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情感剝離
一周後的科研會在桅靈亞皇宮聲勢浩大地舉行。
科學家們衣冠楚楚,紛至遝來。實驗室創辦人季老先生被眾人簇擁著,學術討論的聲音絡繹不絕。這就像個大型名人見麵會,隻能通過數據交流聯係的人終於見上麵了。
閆陽身著深藍色西裝,裏麵搭配黑色高領衫,渾身透露著冷冽氣息,銀灰色的頭發更是格外引人注目。
而站在他身邊的楚雲緲,酒紅色晚禮服,烈焰紅唇,脖子上更是戴著價值不菲的寶石項鏈,任誰看都是登對的俊男靚女。
隻是閆陽那張冷峻的臉上從始至終沒有換過表情。
當他看到遠處那個雖然上了些年紀,舉止卻依舊沉穩儒雅的南耀明時,臉色終於不動聲色地難看起來。
如果要形容這位老先生,他能想到的隻有一個詞,斯文敗類。
恨意很快湧了上來,又被他按了回去,他正想調整情緒上前打招呼,被身後不斷響起的議論聲吸引了注意,轉頭,視線聚焦在敞開的大門口。
從門口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閆陽再熟悉不過。但是她今天那身打扮,還是令人意外。
齊耳短發,雪白的吊帶長裙,裸色細高跟,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物,卻猶如盛開的雪蓮般純白無瑕。
閆陽失神般地看著南鳶,眼神變得有些恍惚。
南鳶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
他以前總跟南鳶說她穿白色最好看,像洋娃娃。那之後南鳶每天換著花樣打扮,今天是白裙子,明天是白褲子,後天是白鞋。
隻是進傭兵團後,見慣了她的黑衣打扮,竟然忘了她穿白裙子的樣子。
藍色瞳孔被白裙襯得透亮,還有鎖骨下那顆痣,都是閆陽記憶中的樣子。
他很短暫地呼吸急促起來,眼神瞬移到南鳶身邊的男人身上。
顧黎不太習慣這群文人的目光,常年風吹日曬的臉上泛起微紅。他今天一改老練的幹部模樣,黑色套裝顯得年輕不少。
閆陽蹙眉,他沒料到南鳶會到場,還是以這身裝扮,和顧黎站在一起。
時光如斯,流轉著將他們調換了位置,那個曾經挽著自己手臂的人,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南鳶推開門的時候就看見了閆陽,目光對上時遊離片刻便看向了楚雲緲,隨後簌地收回視線,徑直往南耀明的方向走去。
“父親。”她一把摟住南耀明,露出淺淺的微笑。
“乖女兒,好久不見。”南耀明輕拍著她的背,又調侃道,“連我都請不動你,果然還是得靠顧黎。”
南耀明帶著金絲眼鏡,麵容慈祥,歲月似乎不曾在這個50多歲的男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您過獎了,是南鳶想您了,聽說您回國,老早就開始準備了。”麵對可能成為自己老丈人的南耀明,顧黎一直都是畢恭畢敬,生怕說錯話。
果然,不管什麽年紀的人,都喜歡聽好話。
南耀明笑得眼角擠出細小的皺紋:“這幾年多虧了你的照顧,不然這渾丫頭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
“應該的,您把南鳶托付給我,我肯定不能讓您失望。”顧黎很緊張,雙手背在身後不停地捏緊又放鬆,跟南耀明說話,他明顯氣勢不足。
正當幾人熱絡地聊天,閆陽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如今的閆陽不再是那個怯懦地縮在角落等著被拉去做實驗的孩子,而是完全蛻變成了英姿卓越的大人。
“南先生您好,早有耳聞,今天終於有幸見到真人了。”他伸出手,禮貌地打招呼。
南鳶站在父親旁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閆陽,一言不發。
“你是?”南耀明推搡著眼鏡,又看向他身邊的帝女,這才恍然大悟道,“哦,是帝女的未婚夫?你好。”
閆陽很不喜歡這個稱呼,冠以帝女的名字,說得他像個倒插門女婿,關鍵是他根本不承認這段婚事。
他隻是微微一笑,沒有應聲,餘光撇了一眼南鳶的方向就移不開眼。
近看才發現南鳶竟然破天荒地畫了淡妝,還抹了口紅。褪去了平日的素淨,倒是很像春天裏快要成熟的櫻桃。
這一刻,閆陽才真正意識到,南鳶長大了。
他的目光直白,就像要將南鳶整個人穿透似的,讓她突然感覺渾身發燙。這種驟然升高的體溫讓人匪夷所思,實驗體的身體幾乎不會出現忽冷忽熱的狀態,但她就是感覺自己快要燒起來了。
楚雲緲冷著眼站在一旁,自從調取了針孔攝像頭裏的錄像,她幾乎能肯定閆陽不是普通人。那麵鏡子斜45度正對著床,把閆陽按著她的手閉眼思索的動作拍得一清二楚,像極了在做什麽壞事兒。
就算閆陽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她也不會詫異,因為帝國不僅有巫師,也有像離堯那樣的天才製藥師,更何況還有實驗體。唯一讓她不安的是,閆陽在針對她。
如果說他是在調查彩隸城的事,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既然閆陽想調查她,那她就順水推舟,送他這個人情,順便拔掉南鳶這個埋在她心底的刺。
這場寒暄,大家各懷心思,暗潮洶湧,表麵卻平靜如水。
不過多時,所有人紛紛落座,台上響起了主持人的聲音。
