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躲在樹後的公蠣驚得瞌睡都沒了,擰著鼻子嘀咕道:“女人果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針鼻兒大的事兒,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胖頭一臉垂涎道:“這就是普通人家的生活,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多美!我也想娶個老婆,生一窩兒女,沒事哄哄老婆,打打兒子……”
公蠣嗤之以鼻,道:“瞧你沒出息的!”又罵道:“這王秀才也是個拎不清的!屁大一點事兒,應付下老娘就得了,值得對老婆吆三喝四的?要是我,有這麽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我哄著捧著還來不及呢。”
胖頭撓著大腦袋,納悶道:“先前還一團和氣,怎麽說著說著反倒越來越別扭了呢?”
公蠣煩躁道:“哎,現在我有點看明白了,這位老婆婆明裏勸解,暗裏煽風點火,到底是想讓他兒子好好過日子,還是讓他們打架生氣啊?”
胖頭有些不相信,道:“不會吧?我看這婆婆也是好意……”
蘇青急匆匆過來,手裏還拿著鍋鏟,看了看婆婆的臉,怯怯道:“相公,怎麽了?”
俊賢臉色鐵青,道:“你說怎麽了?我當初喜歡你,是喜歡你知書達理,舉止嫻淑,沒想到這都是假的!”
蘇青莫名其妙,賠笑道:“婆婆,這是……”
王婆看也不看她,帶著哭腔道:“兒子你消消氣,你們夫妻過日子要緊,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麽相幹?你趕緊回房看書去,做好了飯叫你。”
俊賢怒道:“娘總說家裏窮苦些,你嫁過來受委屈了,每日裏真心待你,你怎麽能處處傷她的心?”
蘇青手足無措,小聲辯解道:“我沒有。”
王婆又開始無聲落淚,拉住暴怒的兒子,哽咽道:“賢兒,你別這樣……”
俊賢瞪著蘇青,吼道:“那娘怎麽會這麽傷心?娘都告訴我了,你還一點愧意都沒有,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快點給娘道歉!”
蘇青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一般。
俊賢心裏閃過一絲心疼。蘇青蘭心蕙質,柔柔弱弱,認識至今從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今天這麽一吼,不知道她得傷心成什麽樣子。可是轉臉看到五十多歲的老母親佝僂著身子哭得肝腸寸斷,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喝道:“聽到了沒?我讓你跪下,給娘道歉,並保證以後要做個賢良媳婦!”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蘇青的眼裏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沒做錯。”聲音小但極其堅決。
俊賢驚愕地退了一步,道:“你……你再說一遍?”
蘇青垂下眼睛,背部挺得僵直。王婆的嗚咽聲瞬間化為嚎啕。
俊賢瞪視著蘇青,心裏一麵哀求道:“青兒你就認個錯,讓老娘消消氣,我回房間給你跪下行不行?”一麵又想:“同娘鬧別扭這事看起來不大,卻不能慣著,免得以後無法收場。”
王婆一見蘇青倔強的樣子,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邊哭邊說:“兒子你千萬別這樣,是我命不好……為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吵架……我還不如死了呢……”一句話未了,嗓子眼裏擠出“呃——呃——”的聲音,白眼一翻便沒了聲息。
門外的胖頭緊張道:“暈死過去了!我們要不要進去幫忙?”
公蠣悠閑地咬著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個婆婆是裝的,真暈過去可不是這個動靜。”
俊賢嚇得臉都白了,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喚,一見蘇青仍矗在原地木然不動,徹底怒了:“你怎麽能……這麽狠心?”
王婆悠悠轉醒,斜靠在兒子懷裏,半閉著眼睛。俊賢長籲了一口氣,驚喜道:“娘,你感覺好點沒?”
