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貧民窟

從楚雲緲那兒離開後,閆陽徑直趕回了自己的房間。

最近頻繁地使用讀心術,反噬的副作用成倍累積,噬骨的疼痛如同蠱毒纏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嘶吼著要從身體裏逃出去。

自從回到帝都,已經很久沒有受到如此嚴重地侵蝕了。

他神經麻痹已經開始出現幻覺,坐在床邊,遙望窗外陽光燦爛,隔著浮空的灰塵仿佛看到了鬢角花白的故人,那個從亂葬崗把自己撿回去的老頭。

也是在這樣烈日高照的中午,8歲的閆陽被胡亂擺放的屍體壓在最下麵,苟延殘喘著,眼睜睜地看著屍體縫隙透出來的微光一點一點被黑暗掩埋。

沒過多久人就走光了,直到耳邊傳來稀疏的響動。

有人在刨垃圾堆。

閆陽看不清那個身影,隻感受到一雙顫顫巍巍的手將他從死人堆裏拖了出來,見他還有微弱的呼吸,就將人背了起來。

他脖子上的傷口已經凝成血塊,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任憑來人左右晃動地帶他離開了這裏。

老頭是個啞巴,獨自住在貧民窟破舊的地下室,靠撿垃圾為生。在他的記憶裏,老頭不苟言笑,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眼神卻很溫柔堅毅。

除了每天給他喂藥,把吃食放在桌上,其餘時間閆陽很少看見那個佝僂的背影。

他總是天沒亮就出門,天黑才回家,每次都背著一大麻袋的廢鐵。

那時的閆陽身心俱疲,除了要承受身體的重創,心理上的創傷更是難以愈合。

他並不感謝老頭救他,反而覺得他多管閑事。自己都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還要帶上他這個拖累。

剛開始的時候他不願意吃飯,不願意喝藥,老頭會直接撬開他的嘴囫圇地塞進去,像喂一條不聽話的流浪狗。

不管他吐出來多少次,老頭都不厭其煩地喂。後來閆陽才知道,為了換這些食物,老頭不眠不休地撿垃圾,讓本就滿目瘡痍的手徒增了更多新傷,浸得白手套都變成了鏽紅色。

那是多麽寶貴的食物,他竟然全浪費了。

慢慢地,閆陽不再抗拒老頭子的好意,身體也在逐漸好轉,為了不增添額外負擔,他也跟著老頭一起去撿垃圾。

有時候老頭因為風濕痛得下不了床,他就自己去幹活賺錢,兩個人相互依靠,生活也漸漸過得沒那麽拮據了。

撿垃圾也是一門學問。老頭每次都隻撿又沉又破的廢鐵,覺得越重的越值錢,閆陽總嘲笑他傻。

他專門撿那些實驗室遺棄的貴重金屬和廢棄的芯片,傳感器,破損的槍支彈藥,但還是會將那些老頭不願意舍棄的笨重的引擎蓋扛在自己肩上。

幾年下來,兩人也有了足夠的默契,即便老頭子不能講話,他也能很快理解他的意思。

點一下手指是該吃飯了,跺一下腳是該出門了,笑是因為今天的廢品賣了不少錢,癟著嘴是今天一無所獲。

這樣的日子平淡如水卻又倍感溫馨,閆陽在老頭子身上感受到了來自長輩的無言的關懷,那是他缺失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閆陽回來時見老頭子在睡覺,給他掖被子時無意間碰到他的手臂,腦海裏浮現出很多不曾見過的畫麵。

他似乎觸碰到了這個年邁的靈魂。

老頭子的回憶質樸無華,無兒無女,妻子去世後便獨自一人守著小破房子不肯離開,日子拮據卻幸福。

幾秒的時間,卻有種輕飄飄的失重感,隨後渾身刺痛,血管炸裂般地疼,他急忙跑出去,嘔吐到胃裏什麽都不剩。

第一次得到這個能力時,他又驚又喜,隨著又是一陣後怕。如果實驗室的人在遺棄他之前就開發到他的能力,估計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那個地方。因禍得福,這是唯一慰藉到他,不讓他那麽恨南鳶的原因。

後來閆陽的能力逐漸覺醒,為了謀生他時常易容,裝作算命先生給人占卜,這成了他賴以生存的重要經濟來源。

但也是因為如此,他逐漸看清了人性。

那些來求助的大部分是窮困潦倒的老百姓,試圖從他的話語裏得到救贖。

貪婪的,無奈的,迫切的,六神無主的真實世界。

他確實能看到人的生平,卻無法預測未來,不過是些胡謅的話,沒想到成了別人趨之若鶩的信仰。

也許這就是人的劣根性,饑不擇食地將命運交付給一個陌生人,殊不知你以為的真理也許是最大的騙局。

再嗤之以鼻,閆陽也使盡手段迎合。他不想當個好人,也不屑於當好人,如果上天要懲罰他,他也認了。生活如爛泥,他不過是命運環扣上最微弱的一環,他不掙這個錢,有的是人會掙。

