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心

趙政和燕丹快速在狹窄的巷道內穿行。兩人很快從安平裏西門出來,拐入了郭城南北向的大道。邯鄲分為宮城和郭城兩個部分。郭城又稱大城,位於宮城的東北方,與宮城互為倚角。牛首之水(作者注1)由西流入郭城,橫穿半個城區後從東北方出城。此時,兩人正順著大道踏上跨河的木拱橋,靈活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

“阿政,那個人是誰?”

同伴的話問得含糊,“那個人”到底是指殺他的人,還是救他的人?趙政沒有細究,按照自己的想法回道:

“不知道,我忘記問名字了。”

“他的武器好特別!”

“你注意到了?是墨家的武器。”

“哈?是墨家嗎?!怪不得!”燕丹的語氣流露出豔羨。像他們這種年紀的男孩,最容易被厲害的武器吸引。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下了橋。

木橋的北岸種植著兩棵柳樹。燕丹站在岸邊,指了指左手邊的那棵柳樹,略有猶豫後說道:

“今日還有其他事,我得往西邊走了。”

趙政漫不經心地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兒。他們平時回家,過橋後都是徑直往北走的。邯鄲郭城的北邊,大多居住著豪貴之家。燕丹雖然也是質子,但他畢竟有著燕國太子的身份,加上燕趙之間目前關係和睦,因此燕丹在邯鄲依舊享受著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

“阿丹是要去驛館吧?”趙政瞥了一眼西邊的城區,麵無表情地說道。

燕丹舔了舔嘴唇,算是默認了。

“阿政怎麽知道的?”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開口。

“馬上就要到趙王壽辰了。我聽說燕國這次派遣了相國栗腹前來為趙王祝壽。燕相國的車駕好像是昨日進城的吧?”

“哎,果然瞞不過阿政。”燕丹由衷地歎道。他是兩年前才到邯鄲為質子。論對邯鄲的熟悉,自然比不過從小在邯鄲長大的趙政。他和趙政年齡相仿,又同為質子,相識後很快就成為親密的夥伴。

趙政沒有應聲,落在河麵中心的視線向上移。頭頂上方一片薄雲點綴著半邊青空,慵懶地隨風遊走,仿佛浮萍逐流。

“時間不早了。”就這麽冒出一句無頭無尾的話。

燕丹一愣,順著同伴的目光爬上半空。目之所及,是染紅的孤雲,靜悄悄地燃燒著。

“嗯。”

“還不快去?燕相國邀請太子,總不能遲到了。”

這句催促像是效果奇佳的良藥,燕丹稍微有些低落的情緒立刻高漲起來,他鏗鏘有力地嗯了一聲,離去時還不忘加上一句:

“阿政也快回去吧。再晚你娘真要打你了!”

趙政以簡短的哼聲作為回應,待同伴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他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兒,這才邁開腿繼續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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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掌燈時分,內室中晦暗不明。金鴨熏爐中配入了丁香的香餅快要燃盡了,一縷薄煙從鴨嘴中有氣無力地冒了出來,轉眼便散入陰影中。

紅漆雕花木榻前散落著金絲彩繡裙裳,置於榻上的十二花卉圍屏將一席風月遮得嚴嚴實實。隨著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一雙雪白的手臂推開兩扇條屏,從後現出一個絕美的身影。

她眼角含媚,烏髻傾斜,慵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齊後赤足走到鏡前,抬手開始梳妝。熏爐內最後一絲香煙也消散了,屋外響起侍女的聲音,詢問是否要掌燈。

“不用了。”美婦人將玉簪插入梳好的發髻中,輕慢地應道。

屋外便再也沒了動靜,倒是高榻上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

美婦人聞聲回過頭,朝著已在塌邊坐起來的男人露出一個足以魅惑眾生的微笑。

“本來還想再過半刻才叫醒大人的。”

花白頭發的男人臉上有著不深不淺的皺紋,他站起身,腳下的踏板發出低沉的聲音。

“鳴玉一向體貼老夫。隻是今晚還有事,需得去一趟建信君府。”