王婆掙紮著坐起來,虛弱道:“兒啊,讓你擔心了。青兒還小,你別難為她,你趕緊看書去。”
俊賢將王婆扶好,細心地在她腰後塞了一個墊子,轉臉對著蘇青,臉色極其難看。
蘇青仍然垂著脖頸,一動不動,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
俊賢嘴角**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一頓腳,甩袖而去。而身後一直佯裝虛弱的王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蘇青呆了片刻,放下鍋鏟,倒了一杯茶過來,默默放在王婆身旁的高凳上,道:“娘,我去做飯了。”
王婆表情冷淡,吩咐道:“給賢兒那碗碗底鋪兩個雞蛋,他正用功,費腦子。另外,賢兒馬上要考試了,你沒事少去他眼前晃悠。從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間來睡。”蘇青一怔,低頭道:“是。我先去做飯。”搖搖擺擺去了,消瘦的身影顯得極其單薄無助。
王婆斜睨著她的背影,小聲冷笑道:“我養了二十年的兒子,能白白毀在你手裏?”
公蠣偷窺了這大半日,大概了解這一家三口的想法,無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兒子出人頭地,唯恐蘇青耽誤了他的學業,所以對蘇青有些不滿,而蘇青和俊賢感情深厚,兩情相悅,隻是同婆婆之間有些生分隔閡,但說來說去,都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並無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
一陣炊煙飄來,夾雜著飯菜的香味,胖頭的肚子咕咕直響。公蠣拍衣站起,想取了衣服找個地方大吃一頓,忽見對麵官道上來了一個人,白衣飄飄,器宇軒昂,正是畢岸。
公蠣心裏頓時別扭起來。看來蘇媚不相信自己,竟然還另外派了畢岸來。胖頭卻很高興,張嘴欲叫,被公蠣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讓他看到我們偷了錢出來閑逛?等他走了我們再去。”
胖頭迷惑不解道:“今天這是怎麽了,兩個掌櫃都來這家小鋪子打聽?”
畢岸簡單施了一禮,道:“請問婆婆,蘇青在嗎?”邊問邊朝後麵的院子張望。
王婆沒有站起來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是誰?你找蘇青有何事?”
畢岸彬彬有禮道:“我是蘇青的一位故人,今日路過,特來探望。”
王婆斷然道:“她有事走開了,不在!”低頭繼續繡花,剛繡了一針,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站起身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她的婆婆。請問你怎麽稱呼?”
她突然轉變態度讓畢岸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她的舊時好友。”
“舊時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聲:“好,好,舊時好友。”言語之中帶著說不出的陰陽怪氣,連胖頭都聽出來了。
畢岸充耳不聞,沉聲道:“我等她回來。”隨便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了。
王婆陰沉著臉道:“我這裏是做生意的地方,小門小戶,本來地方就不大,公子若是沒有活計要做,還請給個方便移步他處。”
畢岸頭也不回,刺啦一聲將外衣衣袖扯出半尺長的一道口子來,脫了丟在案板上,並拍出一個小銀錠,道:“縫補。”
這件月白色祥雲紋鑲邊袍服為上等素色蜀錦製成,紋路精細優美,質地縝密,穿在身上垂順飄逸,甚是引人矚目,一直為公蠣垂涎。他曾去永祥綢莊打聽過,同款衣服要八兩銀子一件,原本盤算著待明日約蘇媚喝茶時借用下,見畢岸眼也不眨便撕破了,心疼不已。
王婆很想大發雷霆,將這個可能覬覦兒媳相貌的家夥趕出去,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常年做這種小本生意,講求的是和氣生財,剛才不過是情緒起伏太大,尚未平複,說話衝了些;最為關鍵的是,一個小銀錠,足夠兒子買一麻袋的書了。
王婆擠出一絲笑容,道:“客官你先坐著,我這就給你縫補去。”
畢岸淡淡道:“不用,我的衣服,隻讓蘇青來補。”
果然同蘇青有私情!王婆心裏暗暗冷笑,甚至顧不上想兒子難不難過,隻覺得有一種猜測被驗證後的快意。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沒。”慢吞吞起身回了院裏,未去灶房,卻轉身去了俊賢的小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