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錦鱗袍(一)

公蠣很想甩袖而去,顯示下自己不趟這趟渾水的決心,可是掂量再三,實在難以舍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掌櫃身份,況且昨晚剛窺破鬧鬼的秘密,不去借機勒索敲詐下蘇媚自然不甘心。而且近來自己疏於修煉,偶爾會出現短暫的昏厥或者頭疼,有個穩定的住處和生意,總歸不錯。思來想去,隻好安慰自己,堅決不多管閑事,見事情來了繞著走便是。堂堂一個得道的水蛇精,打不過凡人,逃總沒問題吧?

胖頭卻像打了雞血一樣,一大早便起來洗衣劈柴,早早將活計幹了,白日裏好跟著阿隼去查案。他不知受了阿隼什麽蠱惑,每次見到畢岸都畢恭畢敬一副哈巴樣兒,公蠣恨不得將他的胖臉抽腫。

當鋪的生意仍然極差,也不知之前的錢家當鋪如何毀了名聲信譽,公蠣親眼見到有些缺錢用的街坊寧願走三五裏去行景坊當去,也不願來照顧忘塵閣的生意,氣得公蠣幹瞪眼沒辦法。

這日一大早,公蠣早早吃過早飯,正思量今日做什麽,見隔壁流雲飛渡開門,忙過去獻殷勤,幫著小妖將門板取下來。

這個小妖,對公蠣從來沒有好聲氣,連句謝謝也不講,扭身便走。公蠣腆著臉道:“你家姑娘今日可有空?”

小妖白了他一眼,道:“做什麽?”

公蠣賠笑道:“我想請你家姑娘喝茶,有些事情請教她。”

小妖氣鼓鼓道:“沒空!”

公蠣心道,你這小丫頭,晚上扮鬼嚇我,還沒和你算賬呢。當即喝道:“站住!”

小妖轉過身,叉腰道:“反了你了,本姑娘是歸你指使的嗎?”

公蠣心想這丫頭真是刁蠻之極,不給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故意走近,低聲道:“前些日有人假冒女鬼,到我房間偷東西,你說怎麽辦?”

小妖麵不改色,道:“報官啊。你報官抓人不就好了?”

公蠣見她毫無羞慚之意,竟然比自己臉皮還厚,冷笑道:“兩個女鬼,是從你們流雲飛渡的圍牆翻過來的。”

小妖跳了起來,罵道:“你有證據?別空口白牙汙蔑人,小心嘴上長疔瘡。”

這個小妖,當真是無賴之極。公蠣也不再廢話,趁她一個不注意,繞到她家貨架後藏著。

小花提了桶水過來,正細心地擦拭貨架,及到最後一排,忽見一條手臂粗的花蛇盤踞在貨架上,正昂首搖頭,蛇信子一吞一吐,頓時驚聲尖叫,連逃都忘了逃。

小妖聞聲而來,嘴裏抱怨道:“小花怎麽啦?你就愛大驚小怪的。”伸頭一看,花蛇嘴角一動,竟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並腦袋一伸作勢撲來,頓時嚇得抱頭鼠竄,一頭撞在貨架上,瓶子罐子劈裏啪啦砸了她滿腦袋的香兒粉兒,那邊小花終於反應過來,奪路而逃,一腳踢翻了水桶,髒水四下流淌;而迷了眼睛的小妖腳下一滑,摔了個仰腳八叉。

蘇媚聽到響動,蝴蝶一般飛奔了過來,看到兩人狼狽不堪,地上一片狼藉,皺眉道:“怎麽回事?”小妖臉上糊的分不出五官,身上的石榴裙汙了好大一片,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後麵貨架戰戰兢兢道:“有蛇……會笑的蛇……”

蘇媚沒好氣道:“胡說!定是你又調皮了捉弄小花,是不是?”

小妖提著滴水的裙裾,委委屈屈道:“不是!真的有蛇!還會笑呢!”小花傻愣愣在一旁一個勁兒地點頭。

蘇媚繞到後麵貨架看了看,喝道:“小妖你又說謊!哪裏有蛇?”過來拎著小妖的耳朵:“你看看摔碎了多少貨物?小花記下,扣了小妖這月的工錢!”