鳴玉放下手裏的粉盒,踩在觸感舒適的絨毯上,緩步迎了上去,伸手為男人扣好衣帶,又一一將佩囊、香袋和玉飾掛在對方腰間。

“是為了商議王上壽辰的事宜吧?”她輕柔地撫平男人衣襟的褶皺,極為隨意地問道。

男人點了點頭,目光一直停留在鳴玉纖長的手指上。

“這次不僅楚國和魏國派來了使節,連燕國也遣了相國前來祝壽。王上將招待各國貴賓的要事交給建信君,這是出於對他的信任。我這個當叔叔的,自然要為建信君出謀劃策。”

“燕國相國……”鳴玉像想起了什麽,桃花眸微微彎了起來, “聽聞是一個極好女色之人。

男人聞言,露出調笑的神色。他一把握住撫在他胸口的纖纖玉手,摩挲著對方手背上凝脂般的肌膚,低頭在美人耳邊低語:

“鳴玉連這種事情都知道?老夫正打算投其所好,送幾位有姿色的舞姬到燕國驛館。如果能借燕相之手促成燕趙同盟,建信君的地位便更加……”

鳴玉沒有說話,軟軟地靠在男人懷裏。她閉著眼睛,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微微顫動著。從男人的角度看過去,實在是一種帶著**的溫順。然而在男人看不見的陰影裏,美人的嘴角卻隱隱現出若有若無的弧度,仿佛是一個含著嘲弄的沒有溫度的笑。

夜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男人鬆開懷裏的女人,叫人進房間點燈。

隨著一盞盞油燈亮起,暖色的燈光驅散一室黑暗。

鳴玉在宅門前目送大人的車駕駛離,轉身後眸光一寒,笑容卻沒有從那張美豔的臉上褪去半分。

“政兒是幾時回的?”

“大概是申正三刻回來的。小公子一進門,奴婢便尊照夫人的吩咐叫了兩名下人,將小公子關進了柴房。”鳴玉的貼身侍女漣香回道。

“給他拿一點兒吃的過去。”鳴玉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她頓了頓,又接著說道: “明日也別放他出來。”

“這……怕是委屈了小公子……”漣香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她與鳴玉名為主仆,情同姐妹。因此她在鳴玉麵前也不像一般侍女那般小心翼翼。

一直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優雅地走在前麵的鳴玉冷不防地停下了腳步。她轉身直視著漣香,臉上有著不容置疑的神色。

“漣香!”她的音量稍微提高了半分, “我們的境況雖然比最初兩年好了很多,可邯鄲城中想要我們母子性命的並沒有減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漣香被對方的氣勢震懾,愣怔片刻,隨即也斂容應道:

“是。”

鳴玉緩和了神色,語氣也軟了下來。

“政兒總是偷跑出去,我亦不能時時把他守著看著,還需漣香你多費心。”

“夫人言重了。照顧小公子是奴婢的分內之職。” 漣香趕緊說道。

鳴玉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有外人時你我沒有主仆之分,再一口一個夫人奴婢之類的,我可要罰你了。”

“是,夫……玉姊姊。”

兩人穿過偌大的庭院,回到鳴玉單獨居住的側室。漣香將扶桑樹造型的鎏金連枝燈座點亮,從袖子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銅盒,圓形的盒蓋上鏨刻著鵲鳥圖案。

“北市的吳氏胭脂到了新貨,店主今日下午特意遣大兒子給玉姊姊送來的。”

將胭脂盒遞到鳴玉手中之後,漣香退出了房間。離開時,她像往常那樣仔細地關好了門窗。

鳴玉打開胭脂盒,取下一根發簪沿著盒子邊緣輕輕一撬,內盒隨即彈起一角,露出了下麵的一層。原來那盒子暗藏機關,上層鋪著胭脂泥,下麵則是一個隱秘的小空間。

她從下層取出一封錦書,打開輕柔的綢料,簡短的一行字映入她的眼簾。

秦王病篤。

幾乎在看清那四個字的同時,她一把收緊了手指,將綢料死死攥在掌心。胸口仿佛有什麽熾烈到發燙的東西即將噴薄而出,她握著書信的那隻手不受控製地顫抖,狂熱的期待與恐懼並存,使她下意識地合上雙眼急喘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重新睜開眼睛,眸子中的風暴已經平靜下來,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最後從那雙豔紅的唇中迸出幾聲肆意的輕笑。

