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 矩

李斯起床的時候,已經過了朝食的時間,快要到巳初初刻(作者注1)。毛遂一早就進宮去了,臨走時特意吩咐夫人給李斯留了早飯。侍女們聽見客房中有了動靜,稟報一聲之後便端著盥洗的用具魚貫而入,二話不說將李斯圍起來服飾他更衣。李斯頗為窘迫,匆匆梳洗一番後,像一隻被牽著繩索的羊,順從地跟著侍女來到食室。

上卿府的朝食比起寒酸的學宮下寮自然是天壤之別。然而李斯似乎並沒有多少心思在眼前的美食上。他掃了一眼食桌上的大盤小碟,最後拿起一個飯團吃了起來。

他不想在吃飯上浪費太多時間,因為按照計劃,他下午就要返回齊國。依照毛遂的性子,一定會強留他在邯鄲住上好一陣子,其間免不了勸他在趙國出仕的老話題。多年前,他離開家鄉上蔡前往稷下求學,正是為了改變所處。“人之賢不肖在於所處。”同樣都是老鼠,與其做廁鼠,不如做倉中之鼠。

如今李斯“欲做倉中之鼠”的心願並沒有變,隻是與多年前相比,他所追求的的不再僅僅是一座糧倉。剛剛從穢處跑出來的老鼠,若是眼前出現一座糧倉,必定是欣喜若狂,滿心滿眼裏覺得那便是世間最好的了。其實它再多觀察一陣,會發現這世間的糧倉何止一座。

李斯自己曾做過官倉的小吏。糧倉好不好,不光是看糧倉本身,還要看管理這座糧倉的人是否稱職。若擁有管理權的上位者不稱職,再大的糧倉也會破敗耗空。

所以說,他現在考慮的不是廁鼠到倉鼠的轉變,而是與其呆在終將破敗耗空的糧倉中,不如一早就選擇最有可能“做大”的那座糧倉。

“人之賢不肖在於所處。”經曆了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的李斯,在這句話之後又加上了一句話,“其所處,需要體會、衡量與比較。”

沒有比親自參與更深的體會。若是以前還抱有幻想,那麽現在則是理智的清醒。李斯很清楚,“趙”這座糧倉的管理者不具備“做大”的才能。即使拚盡全力亦不過勉強維持下去……

充其量,那位踩在雲上的人不過是一位庸主罷了。而這世上,庸主總是層出不窮的。

李斯吃完第二個飯團之後,托一位侍女向毛夫人轉達謝意。接著,他回房將墨家手弩放入佩囊中,獨自出了門。毛宅離安平裏的東門比較近,按照昨夜毛遂給的地址,出裏門之後朝城南的方向步行四裏應該就到了。李斯一邊在腦子裏畫著方位一邊走下高高的台階。

前方不遠處有一條岔路拐進縱巷,李斯在經過巷口時突然被一隻手拽住了袖子。緊接著,巷子裏傳來混雜著興奮與喜悅的呼喚:

“先生!”

李斯的身體不由地僵了一下。那聲音雖然稚嫩,卻含著一種勢在必得的天生霸氣,仿佛坐等鳥雀落入陷阱的獵手。

他側目看向巷子裏的陰影。果不其然……

“公子為何在這裏?”他覺得自己在明知故問。

趙政彎起那雙漂亮的桃花目,右手拽著李斯的袖子,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昨日在這裏遇到先生,故一早便來相同的地方等候。還請先生教我掌握‘天子之劍’的方法!”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下並沒有答應要做公子的老師。”

李斯試圖拉出自己的袖子,意外發現眼前的秦國小公子有著非同一般的執拗和蠻力。他試了兩次之後就放棄了,畢竟他出師儒門,不便與一個小孩當街拉拉扯扯。

“不過是昨日沒有答應罷了。先生終究會成為政的老師。”趙政仰頭直視李斯,語氣篤定,似乎他所說的已經是既定事實。

“公子如此自信?”

“不是自信,是掌握天子之劍的人該有的氣度。我想要的,終究會是我的。”他眼神灼灼,一瞬間散發的氣度令李斯想起某個人——那個在野王邑的行營中俯視天下的雄主。

嗬,不愧是贏稷的曾孫。

李斯微微勾起唇角, 狀似關切地問道:

“令堂今日還讓公子出門?”

