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蠣裝著賞風景,遠遠地支起異於常人的耳朵,留意著王家的動靜。

公蠣從沒經曆過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在他看來,這王家對蘇青著實不錯,婆婆勤快,相公體貼,除了家境困難些,看起來十分幸福美滿的樣子。

可是早上在城裏蘇媚同王俊賢的話,分明是質疑王婆對蘇青不好,這是怎麽回事?心裏打量剛才出來的急了,也不知道蘇媚所謂的探望到底指什麽。欲要就此回去了,又覺得好不容易得到一個討好蘇媚的機會,還是好好表現下才行。

胖頭捉了一串兒螞蚱回來,喜滋滋道:“老大你看,清一色的蹬倒山大螞蚱,放在油鍋裏一炸,嘖嘖,那叫一個香呢!”

公蠣咽了口口水,道:“少廢話,快將外衣脫了,我找地方給你補補。”不由分說將他的衣服脫了下來,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捉你的魚去,過會來這裏找我。”接著大聲道:“啊呀,衣服破了!”

走走看看來到王家繡莊門前,道:“這裏能縫補衣服嗎?”

蘇青忙站了起來:“請進。”接過衣服看了看,道:“口子不大,客官要是不趕時間,可在這裏稍候片刻。”

公蠣滿臉堆笑道:“那好那好。”拿出十幾文錢來放在案子上,道:“我在附近逛逛,半個時辰後來取。”說完裝作離開,扭身躲在大梧桐樹後。

王俊賢回房看書,王婆心裏惦記今日的活計,躺了一會兒便閑不住了,顫巍巍來了繡莊。蘇青忙起身攙扶,王婆一甩手,笑道:“我還沒老到走不動呢。”

話是笑著說的,可是聽起來總覺得不大友好,表情也不如剛才王俊賢在場時慈祥。

蘇青訕訕地收回了手,坐下繼續縫補。王婆將案子上的十幾文錢收了起來,道:“剛才又來新活計了?”

蘇青道:“嗯,一個路過的客人,衣服扯破了一道口子。過會兒便來取。”

王婆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條斯理道:“算命的說,我兒子將來是要大富大貴的,你別用那些兒女私情纏著他,誤了他的前程。”

蘇青低頭道:“是。”

兩人埋頭做活計,不再言語。王俊賢突然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卷詩集,興衝衝道:“青兒快看,我今日剛買的新書。”將詩集遞予蘇青,隨即抑揚頓挫吟誦起來:“已矣哉,歸去來。馬卿辭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幾邅回。汲黯薪逾積,孫弘閣未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一邊吟誦一邊讚歎,道:“駱賓王的《帝京篇》,真是字字珠璣,氣勢磅礴!”

蘇青手捧詩集默讀了一遍,輕輕點頭道:“駱觀光小時便有神童之稱。他向來辭藻華麗,格律謹嚴。這篇《帝京篇》,五言七言轉換自然,順暢恣意,鏗鏘有力,諷時與自傷兼而有之,雖然承襲陳隋之遺,但體製雅騷,翩翩合度,確實為難得的佳作。”此時的蘇青眼神純淨,笑容自然,聲音清脆動聽,不急不緩,同剛才低眉順眼、手足無措的小媳婦樣判若兩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道聖潔的光彩,連公蠣也不得不承認,蘇青的美清雅脫俗,同蘇媚完全不同類型。

俊賢咂摸了片刻,略帶愧色道:“我隻覺得讀之滿口餘香,卻無法形容好在何處。聽你這麽一點評,果真如此。”

蘇青抿嘴笑道:“我不過是隨口瞎說而已。”兩人相視一笑。俊賢掩卷長歎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蘇青臉兒緋紅,無限嬌羞。忽聽王婆輕咳了一聲,蘇青忙退離俊賢半步,低聲道:“今日還有活計呢,你且屋裏看去。”

俊賢不依,翻著詩集給蘇青看:“後麵還有好多好詩呢,我們一起讀。”王婆抬起頭來,嚴肅道:“賢兒,看書要專心致誌,先生不曾教過你嗎?”不待俊賢說話,轉向蘇青,皺眉道:“今兒兩件衣服,一件繡品,還有兩件縫補的,都趕著取呢。你手腳也要快些。”

俊賢朝蘇青擠擠眼睛,走過去幫王婆捏起了肩膀:“娘,休息一下吧。我來給您捏捏肩。”

這招顯然有用,王婆臉上的不悅漸退,換上了一副笑臉,指揮著俊賢捏這兒捏那兒。俊賢趁機遞給眼色給蘇青:“青兒,你也歇下眼睛。”

蘇青遲疑了一下,賠笑道:“不用,娘休息就好了,我不累。”

王婆未接她的話茬,閉眼笑道:“哎呀,賢兒,你還記得張員外家的三小姐不?”

