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子
邯鄲城東南的某處裏巷,兩個八九歲的孩子不知是招惹了什麽禍事,逃命似地飛奔。五個男人緊緊追趕在後,他們身著平民服飾,嘴裏罵罵咧咧,滿臉煞氣。
“該死的臭小子!快,別讓他們跑了!”為首的男人厲聲催促著同行者。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年紀,獨眼,手裏拿著一把軍隊裏常用的寬刃青銅劍。
這實在是不太尋常的景象。如果是教訓兩個調皮搗蛋的童子,根本不至於動用那樣的武器。看男人們的麵相,一個個凶神惡煞,不免使人擔心:他們是否會殺了那兩個孩子?
居住在這一片區域的,絕大部分是邯鄲的平民。若是往常,聽到動靜的住民一定會走出屋子,看看發生了何事,也許兩個孩子就得救了。然而不幸的是,今日恰逢裏巷東頭的毛上卿為幼子辦百日宴,裏長以及整個安平裏的住民都被請去做客了。兩軌寬的巷道裏除了孩子和追擊者的腳步聲,實在安靜得可怕。
孩子的腳程終究比不過成人,雙方之間的距離在快速縮短。趙政回頭掃了一眼追擊者,對身旁的同伴說道:
“阿丹!前麵的岔道,分開跑!”他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但語氣冷靜,沒有一絲慌亂。
燕丹點了點頭,他已經習慣了聽從趙政的建議。
果然,沒過多久前方便出現了岔路。主道的兩側各自分出一條半軌寬的小巷,延伸到居民區的深處。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如遊魚一般各自拐進了一條巷子。
追擊者見狀,並沒有如趙政預想的那樣兵分兩路。為首的男人舉劍朝左邊的巷子指了一下,帶領所有人朝趙政的方向追去。
呼~呼~呼~
趙政的體力趨於極限,眼見著追擊者已經近在咫尺,他不敢有絲毫鬆懈,咬牙在低矮的土屋間穿梭。
和燕丹分開之後,他意識到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隻有他。他很清楚,一旦落入對方手中,等待自己的結局隻有死路一條。
自他懂事以來,這樣的危險他和母親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次。不過這一次,他敏銳地覺得,那些追殺他的人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沿著一排土牆根,趙政貓著腰跑過。憑借著對環境的熟悉,他勉強躲避著追擊。拐過某個屋角,趙政腳下的土路發出一連串咚咚的木板聲,接著又變回了土路的噠噠聲。他像是被這突兀的變奏提醒了,猛地停下腳步,轉身往回走。
追擊者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隻要他們拐過屋角,立刻就能將趙政抓個正著。
此時此刻,趙政卻像是忘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伸腳踢歪了鋪在牆根下的一整塊木板。那木板很大,呈方形,長寬約七尺,由十幾根條板拚成。灰撲撲的木色,加上粗糙肮髒的表麵,咋一看極不起眼。
“小子,這下你逃不掉了,乖乖受死!”
兩個男人已經拐過了屋角,與趙政麵麵相對。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一丈有餘,彼此都能清楚地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一邊是殺氣騰騰,一邊是驚慌恐懼,毫無懸念的力量對比。
獵人仿佛是被獵物眼中的恐懼所鼓勵,兩人同時拔劍朝趙政猛撲過去。趙政轉身逃跑,奈何已是窮途末路,眼看著劍尖就要刺穿他單薄的身體。
胡靴重重地踏上木板的聲音驟然響起,令人詫異的一幕發生了。兩個男人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噗通兩聲掉入了木板下的大坑,隨即響起連綿不絕的咒罵聲。
原來,那木板下是一處大糞坑,名曰溷([hùn])。民宅之中,廁與畜圈相通,而數家之廁,下方又與同一處溷相通。溷在戶外,上方覆蓋木板。趙政特意返回將木板踢歪,致使倒黴的追擊者踏空掉落。兩人吃了滿嘴的屎尿,狼狽不堪。
趙政一邊往前跑,一邊回頭欣賞自己的“傑作”。先前的驚慌失措不過是故意示弱,此刻他於不經意間流露出頑童性情——滿臉嘲弄的笑意和計謀得逞的快意。
“可惡!”