這句話似乎成功戳到了趙政的痛腳,剛才的氣勢頓時滅了半截。他偏過視線,抿緊了嘴唇。今晨他聽到馬車的聲音,知道是母親出去了。於是他放心大膽地在朝食之後詐稱腹痛難忍,騙得漣香開了柴房的門,然後一鼓作氣地逃入後院翻牆而出。料想今日回去,等著他的就不是關柴房那麽簡單的懲罰了。

“這事不勞先生操心。”過了一會兒,他生硬地擠出一句話。

李斯就著被拽住的袖子蹲下身,使自己的視線略低於對方。

“昨日那些人沒得手,說不定今日還會來。”

趙政挑了挑眉,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說過要來找先生,便絕不食言。那些人不值一提!”

李斯的唇角保持著微小的弧度,然而他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對趙政的話也保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他注視趙政的眸子看似清淺,實際上是無底的深淵。沒有人能看清他溫和表象下的真實想法。

趙政在對方古井無波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不確定,這令他不悅。他的眼角微微吊起,腮幫子鼓了起來。

“先生怕我給你帶來麻煩?”頓了一下,他挑釁般地說道,“先生身上不是還有那把厲害的手弩嗎?”

“啊,是的。”李斯直截了當的回複顯然出乎趙政的意料,五官精致的麵孔頓時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不確定對方口中的“是的”是在肯定他是個麻煩還是肯定那把厲害的手弩。 此時,他不過是一位八九歲的孩童,還不像未來的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威壓由內而發。邯鄲城中的困龍,遠未掌握在他人麵前隱藏真實情緒的方法。

李斯把孩子的反應全看在眼裏,兩潭靜水終於有了細小的波瀾,泛上淺淺的笑意。他抬起那隻被抓著的袖子,視線落到趙政的手上。

“在下正好要將那把厲害的手弩還給它的主人。所以,先讓在下把這件事完成之後再來說公子的事。”

他再度看向趙政,並晃了晃自己沉重的手臂。趙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終於鬆開了手。

李斯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他和趙政站在狹窄的縱巷內,裏道上不時有行人經過,好在沒人拐進這條巷子裏。

“公子身份特殊,請暫時允許在下直呼公子之名。”他欠身朝趙政一揖,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道。

趙政亦展袖回以一揖,語氣回複了最初的恭敬。

“無妨。政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楚國人,李斯。”

趙政記住了這個名字。此時,他並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主人將陪伴他走過三十餘年,直到人生的終點。至於那些前所未有的偉大功業,則伴隨著君臣二人的名字永遠留在史書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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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原本以為可以暫時將趙政支走,不想對方竟一路跟著他到了楊氏工坊。嗯,準確地說,是他跟著趙政到了楊氏工坊。

邯鄲!他對邯鄲不熟!

追根到底,這要怪毛遂沒有給他一張準確的地圖。邯鄲之戰時,他雖然在城內呆了較長時間,可那時全城處於軍事管製中,他的活動範圍有限。之後兩次到邯鄲,皆是祝賀毛遂弄璋之喜,僅作二三日短暫停留。

想到這裏,李斯輕歎一口氣,無奈地掃了一眼走在前麵幾步遠的趙政。對方今日並沒有垂髫,頭發簡單地用絳色綢帶束了,鬆散地披在身後。稍微有些翹的發梢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著。李斯注意到他的頭發裏夾著一小根幹草,這令他確信對方昨夜被母親關進了柴房。一想到關於那位美婦人的種種傳聞,他內心就會冒出無數個堪稱“無禮”的推測。

絕世舞姬,太孫夫人,豪家之女;呂不偉,嬴異人,趙昌。

三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三個性格迥異的男人。

像是強迫性地轉移注意力,李斯打量起四周的環境。邯鄲城南的百工裏,從名字就能看得出來,這裏聚集了邯鄲城的各類工匠,統一歸於冬官府大司空的管理之下。裏道的兩側排列著不同的手工作坊,有製作車輪的,有打鐵的,有製玉的,有燒陶的……土木建築裏,傳出各種聲音,霍霍的木材摩擦聲,鐺鐺的金屬打擊聲,呲呲的玉料琢孔聲,咕咕的輪盤轉動聲……雜亂無序的各色音符混雜在一起,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和諧感,匯成一首熱鬧喧囂的合奏曲。