俊賢的手明顯停滯了一下,扯開話題道:“娘您坐直了,我給您捶捶背。”

王婆道:“張員外家的三小姐,小你一歲那個,還記得不?當年看上了你,要死要活的非要他爹找媒婆來提親。”

俊賢急道:“娘!”小聲道:“您說這些做什麽?”

王婆斜了俊賢一眼,嗔道:“喲,我話都說不得了?”大聲笑道:“青兒,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來偷偷看你的那家小姐,人長得水靈,女工也好得很,聽說後來許配給了城裏的一位官老爺家的兒子。”

蘇青尷尬地笑道:“是。”

俊賢急得直跺腳。王婆繼續笑道:“要是當初同張員外結了親家,就不用這麽辛苦啦。張員外當時應承,他家女兒嫁過來,光陪嫁都夠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前幾日我在街上碰上了張家三小姐,她還偷偷向我打聽你呢。”她說這話時,表情坦**,眼神自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看起來絕非存心。

蘇青的頭垂得更低了。俊賢打圓場道:“娘真會開玩笑。我們家徒四壁,除了蘇青,哪家姑娘會看上我?”說著過去攬住了蘇青的肩頭。

王婆滿眼都是驕傲,得意道:“才不是,我的兒子,我最知道,第一次參加鄉試便中了秀才,方圓左右能有幾個?”

俊賢貼在蘇青耳邊道:“娘這人心直口快,你可別往心裏去。”

蘇青麵無表情,木然地點頭。王婆似乎情緒極好,興高采烈道:“我說青兒,你的發型也變一變,如今城裏流行什麽青螺髻,我看張家三小姐就梳著這麽個發型,賢兒還說好看呢。”

俊賢嘿嘿笑道:“我哪裏懂這個?你問我我不過隨口這麽一答。我看青兒不管什麽發型都好看。”

王婆撇了下嘴,道:“你沒見人家劉小武的媳婦,膀大腰圓,有青兒兩個胖,一次提兩桶水都不帶喘氣兒的,那才叫好看呢。青兒太瘦,你以後要多吃點,想吃什麽隻管告訴娘,娘給你買去。”

蘇青低頭道:“謝謝婆婆。”

俊賢雖然覺得母親提起張家三小姐,並拿其他人家的媳婦同蘇青比較有些不妥,但總覺得母親並無惡意,而且是真心疼惜蘇青,便釋懷了,笑道:“青兒快說要吃什麽?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王婆笑得略顯誇張了些,蘇青笑得似乎有些勉強,唯獨俊賢笑得自然隨意。

公蠣靠著大樹,聽得幾乎睡著。這任務無趣得很,還不如跟著畢岸查案好玩。一家三口,說的做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哪裏看得出蘇青好不好?

胖頭沒打到魚,早已回來了,已經數到三千七百五十三隻螞蟻,仍然數不清楚,自己數的煩了,小聲抱怨道:“取衣服便取衣服,躲在這裏做什麽?”

公蠣正打算起身,取了衣服走人,隻聽蘇青道:“婆婆,快到中午了,我做飯去。”

王婆道:“不用你做。你看灶房有什麽,幫我準備下就好。”看著蘇青進了灶房,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正在捶背的俊賢馬上察覺到母親情緒的變化,手上慢了下來,道:“娘,好好的歎什麽氣?”

王婆又長歎了一聲,眼睛裏盈出淚光。俊賢吃了一驚,緊張道:“您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了?”

王婆欲言又止,看著俊賢怔怔地落下淚來。俊賢繞到王婆前麵,握住她的手,急切道:“您到底怎麽了?”

王婆垂淚道:“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指望你成親了我就享福了。可如今你媳婦兒……”抹了一把眼淚,搖頭道:“算了,不說了。要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我一個人傷心就算了,連累得你同媳婦生氣,就不好了。”

俊賢疑心大起,抱著她的雙臂搖晃:“娘,你說清楚,蘇青怎麽了?”