門口撲哧一聲,公蠣笑出了聲,忙捂住嘴巴。

小妖氣得跺腳,拖著蘇媚和小花來到最後一排貨架,指著到花蛇盤踞的地方:“就在那裏,這麽長一條大花蛇……”

貨架上空空如也,哪裏有蛇的影子?便是周圍,也絕無藏匿之地。

蘇媚柳眉微豎,叉腰罵道:“羅小妖!你要是再偷奸耍滑捉弄人,我就將你賣給人牙子!”頭上的蝶形步搖隨之微微抖動,但兩隻翅膀皆完好無缺。

小花囁嚅著想要替小妖辯解,被蘇媚一聲暴喝嚇了回去:“趕緊收拾幹淨!馬上就有客人上門了,怎麽做生意?”

小妖帶著哭腔道:“那條蛇眼睛還會笑,定是條成了精的妖怪……”

蘇媚又好氣又好笑,順手拿起一把雞毛撣子高高舉起,喝止道:“你再胡說?”小妖委委屈屈閉了嘴,抽泣著掃地去了。

公蠣在門後笑得前仰後合,不管小妖看見看不見,隻管對著空氣眉飛色舞地做鬼臉。轉眼見蘇媚一舉手一投足明豔動人,連罵人的樣子都一種別樣的風情,不由得一陣激動,忙正了正衣冠,正欲現身出去張嘴打招呼,隻聽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道:“姑娘先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公蠣探頭一看,竟然是畢岸,正從流雲飛渡的後堂走出。

公蠣眼睛都紅了,隻覺得妒火中燒。怪不得畢岸整日夜不歸宿,原來竟然夜宿蘇媚家裏。這個**婆娘,每次都不給自己可乘之機,原來她看上的是畢岸。哼,留心找個機會拆穿“女鬼”一事,定要收拾得她就範!

蘇媚正掐腰蹙眉,指點小妖和小花收拾地麵,一見畢岸,馬上換了一副嘴臉,笑靨如花,嬌聲道:“畢公子見笑了,小女子待客不周,還請見諒。”

畢岸神態冷淡,略一抱拳,轉身離開。

蘇媚在他身後笑道:“公子有空再來啊。不訂脂粉,不談生意,聊聊天也是好的……”

剛還抽抽搭搭的小妖飛快地抹幹眼淚,高聲叫道:“畢公子好不容易來一趟,多坐一會兒吧?”蘇媚隻笑吟吟地看著。

畢岸已走到門口,略遲疑了下,側身回道:“在下還有要事。姑娘好自為之。”

小妖看似自言自語道:“畢公子相貌英俊人品又好,配我家姑娘剛剛好呢。”她有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又大到足以使畢岸聽到。

畢岸臉突然一紅,快步離開。蘇媚作勢要擰小妖的臉,小妖一邊躲,一邊笑道:“姑娘你不好意思講,我來講好了,要不我出麵幫你去找下王媒婆,牽個線如何?”

公蠣躲在門後,不僅眼紅,臉都綠了。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照照,再想想蘇媚小妖麵對畢岸的花癡樣子,心裏又是懊喪又是嫉妒,看這主仆三人嘻嘻哈哈去了後堂,這才憤憤不平地離開流雲飛渡。

公蠣回到當鋪找了一圈,發現畢岸並未回來。心裏煩悶,更覺燥熱,拉個凳子坐到門口樹蔭下,倒了茶水酌著,一邊留意流雲飛渡的動靜。

一個文弱秀氣的男子仰臉看了看無字的招牌,彬彬有禮道:“這裏,可是以前的錢家當鋪?”他一身半舊湖藍袍衫,肩上搭著一個書袋,一看就是個窮酸書生,公蠣大模大樣略一點頭,依舊眯眼小憩。

胖頭聽到動靜,忙殷勤地讓進來:“正是正是,這位公子可要當什麽東西?”