“歡迎各位科學界的泰鬥和桅靈亞的幹部精英們蒞臨本次研討會,通過大家的不斷努力,本年度的科研項目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下麵有請帝國實驗室創辦人南耀明先生為大家詳細講解。”
雷鳴般的掌聲在華麗而空**的宮殿中響起,南耀明站在講台正中央,頂光打在臉上猶如聖光,將他的臉照得格外清晰。
那副心懷天下的模樣,很難讓人聯想到他藏在背後,殘酷冷血的一麵。
“本年度對於加強實驗體機能的研究有了突破性進展,我相信不久後就能進行臨床試驗…………”
那些專業術語對南鳶來說過於枯燥乏味,她擺弄著手裏的香檳杯,手指在杯口來回滑動,另一隻手撐著昏昏欲睡的腦袋。
顧黎坐在她身邊,時不時給她遞甜點,果盤。他很享受這片刻的安寧,這是少數能讓南鳶安靜地待在他身邊不亂跑的機會。
閆陽和帝女坐在另一桌,閆陽時不時側頭去看南鳶。或許是那身裝扮太過驚豔,他忍不住想偷看的念頭,但很快,他的心又被另一個念頭占據。
南鳶是南耀明的親生女兒,看著關係十分親密,如果他要對南耀明,對實驗室動手,南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矛盾,怨恨,不甘,哪一種情緒都足以將閆陽壓垮。他極力說服自己不能跟南鳶走得太近,他回帝都是推翻實驗室,收繳帝國最強大的武器,讓帝國不攻自破。況且,南鳶遲早會從他的世界裏消失的,不經他的手,也會經戰爭的手。
演講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直到掌聲再次響起,才進入到第二個環節,輪到閆陽上台匯報傭兵團近況以及實驗體目前的軍事行動策略。
閆陽身長腿長,走路帶風,貼身的西裝更是凸顯出軍人般的體魄。
南鳶聽到他的名字突然就來了精神,目光一直追隨閆陽上台。
簡單報告了今年的工作流程,閆陽接下來的話卻令台下眾人瞠目結舌。
“最後,我有個提議,希望帝國實驗室能恢複實驗體的情感訓練。”
台下一片唏噓,剛才熱烈的歡呼聲戛然而止。他無視所有異樣的目光,雙手撐在台麵上繼續道:“實驗體投入戰場前必須進行情感剝離,但這種手術無意於實驗體能力的提升,自殺式的戰鬥模式隻會耗損更多財力物力。”
他邏輯縝密,井井有條地分析起來:“帝國本就物資匱乏,每年用於實驗的耗資已經占據了總支出的百分之六十,其中百分之十五都用於實驗體的意識剝離,我認為沒這個必要。況且,實驗體也是人,是軍人,他們擁有人類的意識不代表不會服從命令,這樣做是對帝國軍事訓練的不信任。您覺得呢?南教授。”
在場的科學家中有跟閆陽意見相同的人道主義者,但沒人敢挑戰南耀明的權威,所以這麽多年也沒人敢提出異議。
南耀明神色自若地接過話筒,麵帶笑容地回問他:“你聽說過忒修斯之船的理論嗎?”
閆陽輕輕皺了下眉,他知道南耀明想說什麽。不管他如何回答,隻會被他打個措手不及。
見閆陽不吭聲,南耀明繼續說:“實驗體的身體猶如行駛在大海裏的船,如果船上的零件年久失修,逐步更換成新的零件,那這條船還是當初那條嗎?”
“人不是船,更不是物件,這麽類比不合適。”即便麵對的是南耀明,閆陽也毫不示弱。
南耀明沒有正麵回應他,而是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實驗體曆經幾代才發展到如今的規模,你說的情感訓練對他們來講沒有意義,他們擁有的是集體意識,不是個人意識,而這意識就像船舵,方向盤握在帝國手裏,這才是實驗體的宿命。”
“並且,實驗體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戰爭的產物,你想解決實驗體情感的問題,那你最需要解決的是戰亂。沒有戰亂,就不會再製造更多實驗體,也不會有實驗體犧牲,自然不會有你擔心的問題。”
南耀明做過的研究比閆陽吃過的飯還多,又怎會輕易被一個年輕人唬住,但明顯提高的聲音分貝還是將他的不滿展露無遺。
閆陽的眼裏閃過厲色,南耀明分明是在說謊。實驗體來源於人體販賣,戰亂給他提供了所有充足的理由和條件,讓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搜刮戰爭遺孤,用作自己的實驗樣本。以他對人體改造的狂熱追求,就算沒有戰爭他也會製造戰爭,他想要的從來不是和平。
他沒被南耀明咄咄逼人的口吻嚇住,氣焰反而更盛:“不管是不是為了結束戰爭,實驗體也需要作為人的必要情感,這是他們區別於機器的重要因素,難道您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跟同齡人一樣嗎?”
如果連峰在場,一定會大呼痛快,再給閆陽豎個大拇指,但此刻宮殿裏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大口喘氣,大口呼吸。
顧黎更是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帝國軍師的口中說出來的。
南耀明拿話筒的手不由捏得更緊,眼鏡片半遮住眼睛,隻有一道狹窄的寒光從鏡麵反射出去。
他笑容一滯,莊嚴的臉抽搐起來:“我想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就不勞你一個外人操心了。”
刀光劍影間,閆陽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這個答案更加篤定了他要肅清實驗室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