“到了。”趙政的聲音換回了李斯左右四顧的視線。他見趙政停在一座高大的建築前,回頭朝他揚起了下巴。

“別動。”李斯繞到趙政身後,伸手拿掉了夾在他頭發裏的那根幹草。

做完這一切之後,李斯側頭仰視門前的牌匾,上麵果然寫著“楊氏工坊”四個大字。與旁邊的平房建築相比,眼前的建築簡直是巨人般的存在,上下共七層,近百尺之高。青瓦灰牆,白階朱楹,梁架如筆,屋簷如翼。

整個百工裏,它猶如“王者”般的存在,氣勢恢宏,不同凡響。

與其他工坊不同,這裏的大門沒有掛出專門的木牌來表明它是哪一類的工坊。例如冶金作坊,懸掛繪有熔爐的木牌;製弓的作坊懸掛繪有弓的木牌;燒陶的則是繪有三個長頸陶瓶的木牌。總之,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能夠通過那些一目了然的木牌找到自己需求的服務。楊氏工坊作為邯鄲最大的私人作坊,提供的是綜合服務。據說大到王室宮殿的營建,小到農家鐮刀的打造,隻要是這個世界上百工能夠製造的東西,他們都會做到。也因為這樣的實力,楊氏作坊與官營作坊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同時接受著官方和民間的委托。

趙政仰頭看著七層的高大建築,瞳孔在陽光下微微收縮著。也許是因為好奇帶來的興奮,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喃喃道:

“原來楊氏工坊是墨……”

他的自言自語尚未說完,便被突然擋在眼前的頎長身影打斷了——李斯遮住了趙政頭頂的光線。因為背光的關係,對方的大半麵孔隱在陰影中,暴露在陽光下的隻有線條柔和的下巴和嘴唇。此時,那嘴唇上放著一根食指,微微開啟,發出一個短促的聲音。

“噓。”

他立刻領會了對方的意思,將未出口的半句話咽回了肚子裏。李斯點了點下巴,移動步子往工坊內走去。趙政轉動眼珠,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他向來對墨家充滿興趣,絕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況且,先生與墨家究竟有什麽關係,他亦想要搞清楚。

工坊的大廳很是寬敞,支撐內部的柱子超出想象的少,因此視野極為開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開有三扇小門,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從敞開的門內能看到手持筆和木簡,一邊傾聽著客人的需求一邊做著記錄的匠人。

李斯環顧一圈,原來本該掛在大門外的工種木牌掛在了那些小門上。大門的左手邊有木梯登上二樓。樓梯前麵有一圈半封閉的木台,台後站著四位穿著粗麻窄袖無紋深衣的青年男子。他們身後陳列著幾個足有一人高的櫃子,上麵是一排排抽屜。一位身著褐色布衣的老人正從其中一個抽屜中拿出木匠用的工具,包括墨繩、規、矩之類。

李斯走到木台前,一個青年男子熱情地詢問他要製作什麽東西。李斯搖頭,從腰間取出手弩,輕輕放在了台子上。

男子的目光接觸到那把手弩的同時,神情立刻警覺了起來。他探究的視線在李斯身上停留了數秒,接著拿起手弩,轉身走到那位褐衣老人身旁,俯首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語罷,老人接過青年手裏的武器,低頭查看一番後,抬起視線移向了李斯。

李斯以一個點頭作為回應。

老人臉上並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他彎腰將裝滿工具的籃子放在地上,這才起身走到李斯跟前。

“客人莫非是要照著這把手弩的樣式進行複製?”