書生靦腆一笑,從書袋裏翻弄了半日,取出一張當票來:“這張當票,可還贖得?”

原來是衣物票,當日當價不過五百文。胖頭依照汪三財指示,從擱架底層取出一件包裹來,打開驗當。

正斜眼偷窺流雲飛渡的公蠣忽覺身後一片奇異的熱感,回頭一看,胖頭從包裹裏抖出一件八九成新的女子襦裙,淡紫色華文錦,深紫色鱗紋滾邊,質地優良,做工精細,十分漂亮,隱約發出一陣暗紅的光芒,待要定睛細看,又同普通衣裙沒什麽兩樣。

公蠣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可能因為炎熱,不經意之間會出現短暫的眩暈,估計剛才又眼花了。

胖頭口無遮攔,熱情地招呼道:“好漂亮!是您媳婦兒的?”

汪三財連忙使眼色。當鋪生意遵循保密原則,隻要非偷非搶即可,最忌諱打聽顧客隱私。胖頭訕訕地住了嘴,賠笑道:“您這當票保存得不錯。”那書生微微笑著,並不說話。

汪三財用算盤劈裏啪啦算了一陣,道:“此件衣物已於前日到期,若想贖當,需加兩天遲滯金。贖本五百文,利息一百二十五文,遲滯金五文共計六百三十文。”

書生在荷包裏捏了半日,羞愧道:“小生今日錢未帶足,改日再來贖吧。”

汪三財將當票還給書生,囑咐道:“過了當期,每延遲一日便要多交一日的遲滯金,還是要抓緊贖了。”

書生連連點頭,收了當票,低著頭慢吞吞走了。

蘇媚送一群挑選胭脂水粉的女眷出來,看到公蠣頓時滿麵春風,笑道:“龍掌櫃好悠閑!”

公蠣原本想好的逼問、挑逗一下子忘了,站起身來喜滋滋道:“蘇姑娘好!天氣炎熱,過來喝杯茶吧,上好的龍井呢。”慌不迭地取出一個幹淨茶碗來。

蘇媚擺擺手,抿嘴笑道:“多謝龍掌櫃,茶還是留著明日再喝吧,今日實在不得空兒。”恰巧看到低頭走路的書生,頓時驚喜道:“喲,王秀才!好久沒見,請到我流雲飛渡裏喝杯茶?”說著不容分說,拉了那文弱書生進了店裏。

公蠣斟了一半的茶停在半空中,心中的憤懣幾乎要噴湧而出了:憑什麽啊,一個小小的窮酸書生,待遇都能好過自己?當下憤而起身,昂首挺胸闖進了流雲飛渡。

小妖從門後閃出,警惕道:“你來做什麽?”

公蠣傲慢道:“挑選胭脂水粉,不行嗎?”小妖回他一個白眼,走去招呼其他客人。

蘇媚遠遠客氣了句:“龍掌櫃慢慢選。”便專心招呼那個書生去了。

公蠣裝模作樣地拿起一瓶子花露,一邊關注著那邊的動靜。蘇媚給書生斟了茶,兩人談笑風生。

公蠣側耳細聽。隻聽蘇媚關切道:“你家娘子怎麽樣了?”

王秀才道:“已經大好了。”

蘇媚道:“我前日給的藥材用了沒?”

王秀才支吾了一陣道:“娘子她沒事……多謝蘇姑娘擔心,娘子說,她好了便來看你。”

蘇媚忽然十分唐突地問道:“是不是你娘不讓用?”

