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俊賢家在楊莊,同花溪村相鄰。幾十家青磚小院,散落在邙嶺腳下的官道兩側,門前池塘垂柳,院後高樹野花,官道上人來人往,還有些擺賣瓜果蔬菜的零星攤販,熱鬧中又不顯繁亂,倒也安逸得很。

俊賢的身影剛出現在村口,正手搭涼棚張望的其母王婆便快步迎了過來,接過書袋,一臉心疼道:“賢兒,今兒天熱,小心中暑,娘給煮了消暑的綠豆湯,在水井裏晾著呢,趕緊喝一碗去。”一邊說一邊用衣袖給王秀才擦汗。

俊賢靦腆笑道:“今天還好,不算很熱。”朝王婆身後張望了一下,道:“青兒呢?”

王婆似乎沒聽到,自顧自說道:“唉,你怎麽不雇個車回來,走著多遠呢。想要的書買到了沒?”

俊賢忙道:“已經買了。還剩二百八十文。”從腰間扯下荷包,似要遞給母親,突然想起了什麽,手又收了回來:“這些錢……我想先留著……”

王婆便也收回了手,滿臉慈愛道:“行,你留著吧。我看你這幾日胃口不大好,都沒吃什麽東西。過會兒碰上瓜果攤子買幾個甜瓜去。”說著便四周張望尋找賣瓜果的。

俊賢忙拉住,看著母親的臉,小心地笑道:“不是……青兒那件衣服還在當鋪裏呢。再不贖就沒得贖了。”

王婆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依舊慈愛道:“先回家吧。中午想吃什麽?娘給你做去。”

說是繡莊,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小的裁縫鋪子。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搭建了一間低矮的瓦房,對著官道路口的那麵牆上開了一個大窗口,裏麵擺了一個桐木案子和幾個繡架,牆壁一側掛著做成的衣服和繡品,一側擺放新收的活計和布匹。

蘇青正專心地在一大塊繡布上繡著牡丹,聽到王氏母子說話,忙起身接過書袋子放在案子上,又去捧了兩杯茶來。

她同蘇媚果真有幾分相似,特別是眼睛,笑起來清澈靈動,十分相像,不過蘇媚的笑多了幾分**,她的笑卻帶著一種恬靜嫻淑;在身材上,蘇媚豐滿撩人,她卻明顯有些消瘦了。而且她布衣荊釵,素麵朝天,光是衣著打扮便遜色不少。

站在官道對麵樹下的公蠣捅捅胖頭:“喂,你覺得蘇媚和蘇青哪個更美?”

胖頭正撅著屁股捉草叢裏的一隻大蛐蛐兒,抬頭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都是美人兒。”

將近正午,公蠣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不對,蘇媚才漂亮,蘇青雖然也美,但缺了那麽一種**的韻味……”

胖頭附和道:“是,肥一點才好看,比如像我。瘦的太幹巴。”還隨意瞟了一眼公蠣。

公蠣一把抓住他腰間的肥肉,氣急敗壞道:“你瞧你長的,一個倭瓜上開了幾個孔,還敢說好看?”

被公蠣這麽一拉扯,蛐蛐兒逃進草叢不見了,胖頭不情願地爬起來:“老大,你今天跟到這裏來,到底要幹嗎?城外好玩的地方多咧,不如我們去洛河裏捉魚去。”

公蠣毫不客氣地呼了他一巴掌:“過會兒看我臉色,要是穿幫了小心我揍你!”說著拉起他的衣袖,用牙咬著,刺啦一聲,扯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來。

胖頭看著昨日剛上身的新衣服,心疼得嘴角直抽搐。不過一見腳邊飛來一隻大螞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捉螞蚱去了。

俊賢端起茶杯,看到蘇青食指上有些紅腫,捉了她的手細看:“又紮到了?”蘇青嬌羞一笑:“沒事,不小心而已。”

王婆端了一碗綠豆湯過來,拿過王秀才手中的茶杯,道:“喝這個好——做針線紮到手指,還不是家常便飯?我一天紮幾次呢,有什麽要緊?你趕緊看你的書去,少惦記這些沒用的。”蘇青忙抽出手指,低頭回到繡架前坐下。

王婆滿目慈愛,看著俊賢一口一口喝綠豆湯,忽然歎道:“這照顧賢兒的任務,本以為娶了媳婦,我就卸了擔子了,沒想到還是不成。娶個花朵兒般的媳婦,好看是好看,能頂什麽用?”

