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當鋪,子時已過。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好不容易入睡,卻做了噩夢。那個散發著丁香花香氣的女孩兒正在對著公蠣笑,公蠣竭力想看清她的容貌,卻被濃霧遮住了眼睛,正在努力分辨,女孩兒突然變成了骷髏,上下牙齒哢哢作響,朝公蠣撲了過來,她的額頭上,一個拳頭大的洞,正不斷地冒出黑水……

公蠣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看窗外漆黑一片,翻了身想要繼續睡,卻再也睡不著了。

正輾轉反側,隻聽窗外嚶嚀一聲,似乎有人蹲在窗外發笑,接著窗戶便傳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這叩擊聲極小,卻極有規律,一聲接著一聲。公蠣拿床單蒙上腦袋,叩擊聲仍然往耳朵裏灌。

叩擊聲終於停止了,公蠣舒了一口氣,剛翻了個身,忽覺一股陰風吹來,似乎有什麽東西跳窗進來,輕輕落在地上,接著鼻尖一陣發癢,耳邊驟然響起“咭咭”、“咯咯”的輕笑聲。

女鬼真的來了?公蠣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個當鋪鬧鬼的傳聞,登時渾身僵硬,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是鬼手還是鬼臉,在公蠣的臉上盤桓了好久,帶著一絲奇怪的香味。公蠣佯裝睡著,發出均勻的鼻息聲,仿佛這樣就安全了一般。

香味停頓了片刻,似乎離開了。公蠣鼓起勇氣,微微睜開眼睛。已經走到門口的鬼影似乎察覺到他醒了,猛然轉身:一個白色骷髏戴著一頂不知是黑色還是暗紅色的荷葉邊帽子,黑洞洞的眼窩裏流出閃亮的汁液,映的下麵缺了下頜骨的牙齒一閃一閃的,朝著公蠣逼來。

公蠣忘記裝睡,連驚呼也忘了,抱著枕頭朝床裏滾去。骷髏發出咯咯的嬌笑,抖動著聲音道:“償命來……”

情急之下,公蠣跪在**磕起了頭:“女鬼饒命,女鬼饒命……”

骷髏怒聲道:“你才是女鬼呢!”這骷髏死前估計年紀不大,聲音甚是清脆。

公蠣如篩糠一般,語無倫次道:“對對,你不是女鬼,你是女神……我除了偷看女子洗澡、賣些假藥……偶爾欺負下胖頭,沒做過任何壞事,求女神饒命……”

聽到公蠣如此說,骷髏竟然笑了一聲。公蠣見有效,大起膽子仰臉細看,不料骷髏嘴巴突然張開,從中伸出一隻手,朝公蠣麵門抓來。

公蠣一聲“啊”未發出,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瞬間工夫,公蠣很快轉醒。那個女鬼竟然沒走,還用手指觸碰他的鼻子,若不是親眼看到這手是從女鬼嘴巴裏伸出的,這隻手柔嫩香滑,倒是舒服得很。

正盤算著要不要繼續裝暈,忽聽窗外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道:“怎麽樣了?”

竟然有兩個女鬼!公蠣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強忍住腦袋的疼痛,發誓明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

身邊的女鬼拉了他的手臂把脈,小聲道:“脈象平穩。”又頓足撒嬌道:“這個膽小鬼,還大男人呢,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窗外的女鬼道:“別管他了,趕緊找東西要緊。”

“擦”的一聲,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傳來,女鬼打亮了火折子,開始在房間裏亂翻。

公蠣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睛。有了燈光,看得清楚多了。女鬼正蹲在地上翻動床頭櫃子底層的抽屜,從側麵看她身材矮小,似乎是個未成年的小鬼,穿著一身白色長袍,烏發披肩,臉色刷白,配上猩紅的嘴唇,果然是傳說中的女鬼模樣,但同剛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難道女鬼還能變臉?公蠣又害怕又覺得奇怪。

女鬼將房間找遍,焦急道:“沒有啊。”

窗外的女鬼道:“找不到就算了,天快亮了,撤吧。”

女鬼嘟嘟囔囔道:“不可能沒有一絲破綻!”俯身往床下查找,並將剛才查過的地方又重新找了個遍。要不是害怕,公蠣幾乎就要問問她們在找什麽,要不要他幫忙一起找了。

頭瞬間不疼了。但因保持著剛才暈倒時的蜷縮姿勢,公蠣早已渾身酸麻,盼望著女鬼趕緊離開,恰巧此時,住在廂房的汪三財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總算是給公蠣解了圍——女鬼聽到動靜,迅速吹滅了火折子,從腳下抓起一個東西,飛快地逃走了。

但就在火光明滅的瞬間,公蠣卻看到,她手裏拿的是一朵猩紅色的大花朵,這種花朵的正中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骷髏模樣的花蕊,那些光點,不過是有熒光作用的花粉罷了。

奶奶的,原來鬼也會騙人!