“不,我隻是想當麵將它還給原主人罷了。”

“請問客人要找的人是……”

李斯看破不點破,淡淡說道:

“聽說是這裏的一位田姓匠人。”

老人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衡量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弩還給李斯,沉聲說了一句:

“跟我來。”

說完,老人又轉身向身邊的青年吩咐了幾句,讓他拿著工具籃子去西二門,隨後便從台子後走出來,引著李斯繞過櫃台來到樓梯處。一位半坦上身的壯漢橫臂擋在樓梯口,見到老人亦不過問,徑直側開城牆一般的身體讓老人通過,卻在李斯二人要踏上台階時伸臂將他倆攔了下來。

“兩位稍等片刻。”老人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話,自行上樓了。

不到一刻工夫,下來的卻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紅麵虯髯。他拱手朝李斯一禮,眼角餘光迅速掃了趙政一眼。

“鄙姓徐,名夫人,乃是這裏的工長。剛才上去的是咱們的總頭領,工正楊嗣。他有事先上頂樓了,我代替工正下來接待。”說著,他退到一邊,為李斯讓出通道。

眼見李斯踏上台階,趙政邁步正要跟上去,不想徐夫人橫身截住,帶著大人逗小孩的戲謔語氣說道:

“上麵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

趙政自小隨母親在邯鄲城中東躲西藏,吃過不少苦頭,然而他身上畢竟流著秦國王室之血,向來心高氣傲,哪受得這般輕慢的言語,眼神一冷半個腳掌已經踏上了台階的邊緣。

“政!”李斯適時出聲,一反常態的嚴厲語氣中含著隱隱的警告。

趙政心下一動,立刻明白了過來。有危險……

幾乎在一瞬間他便冷靜了下來,臉上像抹去了一切表情似的,沉默地仰頭與李斯對視。

“時間耽誤久了你娘怕是要怪罪於我了。半個時辰後若我未下來,你可自行離去。”

趙政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他抬腿將腳掌收了回來,眼角的寒光從徐夫人臉上刮過。

徐夫人渾身一僵,皺眉。他壓下心頭的不適感,遞了一個眼神給壯漢,轉身跟李斯說了一聲“請”。

趙政目視兩人身影消失在二樓盡頭。他有不好的預感……這墨家不會和先生有仇吧?!

另一方麵,李斯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眼前的木廂。它高一丈有餘,鏤空青銅門,三麵圍著青銅柵欄,內部可站立七八人。木廂上方有粗大的鐵鏈通向建築的更高層,青銅門前的木地板上,伸出半截可前後扳動的青銅手柄。手柄下方連接著類似齒輪的裝置,被一個鐵盒子保護著。盒子表麵刻著一排數字,從前向後依次為二三四五六七。在數字二的前一個位置,則是一個紅色塗抹的圓點。紅點前麵,隔著一定距離,還有一個綠色的圓點。

“這是何物?”李斯問道。

徐夫人用力拉開廂門,如店家向客人誇耀自家好物般地介紹道:

“從二樓往上沒有樓梯,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它會自動將你送到需要的樓層。”

“是誰製造的?”李斯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可他還是問了出來。

“茵姑子。這裏沒人比她更擅長機關術。”說到這裏,徐夫人笑了笑,伸手指向廂內,又補充了一句,“請進。她現在就在頂層。”

李斯毫不遲疑地走進了木廂。徐夫人在外麵替他關好了門,接著俯身握住地上的手柄向前扳動。哢嚓哢嚓的金屬聲攪動空氣,手柄最終停在了紅色圓點的位置。

透過青銅門上的鏤空結構,李斯目睹了徐夫人的整個動作,眉峰不由地蹙了起來。

這時想要阻止已經太晚了。隻聽上方發出硿硿之聲,木廂左右搖晃數下,猛地向下墜去。

於此同時,頭頂上傳來徐夫人的聲音。

“隻要客人能在一個時辰內走出來,你就能見到她了!抱歉,這可是茵姑子親自定的規矩。”

注1:巳初初刻即上午九點十五分。古代一個時辰為兩個小時,巳時為九點至十一點。其中九點至十點為巳初,十點至十一點為巳正。巳初和巳正又各自分為四刻,依次稱為巳初初刻、巳初一刻、巳初二刻、巳初三刻、巳正初刻、巳正一刻、巳正二刻、巳正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