這時,其餘三人也循聲趕來,目睹眼前一幕,更加怒不可遏。顧不上糞坑裏的同伴,三人徑直朝著趙政的方向追了過去。
趙政不慌不忙,朝對方做了一個頑劣的鬼臉,閃身進了一處宅院。
院中無人,幾隻走地雞在庭中悠然地踱來踱去。趙政穿庭而過,翻窗進屋,七拐八拐,又從廚房的後門堂堂而出。
邯鄲的民居布局大同小異。他自小在邯鄲長大,除了趙王居住的宮城,邯鄲城的絕大部分地方對他來說儼如自家一般熟悉。
連續穿過幾處民宅,身後的追擊者早被他甩得不知蹤影。趙政見已經脫險,便到廚下找了些水喝,稍作休息之後才從容不迫地從後門離去。
不想他剛跨出門檻,一把明晃晃的利劍赫然橫在眼前,鋒利的劍尖直指他的心髒。趙政頓住,橫眉冷笑,勾起一對桃花目。
持劍男子的手指不可控製地微顫了一下。那孩子的眼睛生得極美,前一刻春意盎然,卻在下一個瞬間冰封千裏,冷意徹骨。
不該是一個孩子的眼睛……仿佛獸王高臥山崗,藐視眾生。
“哼哼哼哼……”斜刺裏突然傳來刺耳的怪笑聲。趙政這才注意到持劍男子的身後,站著一名笑得狂妄的獨眼男人。
此人正是五人的首領,渾身凶煞之氣,一看便不是什麽善茬。剛才他見趙政躲進民居,倒也不著急追擊,僅吩咐一名屬下跟上去,自己則帶著另一名屬下繞道前進,在後門處守株待兔。
嗬嗬,要對付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
獨眼男人陡然收起笑容,陰沉地將趙政上下打量了一遍。
“秦狗孽種,今日就以你的人頭祭奠我趙國無數冤魂!”他扯動嘴角,斜睨著獨眼,朝持劍男子使了一個動手的眼色。
國仇家恨,此時不需要再多說一字。手起劍落,誓要血祭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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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是被一陣怪笑聲吸引過去的。他屏息靜氣,將佩囊內的手弩取出,緊緊攥於手心。循著聲音,李斯貼著牆角躡手躡腳地靠近宅院,伸出半個腦袋查看動靜。
說來也巧,正好被他撞見男子動手的一幕。
不及思考,李斯舉起手弩朝男人射去。他不擅械鬥,手指摸慣了竹書筆硯,可之前畢竟也在儒家修習六藝。其中射、禦兩項,是由荀卿的家宰陳章授業。陳章教學素來嚴厲,叫李斯吃了不少苦頭。
如今,那些苦頭卻也是值得的了。憑借著多年前的基本功,加上手弩性能優良,李斯連續扣動懸刀,數隻飛矢接連射出。不出所料地,有三隻射空了,好在還有一隻深深地沒入了持劍男子的背部。
“唔……”男人身形一僵,舉起的利劍停在半空。
趙政一時間不知發生了何事,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搖晃數下,撲通倒在地上。
“誰?!”目睹驟變的獨眼男人怒喝一聲,一邊警戒地覷向院外,一邊朝趙政伸出胳膊,欲將他推至身前做肉盾。
不想趙政已經看穿了他的意圖,猛地蹲下身避開了那隻巨鉗似的大手。
就在這短暫的一撲一閃間,又一批弩箭破空而來。一隻射中了男人的大腿,還有一隻射在了右肩上。
青銅劍哐當掉在地上。男人瞪著雙目,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麵容變得猙獰扭曲。眨眼的工夫,他便直撲撲地朝著門內倒下去。
趙政站起身,冷冷地掃了伏在地上的人一眼,一腳將地上的劍踢得遠遠的。接著,他抬眼往後院看去。
這一次,他又愣住了。來者竟然是之前被他撞倒的那個文雅書生。
此時,李斯已經從土牆後走了過來。他半跪在地上,埋頭確認院中另一人的情況。將兩指至於男人頸側,感受到微弱的跳動之後,李斯又將男人翻過來,查看了一下背後的箭傷。
弩箭短小,不足以致人死地。然而,傷口附近的血卻呈現出異樣的暗褐色。
李斯俯下身,鼻子湊近傷口聞了聞,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笑意。
不出所料,田姑娘的手弩僅作防身之用。箭鏃上塗抹了特殊的毒藥,一旦見血,將在瞬息間致人全身麻痹,進而陷入昏迷。藥效一過,中箭者自然又會醒來。
真是十足的“兼愛”風格。
李斯的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將弩箭回收,這才緩緩起身,轉頭看向趙政。
從剛才開始,他便感覺到那孩子兩道灼熱的視線。此時目光交匯,那孩子卻立刻移開了視線,轉而熱切地看向他手中的短弩。
“是墨家的武器麽?”
李斯眨了眨眼,繼而彎了眸子。
一開口卻是問這個麽?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問題。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去。
“你要看看嗎?”
趙政沒有動,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書生。對方來路不明,笑得溫和無害。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上前接過了那把手弩。
“小心不要扣動懸刀。雖說不會致人死地,可它畢竟是武器。”李斯見趙政將手弩翻來覆去查看,頗有點愛不釋手的意味。
“你怎麽知道這是墨家製造的?”他對趙政能一眼認出墨家的武器感到好奇。
“趙國的弓弩可沒有這麽小的。邯鄲大工如果將弓弩縮小到五寸大小,那麽射程絕對不超過十五步(作者注1)。你剛才躲在土牆後射擊,射程在二十五步以上。況且這還是一把少見的連弩。”說到這裏,趙政露出向往的神色,“試問天下除了墨家,還有誰能造出這般精妙的武器?”