蘇青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王秀才埋怨道:“娘!”

王婆回頭看了看蘇青,又轉頭對俊賢笑道:“瞧你緊張的!”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蘇青的手臂,道:“我同蘇青情同母女,有什麽話不能說的?再說了,蘇青知書達理,讀的書識的字比你都多,哪裏會跟我一個鄉下老婆子一般見識。是吧,青兒?”

蘇青微微一笑,低頭道:“是,婆婆。”俊賢朝她會心一笑,但蘇青隻低著頭,並未與他對視。

俊賢喝完了綠豆湯,蘇青伸手去接碗,卻被王婆攔住了:“放著我來!媳婦你身子弱,好生歇著吧。”推讓不及,隻好由她顫顫巍巍洗碗去了。

俊賢一見母親離開,忙上前握住了蘇青的手,柔聲道:“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呢。”從懷裏拿出蘇媚送的兩瓶水粉花露,打開放在她鼻子下:“聞聞,香不香?”

蘇青的笑容頓時明亮起來了,略顯羞澀道:“好香。”俊賢看到母親走來,忙後退了幾步,將花露蓋好塞在繡布下:“娘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口無心,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不要同她計較。”

蘇青垂頭道:“好。”

兩人正說體己話,王婆洗完碗回來了,聳起鼻子聞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空氣中的香味,卻不拆穿,嘮嘮叨叨道:“如今這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稍大一點的生意,人家寧願送城裏去做。要我說,城裏繡莊做得還不如我們呢。好像穿城裏做的就高人一等似的。”

俊賢笑道:“可不是,如今流行什麽全福樓的點心陶然居的席、流雲飛渡的脂粉永祥綢莊的衣,說得一套一套的。”

王婆打開一塊繡布,道:“賢兒,你剛才說要贖當,是怎麽回事?”

俊賢道:“娘您忘啦?三月前給您看病,青兒把她的一件華文錦滾邊襦裙當給了錢家當鋪,如今已經過了當期兩日,再晚便不能贖回了。”

王婆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額頭懊悔道:“可不是,我真是老了——多少錢?”邊說邊朝懷裏摸去。

俊賢得意地看了蘇青一眼,道:“連本帶息一共六百三十文。今日買書還剩二百八十文,您再給我三百五十文就行了。”

王婆摸索了半日,隻摸出幾文錢來,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俊賢急道:“娘,今早上不是剛結了一批活的賬嗎?五兩銀子呢。”

王婆瞪了兒子一眼,麵有難色道:“真不湊巧,我上午剛拿了那錢去定了一批新布。剩下的不過幾百文,要都拿去了還怎麽過日子呢。”轉頭埋怨道:“蘇青你也是,想贖衣服怎麽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做安排。”

蘇青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俊賢左右為難,憋了良久,道:“娘,能不能周轉一下?這件衣服對青兒來說十分重要。”

王婆長籲短歎,從衣領下扯出一塊玉製的平安佛來,在手裏摩挲了半日,道:“把這個當了吧。”

俊賢驚呼道:“這怎麽行?這是傳了多少輩,傳到您這兒來,我從小就見您帶著一直到現在……”

王婆垂淚道:“那還能怎麽著?媳婦的衣服要緊,我一個老婆子,平安不平安的也無所謂了。”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拍腿捶桌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埋怨老頭子死得早,自己又當爹又當娘,沒本事,連媳婦的衣服都無錢贖回,對不起兒子兒媳。

俊賢勸解無效,急得團團轉,見蘇青仍站一旁垂頭不語,登時火了:“你怎麽這樣?一件衣服算什麽,非要逼著娘賣了保命的平安佛?”說完又覺得話說重了,哀求道:“青兒你放心,等我們有錢了,你想要多少衣服首飾都行,專做永祥綢莊的,好不好?”

