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 家

稀薄的月光從樹梢的空隙間瀉下,如河灘邊的淺沙從指間滑落,悄無聲息地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點。

樹後的屋子中,依稀傳出兩人的對話聲。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隔著一層水,帶著厚重的朦朧感,聽不分明。

屋子主人此時正端坐席上,側耳傾聽著友人的細語。

“襲擊異人之子?!”聽完李斯的描述,毛遂瞪著眼睛詫異地質問道。

李斯點頭。

“那你沒事吧?”毛遂謹慎地將李斯上下打量一遍,似乎是不相信友人能全身而退。

“真有個三長兩短就不能坐在這裏和你說話了吧。”李斯苦笑一聲,將毛遂的注意力引回正題,“那些人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秦國質子的命。如今趙國和秦國的關係處於相對平靜的狀態,相信趙王和平原君亦不希望秦國質子出事。”

確認友人沒有受傷後,毛遂這才垂著腦袋思考起事件的性質。

“的確如此。就情感上來說,趙國欲將秦國質子殺之而後快的人多如牛毛,其中也包括我。然而就理智來說,我們不得不留著那小子的命。”

六年前,秦國質子異人逃亡回國,其留在邯鄲的長子便順其自然地成了新的質子。邯鄲之戰結束後,趙國為了休養生息,極力避免與秦國再起爭執,因此趙廷一直未下達除掉秦國質子的命令。

毛遂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軍牌光滑的表麵。他陷入沉思。

李斯與異人逃亡一事有關,如今又意外救了異人之子嬴政。不得不說,他似乎與秦國有著某種孽緣。

毛遂想到這裏,眼珠轉了半圈,抬頭半開玩笑地對李斯說道:

“李斯拿著這塊軍牌來找我,不會是懷疑我指使人去殺秦國質子的吧?”

“如果真是毛兄,你會殺我滅口嗎?”

毛遂的粗眉**了幾下,他表情扭結,啞口無言。過了半響,他才從牙縫裏惡狠狠地擠出一句:

“別開玩笑了!”

李斯不動聲色地收起嘴角的笑意,斂容說道:

“秦國質子雖然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但警惕性極高。他們母子能在凶險的邯鄲活下來,絕不會輕易向人透露真實身份。試問普通的趙國士兵,又怎麽能確定秦國質子的相貌並追查到他的下落?除非,他們身後有高人指使。這位高人熟悉趙國政局,能接觸到絕密的情報……”

不等李斯說完,毛遂搶先一步辯解道:

“異人乃秦國太孫,長子政擁有秦國王位繼承權,平原君身為趙國相國,絕不會輕重不分。”

李斯挑眉,微微露出困惑的神情。

“斯並沒有說是平原君。”

毛遂不免氣結。他不禁暗自懷疑,莫非是白日裏揶揄李斯和田茵之事,此刻便遭到對方報複?

他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位置。

“據我所知,鳴玉她……”說到這裏,他意識到不妥,迅速改口道:“趙姬將建信君的叔叔趙昌認作義父。她如今是邯鄲豪家之女,背後有建信君撐腰,朝廷中哪會有人不識好歹,去找這個麻煩?況且大部分人隻知道趙昌收了一名絕世美貌的女子為義女,甚至在城北為她專門購置了房產。人們暗中議論的多是男女之間不可道的那些隱秘,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女子實際上是秦國太孫夫人。”

李斯聞言,垂下眼簾稍加思索。毛遂所說的建信君趙欒,他在稷下亦略有耳聞。趙欒出自趙王室的旁支,與趙王的血緣關係已經很遠了。這一旁係早在幾十年前就衰落了,趙欒在邯鄲之戰時僅僅是一位無足輕重的下級官僚。誰知此人在戰後意外地攀上了趙王的高枝,一躍成為王座前的紅人, 數年間便飛黃騰達,甚至被趙王破格封為建信君,一時風頭無二,朝中趨附者無數,大有與平原君分庭抗禮之勢。

不過,建信君能獲得如今的權勢地位,並不是有什麽出眾的才華。他的出眾之處,在於一張雌雄莫辨的美貌麵孔。好比昔日的彌子瑕、龍陽君,正是人們口中常說的“以色事君者”。

想到這裏,李斯的眸子暗了暗。他的眼前浮現出藺相如的麵孔,耳邊響起油盡燈枯的老相國那沙啞顫抖的聲音:

“重人不可輕除。”

人君者,先為人,後為君。人欲不止,重人不絕。

“建信君趙欒與平原君的關係如何?”李斯抬眸看向毛遂。

毛遂立刻領會了李斯的意思。他蹙眉搖頭,難掩激憤之情。

“平原君曾勸諫過王上,王上表麵稱是,實際上依舊親近小人。因為這事,建信君暗中怨恨平原君,朝中處處與他作對。建信君在王上跟前的恩寵正盛,平原君自身亦處於一個微妙的位置。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說到這裏,毛遂上半身前傾,靠近李斯耳邊低語。