李斯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幾分。
“看你小小年紀,見識卻不小。”
趙政不以為然,抬手將有些淩亂的垂髫甩到身後。
“誰說年紀小見識便小?小兒辯日,孔子不能決,故曰:後生可畏也。”
“後生可畏……”李斯重複著這句話,微微頷首,“看來我今日救下公子,是正確的決定。”
趙政聞言,清亮的眸子咻地一冷,迅速退後幾步拉開了距離。
“你知道我是誰?”他直視李斯,眼中有著戒備。
“我隻是覺得你長得很像某個人。”李斯的眼角依舊蓄著輕輕淺淺的笑,語氣柔和。
趙政的手指移動到了懸刀的位置,視線始終停留在李斯身上。他沒有進一步詢問對方口中的某人是誰,也沒有繼續後退或前進。兩人間維持著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
沉默了片刻。李斯主動踏前一步,打破了僵局:
“公子政,你該將手弩還給在下了。”他像之前那樣伸出手來,掌心裏有著細膩的紋路。
趙政紋絲不動。
“如果手弩是在下的東西,將它送給公子亦無妨。可惜,在下必須將手弩還給它真正的主人。”李斯說著,又踏前一步,“況且在下知道,公子真正需要的不是弓弩矛戟之類,而是一把利劍。”
“利劍?”趙政眯起眼睛,不知對方何意。
“莊子曾在趙文王座前論說三種劍:庶民之劍,諸侯之劍,天子之劍。”他掃了一眼地上的獨眼男人,“比如說他們,使用的就是庶民之劍。”
李斯抬起視線,一步步走向趙政。
“說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è]),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xín]),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昔日商鞅獻給秦孝公的,便是這樣的諸侯之劍。”
趙政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眼尾天生的豔媚暈開一片淡紅,仿佛燃起了火焰。
“說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製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李斯眼波流轉,眸光燎燎,“公子現在所缺少的,便是這樣的天下之劍!”
此刻,李斯已經走到了與趙政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停下來,伸出手,掌心向上。
不知為何,趙政竟全身放鬆下來,像被什麽未知的力量牽引著,將手弩放回了李斯掌中。
“請先生教我,如何能得到天子之劍?”再開口時,他的態度變得恭順。
李斯的眼神飄向遠方,語氣也有些虛無縹緲。
“也許懂得了天道,就能掌握那把天子之劍吧。”
“先生所言天道,究竟是什麽?”趙政的眼神急切而熱烈,“是道家之道,儒家之道,還是墨家之道……”
他一連串地問,然而李斯隻是搖頭。
趙政斂容肅目,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把拽住了李斯的衣擺。
“今日先生若不說明白,那我就在此拜先生為師,先生好生教我!”
說罷便鬆了手,掀袍跪拜。
李斯嚇了一跳,趕緊伸手阻攔。他沒想到這孩子竟突然說出要拜師這樣的話。秦國質子出乎意料的言行接二連三,他開始感到為難。
腦海中驀然浮現韓非清冷的麵孔。四年前,他和師弟下完在稷下的最後一局棋,韓非臨別時留下一句話:“師兄,我等你來給我一個答案。”
他埋頭,看進趙政的眸子裏。那眸子裏的火焰熾熱,能焚燒天地。
李斯嘴唇一張一合,他喃喃低語:
“秦公子政,在下不能做你的老師。因為現在的我,亦不過是一位求道之人。”
趙政哪裏肯依,作勢又要跪拜。
“阿政?!”一個聲音突然在兩人身後響起。
李斯回頭,隨即便見之前和趙政同行的那個孩子撿起了地上的青銅劍,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轉眼間,劍尖便停在了離他不到三尺的地方。
“有我燕丹在,誰也不準動阿政一根汗毛!”燕丹雙手持劍,氣勢洶洶。隨後,他又朝趙政喊道:
“阿政,他沒對你怎樣吧?我見你許久沒來,擔心你出事,便又折返回來了。”
燕丹……是那位在趙國為質子的燕國太子姬丹(作者注2)?
李斯眨了眨眼,無奈地看向了趙政。
“放下武器!是他救了我!”趙政眼中的火焰更盛,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呃?”燕丹看了眼李斯,又看了眼趙政,這才訕訕地收劍。
“阿政,眼下快到申時了。如果被你娘發現你偷跑出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神中大禍臨頭的信息已經很明顯。
趙政打了一個寒噤,臉色一變,再也顧不了其他,急急忙忙拉上燕丹便往外走。
他剛走出幾步,突然又轉回身,彎腰朝李斯拱手一禮。
“先生等我!明日政一定再來找先生。”說罷,匆匆離去。
李斯目送兩人背影消失在拐角,仰頭看了一眼天色,然後緩緩呼出一口氣。
天高雲稀,風炎氣躁。
明日?明日斯就回齊國了。
他笑著搖頭,然後在門邊蹲下身,伸手在獨眼男人的身上摸索了一陣。
注1:按秦代六尺為一步的標準進行計算。秦漢時一尺約23.1厘米,一步即138.6厘米。另,同一段落的長度單位“寸”也是按照秦尺的標準進行換算。
注2:先秦時期姓和氏是分開的,秦國王室為贏姓趙氏,燕國王室為姬姓燕氏。貴族男子稱氏不稱姓,貴族女子稱姓不稱氏。不過在本文中不會嚴格區分姓或氏,男子兩種稱呼方式都會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