王秀才神態有些尷尬,低聲道:“……不是……我娘很疼娘子的……那藥材容易上火,不合適年輕女子服用……”

蘇媚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眼睛明顯怒了,亮晶晶的:“喲,這話也是你娘說的了?王秀才果然是個大孝子。不過這些藥材是我專門配給蘇青吃的,你娘肝火旺,吃了這個隻怕晚上更難以入眠。”

王秀才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辯解道:“我娘沒吃……是娘子她不忍一人享用……”

蘇媚不陰不陽笑了兩聲,道:“這也奇了,原來你們家還有吃藥也要分享的傳統。我說蘇青當年眼光好,看中你王秀才知書達理、溫柔體貼,沒想到這性格竟然還能傳染,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蘇青,不到一年便成了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兒。怨不得我如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呢,原是我低不了這個頭,受不了這些氣。”

王秀才緊張地四處觀望,唯恐被別人聽了笑話。待確定無人留意,這才正色道:“姑娘這是什麽話……娘子在我家,我娘是極疼她的,家務活從不讓她動手,好吃好喝的都留給她,日子雖然清貧些,但過得愜意。你放心,我王俊賢定不負她,三年之內,必定考取功名,帶她享受榮華富貴。”

蘇媚冷笑了一聲,不再多說,拿出幾個瓶瓶罐罐,道:“這是我新做的幾款花露和胭脂,煩請帶給蘇青。這兩瓶適合年長者使用,給你娘用。”

王秀才道:“還有我娘的?這怎麽好意思?”

蘇媚尖刻道:“不用感謝,免得你娘見了蘇青的東西又起心昧起。”

王秀才勃然大怒,站起身道:“蘇姑娘,我家家事,我自會處置,不勞姑娘指手畫腳。這些胭脂水粉我娘用不著,你收回好了。”

蘇媚將其中的兩瓶毫不客氣地拿了回去,斜眼看著他,冷笑道:“如此更好。我的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樣樣都要錢呢。貼補一個倒黴的蘇青就夠了。”

王秀才臉色鐵青,難堪至極。蘇媚可能覺得自己說得過了,嬌嗔道:“喲,我還說不得了?好歹你要叫我一聲姐姐呢。”

王秀才悶了片刻,低聲道:“我娘一人拉扯大我,受了好些苦。她不過個性強些,有時候心直口快,說話衝了些,但最善良不過,待蘇青也是極好的。你放心,有我在,定然不會讓蘇青受委屈。”

蘇媚長歎了一口氣,半晌才道:“……那最好不過。”

看來蘇媚同王俊賢清清白白,並沒什麽私情,公蠣心情好了很多。

蘇媚送走王俊賢,倚門而立,秀眉微蹙,同往日張揚嬉笑相比更顯楚楚動人。公蠣絞盡腦汁,想找出幾句動聽的話來安慰她,剛抓了一瓶陳皮露走到她身後準備搭訕,蘇媚突然轉身,看著他嫣然一笑,道:“龍公子今日可有空?”

公蠣受寵若驚,道:“有空有空。姑娘有什麽吩咐?”

蘇媚嘴角漾出一個甜甜的酒窩:“我有一個同族姐妹,嫁去了城郊楊莊的王家。她家婆婆管得甚嚴,我一直不得見她,心裏惦記得緊。你能否替我跑一趟腿,去看看她如今過得怎麽樣?”說著下巴朝王俊賢的背影一點。

公蠣心想,定然是剛才提到的那個蘇青,料想長得也不會差,忙喜滋滋地應承了下來,拍著胸脯道:“沒問題!姑娘放心,您的姐妹便是我的姐妹!”

蘇媚掐著手指,微微笑道:“那多謝龍公子了。她家婆婆開了個小小的針線莊,對外承接活計,我想……”

公蠣頭點得蝦米一樣:“放心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蘇媚笑道:“也不用怎麽著,就是走走看看,跟個一兩天,把他們相處的細節講給我聽聽。我到時定然做一款最精致的牡丹粉送給龍公子,如何?”

公蠣手忙腳亂將花露放回貨架,道:“姑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媚的聲音甜得如同拌了蜜:“龍公子果然義氣。那我姐妹之事,就勞煩公子幫我留意了。忙完這幾天,我請您喝茶。”一個媚眼飛來,公蠣的骨頭都要酥了。

公蠣輕飄飄回到忘塵閣,趁汪三財不注意,拿了幾塊散碎銀子,把胖頭擠眉弄眼得引了出來。遠遠看到王俊賢朝著安喜門的方向走去,忙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