裏已經稱過了份量。等起鍋時,多一口少一口,那都是要錙銖必較的。畢竟多吃一口,就多一份活下來的希望,誰也不想在這時吃虧。

可無論怎麽分,都有人覺得吃虧。誰都覺得自己出的最多,分到的卻偏少。吵吵嚷嚷,一時很難分得清。

村裏有力氣的,腦子活泛的,一早就跟趙山他們走了。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居多,做事也許沒多少效力,但在這種事上,個個都是據“理”力爭的高手,局麵僵持不下。

趙翠端碗在鍋邊急的跳腳,卻是連話都插不進去,更別說舀一勺湯在碗裏,那還不給大家撕吧了。

他們吵吵嚷嚷,把注意力都吸引過去,範和卻溜溜達達走到狗娃身邊,隻是這次狗娃先開口,“又想教我什麽?”

範和一笑,隻提了一個問題。

“如果是你,該怎麽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