蘇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俊賢,低聲道:“算了,衣服不贖也罷。”說完慢慢轉身回了房間。

王婆哭得更加悲痛了,道:“都怨我不中用,連管個家都管不好……我說讓你媳婦當家,你又不肯,如今怎麽著?你看你媳婦的樣子,嘴裏不說,心裏定然埋怨我這個婆婆不讓贖……賢兒,娘的為人你最清楚,我對青兒如同自己親女兒一樣的啊,你看連個碗我都舍不得讓她洗……”

俊賢看娘傷心,自己更加難受,也落下淚來,勸道:“娘你別多心,青兒性情靦腆,不愛說話,我們家的情況她也知道,怎麽會因為一件衣服怨恨您呢?平時待她好我都看著呢,您別坐在風口裏,小心喝了風肚子痛。”攙扶著王婆回了房間。

蘇青在房間裏收拾了些繡線,又回到前麵鋪子裏刺繡。俊賢安撫老娘出來,見蘇青背影消瘦,脖頸修長,頓覺又痛又憐,上前按住了她的雙肩,附耳道:“青兒,你受委屈了。”

蘇青的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兒,生生咽了下去:“沒事。”俊賢豪氣道:“秋闈大試馬上就要到了,等著,等你的夫婿八抬大轎來接你吧!”說著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啄。

蘇青眼睛閃亮,連忙躲閃:“官道上有人看著呢。”

俊賢轉過來握住她的手:“不怕,我的媳婦兒漂亮,他們看著也是白白眼饞。”蘇青的臉紅到了耳朵根,握起粉拳朝他的肩頭打了一拳。

兩人嬉鬧了一陣,蘇青催促道:“相公你趕緊看書去,別誤了功課。”俊賢笑道:“好好,你管得比娘還嚴。”嘴裏應承著,腳下卻不動。

蘇青拿了針線,推他道:“再不走,我用針紮了啊。”

俊賢摸了摸耳朵,笑道:“不過剛才,娘說當她的平安佛,你應該馬上大聲製止才對。你轉身回房,外人看來,還以為你不高興呢。”他看似十分隨意,眼睛卻偷偷瞟著蘇青,“另外你也多同娘拉拉家常。年紀大了,有時就圖有人同她講個話談個心……”

蘇青眼裏的笑意暗淡了下去。俊賢一把抱住她:“怎麽?生氣了?”

蘇青搖搖頭。俊賢在她臉頰上香了一香,體貼道:“小傻瓜,家裏事有我呢。娘是長輩,原該讓著順著,有什麽委屈,我自會補償你。我知道那件衣服對你很重要,當時想著三五日便贖回,當價低了些。要是不贖,豈不便宜了那家當鋪?你放心,我再想辦法。”

蘇青終於重新露出笑臉。俊賢得意道:“天下最愛娘子者,數我城北王俊賢也。你坐著,我盛碗綠豆湯給你。”

去到井邊取出瓦罐,隻見王婆快步走了出來,眼睛還紅腫著,推他道:“看書去看書去,這些家務活,我一個做就好。”

俊賢有些不好意思,道:“娘,您歇著吧,我自己來。”

王婆將他推到一邊,取出一個碗來,正要倒,忽然想起了什麽,大聲道:“青兒,你那個寒症,好些了沒?”

蘇青拘謹笑道:“已經一個多月沒複發了,料想是好了罷。”

王婆的手停了下來,不無擔憂道:“這個寒症,可是極難根治的。”埋怨兒子道:“你說你,看書看成書呆子了吧,一點常識都沒有?這綠豆湯,是寒涼之物,青兒寒症剛剛好些,你又讓她喝這些,若是再複發了,不是害她麽?還是白開水最為平和。”

俊賢恍然大悟,懊悔道:“也是,幸虧娘提醒。”興衝衝去灶房倒了一碗白開水端了出來。

蘇青看著俊賢,嘴角挑出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