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宮
木廂在最初的搖晃之後，很快穩定了下來，下墜的速度也變得平緩。李斯站在角落，背靠廂壁。剛才突如其來的下墜使他心跳加快，身體下意識地尋找可以倚靠的地方。重新站穩後，李斯找回了引以為傲的冷靜。他感受著下降的速度，不斷估算著高度。
沒過多久，四周發出哐哐的聲音，木廂終於停止了下降。從青銅門上的鏤空看出去，這裏似乎是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李斯正想著要怎麽出去的時候，青銅門竟然自動打開了。
李斯邁步跨了出去。根據剛才的計算，他現在應該處於地下一層。周圍沒有燈盞等照明，卻奇妙地保持著一定的能見度，勉強能看清環境。李斯向前走了幾步之後便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他身處一間狹窄的密室，呈長方形，無門無窗，四壁皆為木牆，猶如一個小盒子。室內空無一物，唯有北牆正中央的奇怪裝置引人注目。木牆內嵌入一塊長寬各九尺的鐵板，上麵焊滿了彎彎曲曲、長度不一的鐵條，構成一幅錯綜複雜的迷宮。
李斯走近細看。迷宮的入口位於巽位（作者注1），放著一枚紅色的圓形棋子，穩固地像是粘在鐵板上似的。李斯伸手碰觸棋子，果然如他猜測那樣，棋子是磁石所製，牢牢地吸在鐵板上。而迷宮的出口則位於震位。鐵條圍成的道路寬度適中，正好可以容一枚棋子通過。
這次不是對弈，而是走迷宮麽？
李斯注視著牆上的鐵迷宮，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恰在這時，頭頂上再次響起徐夫人的聲音。與之前相比，這次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某種空曠的不真實感。
“下麵有計時的機關，每隔兩刻會敲鍾三次，請客人注意時間。”
“這就是你們墨家的待客之道麽？”李斯仰頭，從容地朝著上方說道，語氣裏聽不出絲毫怨悶的情緒。
“沒辦法，誰叫你不是普通的客人。”徐夫人故意加重了普通兩字的發音，“隻要你在規定時間內按照正確的方法，將棋子以正確的路徑移動到迷宮出口就可以了，這很簡單吧！到時密室的出口便會自動向你開啟。客人還有其他疑問嗎？沒有的話我要離開了。”
“最後一個問題。假如在下不能在一個時辰內通過迷宮，會有什麽後果？”
徐夫人聞言，發出一串爽快的笑聲。
“放心好了，茵姑子做的可不是什麽殺人密室。即使客人沒有通過迷宮，亦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隻是要委屈客人在下麵過一夜，到了明天早上我們才能放你出來。”
李斯不禁皺眉。他已經和北市的車馬行約好了時間，午後便要駕車離開邯鄲。
“鄙人還有不少事要忙，這就先告辭了。哦，對了……有一件事差點忘記告訴客人了。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小孩，對茵姑子來說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客人呢。”
話音剛落，李斯便聽得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音，伴隨著趙政憤怒的罵聲。
“卑鄙小人！你們想幹什麽！先生呢？你們把先生怎麽了？！”
隨即響起的是沉重的關門聲，緊接著是不斷捶打金屬的聲音。
“放我出去！聽到沒有，放我出去！！”
李斯的眼皮跳動了兩下，微微張口想要說什麽，最後卻是歎了一口氣。他緩步走到隔牆下，屈指在木板上叩擊了一下。
隔壁的捶門聲和叫聲同時停了下來。
“政。”李斯輕喚了一聲。謹慎起見，他現在仍對趙政直呼其名。
趙政正整個人撲在青銅門上，忽聽得李斯的聲音，眸子裏燃燒的憤怒火焰立刻轉換成了驚喜。他轉頭四顧，尋找聲音來源。
“先生！你沒事吧？”
“除了被困住以外，並未大礙。倒是你……”
“先生上樓後沒多久，墨家的人突然動手將我拖入了一間暗室。後來又蒙了我的眼睛，將我帶到這裏。我默記了方位和步數，途中還經過一段向下的石階。隻要能打開這道青銅門，應該還能原路返回。”趙政有條不紊地說著。當他冷靜下來時，思路的清晰和成熟遠超他的年齡。
李斯讚許地點頭，同時又有些頭疼。他想起毛遂曾多次跟他說過，墨家的臭丫頭不好惹。如今再次困於密室，唯一慶幸的是設計者不是他那位“性惡論”的老師，而是兼愛非攻的墨家。
這時，趙政小聲嘀咕的聲音越過隔牆鑽入了李斯的耳朵。
“先生，你是得罪墨家的什麽人了？啊！不會就是那把短弩的主人吧？”