“朝中傳言,建信君覬覦相國之位,欲除平原君取而代之。”

李斯見毛遂信任地將趙國內情全盤托出,亦直言不諱地說道:

“邯鄲之戰,平原君與春申君、信陵君聯手敗秦,立下不朽功勳。如今趙國的外交事宜全由平原君主持……若秦國質子出了事,引得秦國再度發兵攻打,那麽趙王最先要追究的就是平原君的失職之罪。”

“你是想說,有人想借秦國質子一事嫁禍給平原君?” 毛遂嘿嘿笑了兩聲,幹脆利落地搖頭, “建信君此人沒什麽計謀,倒是他的叔叔趙昌在背後給他出了不少主意。若不是趙昌,建信君根本得不到如今的榮華富貴,因此他對趙昌很是仰賴。而趙昌極為寵愛趙姬,庇護他們母子數年,不可能為此害了秦國質子的性命。”

毛遂的話剛落地,他便在友人臉上看到一個了然的笑意。

“原來如此,那麽斯可以放心地排除趙國人氏了。”

“什麽?”毛遂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感覺從腹部直竄頭頂。

李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寬大的衣袖,像沒有看到毛遂的表情似地,以平常的語氣慢慢說道:

“毛兄明日仔細查一下軍牌的主人。就斯的推測,結果很可能是查無此人。”

毛遂一下子握緊了手中木牌,眼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是他國偽造的軍牌麽?”

“如果這夥人真是趙國軍人,首先不應該是隱藏真實身份嗎?為何他們還明目張膽地攜帶軍牌出動。尤其是為首的獨眼男子,特意在動手時向嬴政吼了一句‘今日就以你的人頭祭奠我趙國無數冤魂’,毛兄你不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刻意了麽?”

毛遂牽動嘴角,揮手做了一個手起劍落的動作,幹淨利落。

“要是我的話,直接動手,何必這麽多廢話。”

李斯莞爾,下一個瞬間溫和的眉眼卻變得銳利起來。

“我剛才複述的那句話,毛兄難道沒有聽出什麽問題?”

毛遂不耐地咂了咂嘴,鼓起兩隻眼睛。

“請賢弟再複述一遍吧!”

待李斯又將那句話說了三四遍,毛遂細細回味,倒真覺出一絲異樣。

“的字的發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邯鄲話。嗯——,”他不自覺地抬手順了順胡須,“不不不,應該說不像是趙國方言。”

“毛兄說得不錯。這人刻意隱藏自己原本的口音,即使能聽出個別字不標準,可還是無法辨清他是哪裏的人。”

毛遂麵色凝重,不無憂慮地喃喃道:

“若是他國的陰謀,事情就更麻煩了。最近因為王上的壽辰,魏楚燕齊的使節皆匯聚於邯鄲。”

“所以毛兄最好先去軍營調查一番,然後帶著結果和那塊軍牌麵見平原君。這件事必須得交予他處理才行。”

毛遂歎了一口氣,把軍牌搋入袖子中。

“我正有此意。明日恰好要進宮安排壽宴的警戒,到時見到平原君我會找他商談此事。”說罷,他瞥了一眼離得最近的燈盞,裏麵的燈油耗去了大半。

“今日也不早了。你難得來一趟邯鄲,還卷入這樣的麻煩中……秦國質子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會妥善處理的。總之,李斯你就好生在這裏多住幾天吧,老是呆在學宮內悶頭讀書,說不定性格會變得和那個師難一樣古怪。”

“啊?”這次輪到李斯露出猝不及防的神情。他沒料到毛遂的話題會突然拐到自己的師弟身上。

“沒啥!”毛遂趕緊止住了話頭,他這麽說著的時候已經站起了身,“我叫人引你回房。”

“等一下!”

李斯的聲音含著兩分急切,毛遂奇怪地回頭,詢問的目光直直落在李斯身上。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嗎?”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李斯的眼神有些……有些閃爍。嘖!他怎麽覺得此刻站在麵前的友人,似乎像一個姑娘般忸怩。

“那個……毛兄是否知道田姑娘在邯鄲的住所?”

毛遂的眉毛跳動了數下,接著在深夜中爆發出一陣令人不安的大笑聲。屋外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細碎低語,仿佛在為那毫不客氣的調笑做著伴奏。

黃色的微光下,李斯白皙的臉上浮出兩團可疑的紅色。

“斯是要將手弩還給田姑娘!”