公蠣有點來氣,聽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女鬼還未走,一時間好奇戰勝了恐懼,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躲到門後。

跟蹤目標而不發出任何聲息,一向是公蠣的長項,女鬼竟然絲毫不能察覺。公蠣跟蹤至院落,見白袍飄飄,女鬼飛過牆頭,消失不見了。

公蠣驚嚇之餘,又心有不甘,摸索著朝女鬼飄走的地方摸去,竟然摸到一條軟梯,心裏一亮,不由冷笑起來——好個蘇媚,竟然扮鬼偷東西!

公蠣曾去流雲飛渡搭訕過多次,但蘇媚言語周到,雖舉止風流卻滴水不漏,別說她的閨房,連後院公蠣都不曾一窺,不給公蠣任何可乘之機。如今有了把柄在手,以後再去便好辦了。

公蠣暗自興奮,順著軟梯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牆頭,果見兩個女鬼蹲在地下,卻沒一個是蘇媚:一個披頭散發滿臉烏黑的,是她的粗使丫頭小花,另一個臉上擦滿了白粉的嚇得公蠣暈過去那個,是蘇媚的小丫頭小妖,她正在揉腳脖子,估計是剛才不小心掉下去崴了腳。

公蠣遲疑著要不要拆穿她們,隻聽小花粗聲粗氣道:“還能走嗎?”

小妖噘起嘴巴:“還好,應該不要緊。真討厭!我每次看到那個賊眉鼠眼的龍掌櫃就倒黴!這個掃把星!”

公蠣在黑暗中朝她揮了揮拳頭。

小花捧起那朵詭異的猩紅大花,遲疑道:“你怎麽把中間的骷髏花蕊給穿透了?”

小妖氣哼哼道:“不用這個,哪能嚇得住那個油頭滑腦的公蠣?”

小花嘟噥道:“這些枯骨花,姑娘費了好大工夫才做成的,可惜了……”

小妖搶白道:“別囉嗦,我自己會去和姑娘解釋。”說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小花忙去攙扶,被小妖一把推開:“快去把軟梯收了——不許告訴姑娘!否則下次再出去玩就不帶你了。”

公蠣慌忙手腳並用退了回來,耳朵貼在牆上,聽小妖和小花走遠,自己才躡手躡腳回了房間。

這個蘇媚,看著比畢岸還要神秘,到底什麽來意?小妖在找什麽?最重要的是,以前的鬧鬼傳說,是不是也是小妖鬧出來的?

天剛蒙蒙亮,公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起了床,來到中堂剛倒了一碗茶,一轉身,卻見畢岸站在身後,嚇得茶碗差點摔了。

畢岸身手敏捷,飛快俯身將茶杯接了個正著,毫不客氣地一飲而盡。公蠣氣不打一處來,正欲張口質問他昨晚丟下自己和胖頭去了哪裏,卻見畢岸麵無表情道:“又是十二個女孩兒。”

公蠣罵人的話生生咽回了肚裏。

畢岸看著茶杯:“十二個女孩兒,一夜之間隻剩骸骨,頭顱被人擊破。”

公蠣結結巴巴道:“在哪……哪兒?”

畢岸道:“城外一處破廟。”

公蠣心驚膽戰,說不出話來。畢岸徐徐道:“本以為是在金穀廢園,沒想到他們臨時改了地點。阿隼飛快趕去,還是晚了一步。”說完盯著他道:“你的血珍珠,從哪裏來的?”

公蠣再也不敢隱瞞,將那晚所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但對昨晚小妖扮鬼偷東西一事卻瞞下不提。畢岸沉默半晌,哼了一聲道:“姑且信你一次。”

公蠣跳起叫道:“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我怎麽會去害那些女孩兒?”

畢岸冷冷道:“你好自為之。”

阿隼急匆匆闖進門來,看了看畢岸和公蠣,欲言又止。

畢岸問道:“怎麽樣了?”

阿隼道:“線索又斷了。魏樂師和劉婆子失蹤,周圍查不到任何消息。”

公蠣忍不住打斷道:“你還沒說呢,那些女孩兒,同血珍珠有什麽關係?”

阿隼反詰道:“你不是常說自己在洛水邊居住多年,可見過大量血珍珠嗎?”

公蠣賣弄道:“珍珠常見粉色、紫色、黃色、淡藍色,偶爾還有黑色,如此血紅色的,確實甚是少見。不過我運氣好,曾經在一個巨大蚌母的屍體中找到過一顆,可惜成形不太好,後來爛成了兩半,便丟棄了。”

畢岸冷冷道:“血珍珠是死亡之珠,為亡者氣血鬱結而成。”

公蠣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一聽到“死亡”、“殺戮”什麽的便心煩意亂。

胖頭突然從門外探出半個頭來:“我看洛陽如今很是流行用血珍珠做首飾呢。”他的鼻頭昨晚在草叢中被蚊子叮了一個大包,紅彤彤的。

畢岸道:“那是因為如今的洛陽城中,有人專門以人為珠母,生產血珍珠。”

見胖頭和公蠣一臉茫然,阿隼解釋道:“從去年至今,洛陽市麵開始風行血珍珠。傳聞血珍珠具有非同一般的功效,安神養顏作用比普通珍珠強上百倍。”

公蠣頓時眼睛發亮:“真的?男子佩戴是不是可更加英俊?”