由於每次“工作”後都需要耗費大量時間來恢複體力,光靠意誌力可能撐不過幾年。

於是閆陽開始了瘋狂而密集的魔鬼訓練,用撿回來的廢鐵舉重,日複一日地在狹窄封閉的地下室裏揮汗如雨。

老頭子一直不知道閆陽在外麵做著什麽生意,隻知道他拿回來的錢越來越多,心裏止不住地擔心。有時候太焦急,扯著閆陽的袖子不準他出門,閆陽隻能亂編個理由說自己是在給有錢老板打工。

他了解老頭子的性格,要是知道他裝成江湖騙子,指不定怎麽收拾他。他是個善良樸實的人,一輩子都在憑自己的能力討生活,閆陽當然是敬佩的,但是這對他來說不夠,遠遠不夠。

正當他覺得生活有了好轉,也看到了希望,自己也逐漸從陰霾中走出來,創傷後應激反應也很少再出現時,卻陷入了另一個噩耗。

那天他正在家裏訓練,聽到外麵陣陣槍響,頓時心慌氣短,因為老頭子還在外麵。

他跑出去時已經晚了,老頭倒在血泊裏,手裏還抱著被炸變形的引擎蓋兒,雙眼緊閉,額頭上的血染紅了白發,肩膀上皮開肉綻,傷口一直劃到腹部,身上被打成了彈窟窿。

閆陽愣在原地,雙腿發抖,心也跟著發顫。被周圍的煙霧迷了眼,他的視線也越發模糊。他拚命地瞪著雙眼,卻不敢去看老頭身上的傷,那血紅的景象,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直到再次被槍聲拉回現實,他慌忙地去按老頭的傷口,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該按哪兒,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

到處都在流血,那具骨瘦如柴的身體像艘撞上冰山的破船,堵住一邊,另一邊又止不住地滲出來。

老頭顫巍巍地伸出滿是汙垢的手止住他的動作,這是兩人在清醒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身體接觸。

他艱難地搖搖頭,示意他別做無用功了,然後從兜裏掏出個皺皺巴巴的錢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放到閆陽手裏,隨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那雙手曆經風霜,摸起來像樹皮,卻是如此炙熱溫暖。

“不要,別走,求求你,別丟下我,我給你找醫生,我有錢,我現在就去,你別睡。”閆陽嘴裏不停地念叨,剛進入變聲期的聲音多了些渾厚,少了少年的稚嫩,但此刻聽起來依舊是那麽蒼白無力。

他慌亂地站起身,心急如焚,腦子也纏成一團亂麻,不停地回想現在去哪裏能找到醫生。

然而,下一秒,老頭的手從他的手背上劃了下去,一同帶走了他所有的哀求和希望。

他怔怔地站著,形同木偶:“不要,不要走,不,不是真的,不是……”

直到那副軀體開始變冷,血液不再是流動的**,閆陽終於放聲大哭,撕心裂肺的吼叫在空曠的垃圾場回**。

他跪在滿是廢鐵的地上,窒息的鈍痛席卷全身,他止不住地幹嘔,手捏成拳頭瘋狂地砸向旁邊鋒利堅硬的鐵片,像一頭被刺激過度的野獸,橫衝直撞,毫無理智。

他的衣服上沾滿老頭的血,而老頭的血早已將周圍的空地染成了深紅色。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腿沒了知覺,手也不聽使喚地抖,臉上的淚痕被風吹幹,最後麻木地站起身,抱著輕如紙片的老人,迎著烈陽走到5公裏外的荒地。

那是他被扔下的地方,也是老頭撿到他的地方。

15歲的閆陽,又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連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也被戰火紛飛的世界帶走,毫無征兆,毫無理由。

本來有所好轉的應激反應也被這慘重的回憶肆意揉碎了。

悲傷之後的空虛感像扯不斷的絲線,密密麻麻地纏上他。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訓練,像永不停歇的機器。因為隻要停下來,他就又會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的折磨中。

老頭死後,他還住在那個地下室,但是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南鳶劃破喉嚨,夢見老頭死在自己麵前。半夜驚醒時,漆黑的房間安靜得像躺在墳場。

有時候他實在太累了,就會走到老頭的墓地,躺在他身旁。

他甚至不知道老頭的全名,但那塊無名碑被擦得幹幹淨淨,成了唯一能讓他安然入睡的地方。

他痛恨戰爭,痛恨無情剝奪生命的帝國軍隊,更痛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無辜的生命猶如浮萍雜草般輕賤,脆弱的肉身不配得到眷顧,那些本該用來保衛人民的子彈,卻成了帝都霸淩剝削的武器。

除了奮起反抗,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退縮。

自此之後,便是ZERO的誕生,他單槍匹馬闖回亂世,為的是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