“……”李斯收回放在木牆上的手，為對麵那個八九歲的公子異乎尋常的敏銳感到驚訝。同時，他亦不知道怎麽回答對方的疑問。因為到目前為止，他自己也沒有搞清楚是否有得罪過田姑娘。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李斯含糊地應道，“也許吧。”
他覺得他們最好不要繼續談論這個話題，畢竟現在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況且，時間不等人。
“政，你仔細觀察一下你那邊的房間，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嗯——，什麽都沒有，北牆上倒是有一副奇怪的鐵迷宮……”趙政一邊回答，一邊湊近細看，“迷宮入口放著一枚紅色的棋子，是磁石做的。”
又是迷宮？李斯暗暗吃驚。他半眯起眼睛，稍加思索後，進一步向趙政確認：
“迷宮入口和出口各位於哪個方位？”
“巽位和震位。”
李斯點了點頭。密室中的光線晦暗，仿佛置身於黃昏時掩上了門窗的房間。他抬起視線，意外地發現隔牆頂部並沒有接觸到屋頂。也就是說，他和趙政其實是處於同一個大房間內，隻不過被隔牆分隔成了兩間小密室。由於隔牆的高度要低於房間的高度，李斯注意到有微光越過隔牆照射過來。
“你那邊有照明嗎？”
“先生說得沒錯。在東牆下方，有一排半圓形的小孔，有燈光從外麵照進來。”
李斯覺得有些奇怪，但現在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探究密室的照明設計。他把視線轉回北牆上的迷宮，目光聚焦在縱橫交錯的曲道上。
“政，仔細聽好，我這邊亦有一副鐵迷宮。所以要請你幫我確認一下，兩個房間的迷宮是否一樣。”
“莫非是通過迷宮才能離開密室？”趙政沒有回應李斯，卻將另一個問題拋了過來。
李斯因為這句話微微翹起了嘴角。這孩子很聰明，能夠快速抓住關鍵的地方。最難能可貴的是，身處困境而能保持鎮定。如此一來， 他不必花費心力在情緒安撫和狀況解釋上。
“不錯，但我們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接下來我要開始描述這邊的迷宮走向。因為構圖太複雜，我隻描述其中一部分，可以嗎？”
待聽到那邊肯定的回複後，李斯不快不慢地念道：
“從入口開始，往左側是一條長約四寸的直道。接著往下兩寸，左側方有一處岔道。再往下一寸，右側分為兩個岔道……”
“不對。”趙政很快打斷了他，“我這邊除了第一個直道是一致的，後麵的全部對不上。”
“好，這至少證明了你我麵對的是不同的迷宮。”說完這句話，李斯移步走回到北牆下，他的目光迅速在迷宮盤上掃過，接著又從相反的方向掃過第二遍。在這個過程中，李斯淡然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
不是找不到正確的路徑，而是正確的路徑太多了！
其實他在觀察第一遍時，便已經早到了通過迷宮的路徑。然而，當他找到第二條、第三條，乃至第四條時……他意識到眼前的迷宮遠遠比它看起來的要深奧得多。
就在李斯陷入沉思時，那邊的趙政也找到了通過迷宮的路徑。
“先生，我解開了！”
孩童清脆的聲音歡快地敲打李斯的耳膜，他猛地從思緒中醒了過來。
“別移動棋子！”幾乎是下意識地，李斯提高了音量。
與此同時，密室的上方驟然響起了鍾聲。鐺——，響徹整個房間，震人心魄。三聲過後，複歸寧靜。
已經將手指置於棋子上，下一刻便要推動棋子前進的趙政，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疑惑地問道：
“怎麽了？”
“是提醒的鍾聲，已經過去了兩刻。”此刻，李斯正一心二用。他一邊回應趙政，一邊在腦海裏快速尋找所有可能的路徑。
“《論語﹒公冶長》有言，季文子三思而後行。政，你再仔細看看你麵前的迷宮。”
趙政聞言，退後三步，仔細將迷宮又重看了幾遍。他確定剛才找到的路徑是正確的，不過現在他發現，抵達出口的路徑竟然還有一條。
“我找到第二條了……怎麽回事？正確路徑不止一條麽？”趙政喃喃問道。
“隻是看似正確罷了。”李斯的眼睛在曖昧不明的昏暗中閃爍著微光。就在剛才，他已經將全部路徑都找了出來。六六三十六，一共有三十六條“看似正確”的路徑。
李斯垂下眼瞼，寂靜中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臨淄牛山上的那間密室。方形的空間中央，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根銅方柱。柱台上放置著一方棋盤，一局殘棋等待著落子。他滿懷信心，即將落下致勝的一子時，一隻意外的手製止了他。
當時還被稱為師難的韓非，清冷的聲音有著玉一般的質感，他收回帶著涼意的手告訴李斯：“這一盤並不是求勝之局。”
是的，誤導。一目了然的“正確”反而是致命的陷阱。若他落下那一子，結局會如何？