畢岸的目光閃電一般射過來,直視著他:“是。”

公蠣悻悻道:“你瞪我幹什麽?人又不是我殺的,我隻是想俊俏些……”

胖頭撓頭道:“用人來養,怎麽養啊?”

畢岸的眼神和語調一樣冰冷:“那些血珍珠,長在女子的頭顱內,每四十九天采集一次。每次采集,就要將女孩兒頭顱破開。”

怪不得那些女孩兒個個頭顱一個大洞,竟然被人破顱取珠。大熱天的,公蠣騰地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胖頭肥厚的嘴唇朝前突了出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取珠的是什麽人?竟然如此囂張?”胖頭鼻頭因為氣憤而變得更加紅亮,“還有沒有王法啦?”

阿隼握緊了拳頭:“有人專門組織從異地拐騙或購買未滿十八歲的女子,喂食一種特殊的丹藥。那些女孩兒吃了這些丹藥,頭顱裏便會長出血珍珠來,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珍珠成形,便可采摘。采摘之時,需要點燃另一種藥物,那些女孩的血肉會在一刻工夫消失殆盡,精氣全部進入顱內用以滋養血珍珠。”

想到那顆美人頭裏長出來的血珍珠在自己身上帶了多天,公蠣的聲音都抖了起來,“就……就為幾顆血珍珠……至於嗎……”

畢岸臉色雖然平靜,但眉骨明顯地跳動了幾下:“我們從長安追查至洛陽,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們行凶的地點,卻仍撲了一個空。”

公蠣突然有了疑問:“這東西雖然名貴,也不過是珠寶首飾的玩意兒,一顆珠子頂多不過幾十兩銀子,若單單是為了盈利,何至於要如此罔顧國法草菅人命?”

畢岸道:“這裏麵定有隱情。這夥人隱藏極深,組織龐大,昨晚我們的舉動隻怕已經打草驚蛇,以後再難查證。”

阿隼道:“下步怎麽辦?”

畢岸道:“按部就班,你好好當你的值去。這血珍珠養殖有一定的時期,我們還是靜觀其變。”

公蠣聽到畢岸還要繼續追查,登時急了:“那顆血珍珠我不要了好吧?就當投資給當鋪了,算我出資行不行?”

阿隼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道:“放心,不會牽涉到你的。”

公蠣叫道:“本來就沒我什麽事兒!我不過是碰巧撞到而已……”

阿隼理也不理,朝畢岸略一拱手,轉身而去,卻被突然閃身進來的汪三財一把攔住:“畢掌櫃,阿隼,你們……”他眨巴著眼睛,語無倫次道:“咱們就是一開當鋪的……兩位掌櫃,我一把老骨頭不值錢,可你們……你們還年輕,大把好時光要過哩,可千萬別攪了那混水……我保證盡心盡力,半年之內定讓當鋪恢複生意……”

公蠣一下子明白過來,一邊朝著胖頭打眼色,一邊正色道:“對啊,山羊胡子……不,財叔說得有理!我們好好做生意便罷,什麽拐賣人口、殺人取珠,違法亂紀的事兒,自有官府大老爺們兒管。”

胖頭這次反應倒快,大聲道:“對!”公蠣以為他讚同自己,忙附和點頭。誰知胖頭接著揮動拳頭,雙目炯炯,一副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這些壞人殘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身為大俠,當為民除害,劫富濟貧!我願唯畢公子馬首是瞻!”說的是義憤填膺、氣勢磅礴。文縐縐說完這麽長一套說辭,自覺非常滿意,還得意地看了公蠣一眼。

公蠣又氣又恨,踹得他一個趔趄。

畢岸哪裏知道這段話完全是胖頭從戲文裏照搬過來的,第一次對這個傻胖子多看了幾眼。

汪三財看看意氣風發的胖頭,垂下腦袋低聲道:“我老啦,經不起折騰,看你們幾個都是好人家的孩子,隻想看著你們平平安安衣食無憂,其他的事情,實在不是我們能管的……那些人,我們鬥不過……”

公蠣看著他聳起的肩胛骨,鬆弛的脖子,不由對他生出幾分憐憫來。

阿隼卻抓住了他話裏的含義:“他們?他們是誰?財叔你知道什麽?”

汪三財茫然無措道:“我隨口這麽一說……那些壞人喪心病狂,我們手無寸鐵,哪裏鬥得過……”

阿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這種案子,我們不管,官府更難以查明,難道任由那些人家的女兒被當做珠母?財叔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分寸,不會連累到當鋪,您好好經營便是,保您安度晚年,衣食無憂。”

汪三財看了畢岸半晌,滿麵愁苦道:“但願如此。”佝僂著背慢吞吞轉身,留下長長一聲一聲歎息:“隻怕卷入容易抽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