王婆拉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勉強笑道:“沒事,我隻說把她當親女兒待,可媳婦終歸是媳婦。”

俊賢站起身:“蘇青對您不敬?”

王婆嚇得趕緊捂住俊賢的嘴:“小聲點!我可沒這麽說。”俊賢急道:“到底怎麽,您告訴我呀!”

王婆昏黃的老眼又落下淚來:“你當年娶蘇青,我本來就不同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嫁妝都沒有,娶回來有什麽用?可擱不住你喜歡。如今過門一年了,你也看到了,除了繡莊的活計她能幫幫手,其他的家務我一點都不舍得讓她做。可是你看,說話稍微不對她的脾氣,她就給我甩臉子!就贖衣服那件事,你看她那個表情,好像是我故意不給錢贖似的,天地良心,娘手頭真的沒錢啊!自小兒你沒為家裏操過心,哪裏知道過日子的難處?”

俊賢辯解道:“娘,不是這樣,青兒她本來靦腆,家務她也有分擔,隻是您總嫌她做得不如您好……贖衣服一事,我剛才已經說過她,她知道錯了。”

王婆見兒子護著媳婦,更加傷心:“老話說得好: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果然不假。”慢慢閉上眼睛,一顆淚珠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

俊賢心急如焚,撲通一聲在王婆麵前跪下:“娘,您不要這麽說……我哪怕成了親,娘在我心裏也是第一位。”

王婆的眼淚更加撲簌簌往下滴:“七歲時你爹爹去世,若不是為了你,娘也隨著你爹去了……八歲那年,你得了傷寒,郎中都說治不好了,娘三天三夜沒合眼,給你用艾葉熏蒸擦洗,把你從閻王那裏拉了回來……十一歲那年鬧水災,一個月都沒一單生意,我冒著大雨去地裏挖野菜,你吃稠的,娘隻喝幾口鹹湯……”

俊賢也哭了起來:“我知道娘不容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讀書,考取功名,讓您享福。”母子倆相擁而泣。

蘇青聽到動靜,從灶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未走過去。

俊賢伏在王婆的膝頭上,道:“娘,青兒她自小沒爹沒娘,不能體會,禮數難免不周,您隻管教她便是。”

王婆擦幹眼淚,滿目憂色道:“要說你媳婦兒也沒什麽大的問題,隻是這不理人的毛病,可要改改。昨天我說她用繡線用的浪費了,她低頭一聲不吭。還有針,昨天用斷了一根,今天早上又用斷了一根,說她呢,她滿臉的不情願,倒像是我多嘴了似的。還有大前日,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長得不錯,同她打情罵俏的,我看不過眼,說了她幾句,她竟然使性子不吃飯,一整天都冷著臉不同我講話。你說這像什麽話?還有你們成親裏她帶來的被子首飾,我收了起來,還不是想著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好用?看她的意思,倒像是我要昧起來一樣……賢兒,你最知道娘的為人,什麽最好的東西我不都是留著給你的?……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家就指望她打理呢,要是總這麽著,既不知道節儉,又不懂人情世故,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王婆語氣平和,感情真摯,雖說是埋怨,但聽起來句句入耳,將一個憂心忡忡的母親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連公蠣都覺得事情雖小,確實如她所說,是蘇青做得不好。

她說一件,俊賢便點一次頭,安撫幾句,隻是說來說去都是些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兒,聽得俊賢頭大,心裏對蘇青也生出幾分不滿來,起身道:“娘你別生氣,我這就說說她去。”

王婆一把拉住,哀求道:“這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唯恐你和媳婦生氣。我是那種煽風點火的婆婆嗎?我告訴你是讓你心裏有數,得空找到機會勸勸她,你可不能沒個深淺,搞得家裏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俊賢看到老娘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戴頂針的中指磨出厚厚的繭子,手上針孔無數,尤其是兩個食指,指紋早已不能分辨,不由得一陣愧疚,有心大聲吆喝蘇青出來給娘賠禮道歉,又覺得不忍,一時心思煩亂,眉頭緊皺。

王婆一看到兒子的樣子,拍著大腿懊悔道:“我真是老糊塗了,和兒子說這些做什麽?沒得增加他的煩惱。賢兒,你別放在心上,為娘的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什麽氣不能受?你好好過日子要緊。”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俊賢更加難受,高聲叫道:“蘇青!你給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