贏棋，輸命。
回憶到這裏，李斯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慶幸剛才趙政沒有輕率地移動棋子。盡管他的理智告訴他，田姑娘不會設置致命的機關，但他的確感到了後怕。不管怎麽說，這種事情不應該讓一個孩子去冒險。
他重新抬起眼眸，看向前方的迷宮盤。若果真是誤導，恐怕那三十六條路徑……
“先生？”
軟軟的童聲打斷了李斯的思緒。李斯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他必須得試一試。
“接下來我得做一個確認，會花費些時間。在那之前，你先進行思考，但不能采取行動。”
“先生放心，政絕不輕舉妄動。”趙政鄭重地回應道。不管事實如何，他內心已自行將李斯認作了老師，因此在李斯麵前保持著弟子般的恭敬態度，仿佛他生來就繼承了秦國王室自穆公以來尊師敬賢的傳統。
李斯聽到對方的小小承諾，不由自主地彎了眸子。接下來他不用再擔心隔壁的小公子，可以全神貫注於迷宮的探索。他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觸碰到棋子光滑的表麵，隔著皮膚能夠感受到棋子本身的涼意。
紅色的棋子磁力強勁，似乎很難把它從鐵板上取下來。不過若是推著它沿著迷宮道路前進，倒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在李斯的兩指下，棋子仿佛獲得生命，快速在迷宮複雜的道路中穿行。它毫不猶豫地拐進每一個岔道，宛如一輛橫衝直撞的戰車，朝著終點高歌猛進。
李斯一邊操縱著棋子，一邊側耳傾聽鐵板下的動靜。隨著棋子的移動，牆後悉悉索索地傳出機械運轉的聲音，細微而綿密，仿佛夏蟲振動翼翅。當棋子從出口衝出的瞬間，李斯聽到牆後發出哢嚓一聲，想必是某個物件卡入了凹槽。
如此看來，牆後應該還有一枚磁石製的棋子，與他手中的紅棋相性相反。兩枚棋子異性相吸，一枚在表，一枚在裏。當他移動紅棋時，牆後的另一枚棋子亦隨之而動，同時啟動機關。
此刻，他的手指仍沒有離開棋子圓潤的表麵，他在等待著。
機械的聲音停止了。房間裏安靜得隻能聽見他平緩的呼吸聲。
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既沒有啟動危險的機關，亦沒有啟動密室的出口。
李斯合眼，然後又睜開。他按照原路將棋子退回到入口。然後開始第二條路徑的確認。
鍾聲第二次響起時，李斯確認了三十四條路徑。他的手腕和小臂因為長時間懸空，酸得厲害。他集中精神，手中的棋子沒有停留，迅速走完最後兩條路徑。
仍舊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李斯苦笑著搖了搖頭。他之前便猜測這三十六條看似正確的路徑，恐怕沒有一條是正確的。果然如此，一個不幸的假設被證實了。
估計隔壁的那個迷宮也是同樣的情況。慢著……同樣的情況……
李斯略一沉吟，輕聲對隔壁說道：
“政，你找到了多少條路徑？”
話音剛落，那邊即刻響起了回複。
“十七條。”
“很好。”李斯的聲音帶著鼓勵的意味，“你移動棋子，以任意一條路徑通過迷宮。”
趙政雖不解其意，但還是按照李斯的吩咐行動起來。他的年齡尚不足九歲，以童子的身高碰觸牆上的棋子必須踮起腳尖。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動棋子。
李斯微微傾身，將耳朵湊近迷宮盤。吱吱吱吱的細微聲音透過牆麵，從隔壁的方向傳來。在視線接觸不到的暗處，音波猶如一條蜿蜒前行的水蛇，悠然劃開光滑的鏡麵，一道道裂紋擴展開來，卻在須臾之間複歸平靜。
當李斯聽到那個熟悉的卡入凹槽的聲音，他慢慢抬起頭來。嘴角清淺的笑意如漣漪一般**漾開來，一個推測已經在他心裏成形。如今的問題是，他如何才能看到隔壁的那個迷宮？
“果然和我這邊的情況是一樣的。接下來，麻煩你將棋子原路返回。”李斯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地思索著。深邃的目光掃過屋頂，最後落到隔牆上。隔壁的光線要稍強於這邊，光暈在木牆上方的天頂劃出隱約的界限。
光……
原來如此！墨家擅長光的應用（作者注2），而田姑娘不會做無謂的設計，那些看似奇怪的地方其實都是這間密室的精妙之處啊。
此刻，李斯亦覺得有一束明亮的光照進了他的腦海裏。
注1：即八卦的巽位，東北方向。同一段落中的震位為西南方向。
注2：成書於戰國時代後期的《墨經》由墨家弟子編著，其中記載了著名的“光學八條”，內容涉及小孔成像、光的反射等，奠定了中國古代幾何光學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