“好了好了,賢弟你不用解釋了!”毛遂伸出一隻手掌擋在了李斯麵前。他努力收起笑容,可嘴角仍舊不受控製地抽搐著,“你往城南走,在‘百工裏’找楊氏工坊,那是墨家在邯鄲的據點。”

李斯迅速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哎,你別急啊。我還有話沒說完……”毛遂追著踏出門,卻見李斯已經摸黑往前走了。他彈了彈手指,眯起眼睛愉悅地哼了一聲。

“墨家工坊哪是那麽容易闖的?賢弟,到時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啊。”

話是這麽說,可他的語氣絲毫聽不出同情的意味,反倒顯得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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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城北的豪族之家,鱗次櫛比。其中一間大宅的門楣上繪著藍色的鳶尾圖案。天色微亮,宅子的女主人盛裝打扮一番,乘著小巧精致的安車出門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燕國使節居住的驛館打開大門,從內緩緩駛出一駕軺車。碩大的車輪骨碌骨碌地從石板上碾過,打破清晨的寧靜。等候在門外的騎兵見狀,立刻分成了左右兩列,走在軺車前麵開道。栗腹坐在車輿右位,懶洋洋地看著左手邊的禦者一邊操縱著韁繩,一邊呼著口令驅趕駕車的兩匹駿馬。

也許是覺得這場景太無聊了吧,栗腹抬袖掩著口鼻,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他四十多歲,肥胖而高大,那副身軀坐在狹小的車輿裏占去了大半空間。借著掩袖的動作,他拭去眼角擠出的生理性淚水,然後繼續閉著眼睛,回味著昨夜那場美妙的宴會。

說起來,那不過是一場在燕國館舍內舉辦的小型宴會。他以燕國相國的身份出任使節,奉王命前來為趙王祝壽,順便了解太子丹的近況,也好回去向燕王複命。而昨晚舉辦宴會的目的亦是為了招待太子。他這次出使特意帶了燕國的廚子,好讓太子感受一下久違的故鄉美味。限於是在他國境內,而太子丹畢竟是在邯鄲為質,宴會不便大張旗鼓,扈從僅僅是準備了一些酒食。不想宴會進行到一半,館舍外來了一行華貴的車馬,從車中下來十幾位美豔的舞姬,說是奉主人的命令來為宴會助興。

他自然感到詫異,詢問之下才知道舞姬的主人是趙國的建信君。建信君何許人也,那可是趙王麵前的大紅人,他如何能拒絕對方的好意?況且,他早聽說趙國的舞姬婀娜嫵媚,風情萬種。如今一見,果然令人神魂顛倒。

正因為這些舞姬的出現,昨晚的宴會十分盡興。盡管太子不敵困意中途離席,但宴會的舉辦者栗腹興致高漲,甚至親自擊鍾為舞姬們伴奏。館舍內酒色之娛,通宵達旦。若不是因為今日還要進宮麵見趙王,他此刻必定擁著美姬躺倒在榻上了。

栗腹又打了一個嗬欠,歪著腦袋昏昏欲睡。至少趁著這個時間,稍微補眠吧。

目前時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車隊慢慢悠悠地在大路上行駛。栗腹的軺車加了軟墊,坐起來十分舒適。車輿四周通暢,夏日晨間的涼爽清風吹拂麵頰,栗腹微微歎出一口氣,覺得愜意無比,幾乎快讓他完全沉入美妙的夢底。

迷迷糊糊間,栗腹聽見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悅耳的鈴聲,宛如少女的輕笑聲,一下下撩撥著心弦。他為鈴聲所惑,試圖睜開眼睛辨清聲音的來源。然而眼皮卻似千斤重,他費盡力氣隻稍稍撐開一條細縫兒。眼前仍舊是什麽都看不清,他試圖抬頭,最後徒勞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像脫離了意識的控製般一動不動。

就在這半睡半醒的狀態下,馥鬱的香氣飄進他的鼻子。那香味濃鬱醉人,卻有一種難言的魔力,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瞪大眼睛,撐起身子四處張望。

僅僅是短暫的一瞬間,他卻覺得跌入了永恒的夢境。

一輛小巧精致的安車緩緩從他的車駕旁駛過。車頂四角墜著鎏金的鳳鳥鈴鐺,隨著車身的輕微搖晃發出清脆的樂音。封閉的車廂半開著窗子,半張絕美的容顏烙進他的眼裏。當他與那隻桃花眼對視,他隻覺得它盛滿了世間所有春愁。那一刻,他渾身戰栗,如遭雷劈。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在匆匆一瞥的無限風情中。滿心、滿眼、滿腦子都是那半張如夢似幻的麵容。

過了很久,他才大喘一口氣緩過神來。

“趕……趕緊……查一下,剛才……”燕國相國咽了一口口水以平複自己躁動不已的情緒,“查一下……剛才那位安車的主人!馬上!趕緊!”說到最後,他幾乎是低吼著朝隨從下達命令。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竟不知世上還有如此尤物。與她想比,昨日的那些舞姬頓時黯然失色,簡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