六年來,她的那雙多情的眼睛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熠熠發光,迸發著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無可抗拒的魅力與致命的危險相生相伴。

她最終壓抑住了心中湧動的洪流,走向燈座將綢料抖開,看著它在最頂端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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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下,毛遂不明所以地接過了李斯遞過來的木牌。探究的視線在木牌上快速掃過,接著他抬頭看向李斯。

“趙國步卒的軍牌,你從哪裏得來的?士兵丟了這個可是要問罪的。”

軍牌是士兵的身份標識。上麵不僅記載了士兵的姓名,籍貫,外貌及身高體格,還標明了隸屬的部隊。

房間裏隻有毛遂和李斯兩人,同席相對而坐。兩個拉長的影子投在牆上,隔著一個可謂推心置腹的距離。

李斯略略偏頭,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地劃過牆上的影子,最後落到毛遂腰間的斷水劍上。

“斯和毛兄相識於稷下時,毛兄腰間所掛乃一柄桃木劍鞘的普通青銅劍。”

李斯答非所問,毛遂似乎也不在意。他點點頭,直率地回道:

“啊,那把劍在楚國斷掉了。之後春申君曾送我一把寶劍,被我拒絕了。這事你不是知道嗎?”

李斯嗯了一聲,目光離開斷水劍,重新回到寶劍的主人身上。

“平原君大概也知道,所以才將自己的佩劍贈與你。”

邯鄲之戰的最後階段,李談召集死士出城與秦決戰。毛遂自願為死士,向平原君請願。平原君就是在那個時候,當著三千門客的麵,解下自己的佩劍親手贈與毛遂。

而這件事,李斯不僅知道還是親見者。毛遂揣測著李斯話中的意圖,兩隻眼睛不由地瞪了起來。他環抱雙臂,語氣變得有些生硬。

“今日宴席上,李斯提到平原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接下來的語句,最後抿緊嘴唇說了出來,“你是不是知道了……”

他還未說完,李斯便笑著接過了話。

“是,六年前我就知道了。” 雲淡風輕的語氣,仿佛事不關已的態度。

毛遂的臉色驟然陰沉了下來。不知因何而起的怒氣直衝腦門,他霍地站起來,俯視友人。

“你早就知道?!”

與毛遂激烈的情緒相比,李斯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保持著剛才的坐姿,連頭也沒有抬一下。

“那天,斯聽聞毛兄自願為死士的消息後,去寮舍質問你為何自作主張。毛兄反用言語譏我,道斯不是趙人,怎能體會趙人的亡國之痛,還說趙國的事情還用不著我這個外人多言多語。這句話,毛兄還記得吧?”

毛遂一愣,剛才的氣焰瞬間去了大半。長平之戰、邯鄲之戰,李斯如何為趙國奔走,別人不知道,他毛遂可是一清二楚。思及此,他麵露愧色,訥訥開口:

“那個……是愚兄一時氣話……”

“嗯,我知道。”李斯點了一下頭顱,從毛遂的角度依舊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我與毛兄相識多年,毛兄的脾性我很清楚。若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毛兄斷然不會說那些話。”

“……”

毛遂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有些挫敗地再度坐了下來。這時,他才注意到友人的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意。

“嘖!”他扯了扯嘴角,挑起濃眉,“所以那時你就察覺了?”

出人意料地,李斯微微搖頭。

“當時沒察覺,不過到了晚上細細一想便明白了過來。”這麽說著,他彎了眸子,笑容逐漸加深,“毛兄態度驟變,一定是對斯懷著極大的怒氣。隻是礙於多年的情誼,你沒有將它挑明罷了。那麽,究其原因,恐怕是因為毛兄已經知道,秦國質子異人是我放走的。”

毛遂將兩道濃眉蹙得更緊,很是鬱卒地應道:

“哎!看來是我白擔心這麽多年了。我當時的確很憤怒,不過在醫舍養傷那段日子我漸漸想明白了。你放走異人,恐怕與白起之死有關係吧?”說到這裏,他眼神閃爍,喃喃念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從長平歸來後,李斯曾向他說過這句話。然而,他直到最後才明白話中的深意。

“那麽,我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想必你也很清楚了?”

“平原君應該告誡過你,讓你小心我這個朋友吧?他之前對我態度殷勤,一心想將我留在趙國為他所用。邯鄲之戰結束後,他贈與我千金,卻絕口不提挽留的話。我雖無心留在趙國,然而平原君驟然冷淡的態度過於明顯,原因不言而明。”

夜色深沉。靜謐的房間中,偶爾響起燈芯燃燒的啪啪聲。空氣緩慢地移動著,燈盞中的火焰偶爾晃動,在李斯線條柔和的側臉上暈出搖曳的光影。

“至於平原君又是從何處知曉真相,想必便是那位馬服君府的新家主吧。趙淩?”他勾起嘴角,眸中流露出由衷的欽佩之情。

“秦國質子的夫人原是翠玉樓的第一舞姬。為了掌握她的信息,我曾與翠玉樓的主人有過接觸。這是我犯的最大一個錯誤。商道如兵。趙括是兵家的天縱之才,亦是一位精於商道的謀士。他懂得商人的價值,利用商人的力量。在他手中,有一張遍布天下的情報網。即使在他死後,這張情報網還能繼續運轉下去。”說到這裏,李斯抬眼直視毛遂,“馬服君家的兩兄弟,都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毛遂聽到這裏,垮下肩膀露出了完敗的神色。一切正如李斯所言,最先察覺到李斯在邯鄲城的異常行動的,便是趙淩。此人看似不動聲色,實際上城內的一切動向,皆在他耳目之中。戰後,他因為婚配令的關係留在邯鄲娶妻生子,一年半後返回北境李牧的軍隊。

“果然是可怕啊,李斯你。”隨後毛遂像想起什麽,不無慶幸地感歎道:“在稷下能和你成為朋友,而不是與你為敵,真是太好了。”

“彼此彼此。如果毛兄有那份心,早在達德殿的石室中小弟就沒命了。”李斯語氣輕鬆。

毛遂頓覺渾身舒暢,數年來落在心底的那塊陰霾煙消雲散。他舒展眉頭,笑容滿麵。

“人,容易被憤怒蒙蔽雙眼。我當時就是那樣可笑啊!其實靜下來想一想,安國君那麽多兒子,異人是死是活根本不影響秦國王位繼承的穩定。若趙國為了泄憤當真把異人殺了,恐怕還會引起秦國更瘋狂的報複。你助異人逃回秦國,反而為趙國除去了一個最大的敵人。趙淩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點,他雖然勸諫平原君提防你,卻也放了你一馬。要不然,知曉內情的平原君怎麽會放任你回齊國?”

“不過,我也因此失去了他的信任。”李斯故意歎了一口氣,“對了,好像不止是平原君一個人……”

“哎!過去的蠢事就不要再提了!”毛遂趕緊阻止了李斯後麵的話,“今後有什麽事,我會直接找你問清楚。君子坦****,你我之間,不該有什麽秘密。”

李斯的呼吸,幾不可察地滯了一下。他側過頭,目光如刀鋒一般在映著兩個人影的牆上劃過。

推心至此……你我之間,當然不會再有什麽秘密。

“既然話已經說開了,我們現在可以聊一聊那枚軍牌了。”他的眸子澄澈,仿佛真是一池清水,無遮無藏。

注1:即現在的沁河,流經邯鄲城區的主要河流之一,現為季節性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