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女

毛府的正堂,侍女們端著食案魚貫而入。黑漆小案上已經擺好了酒食,蒸魚作為主食放在最中間,旁邊是一小碟酢。濃褐色的**散發著特有的酸味,刺激著人的食欲。

賓客們紛紛落座了,然而主人卻不在自己的座位上。

滿頭是汗的相室腳步匆忙地走了過來,抬手擦了一把汗,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朝主人說道:

“那個……主人總得去應酬一下。”

毛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之前幾次那樣回複了相同的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很快就去!”

相室杵在原地沒有動,保持著躬身的謙遜姿態,眼睛隻盯著地麵。

毛遂索性將可憐的家臣晾在一邊,伸長脖子往門外多瞧了幾眼。

“怎麽又是你這丫頭,田羨兄呢?”

“兄長有事走不開,讓我代他來道賀。”田茵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的布袋裏掏出兩個三寸長的木雕士兵,獻寶似地在毛賜和毛予眼前晃了晃。然後她將士兵放在地上,擰動士兵背後的青銅發條,士兵便咯吱咯吱地邁開步子移動起來。

兩個小家夥的眼睛立刻放出光來,目光像被魚膠死死地黏在木兵身上,隨著它們的移動而移動。

“木鳶是送給回兒的,這是送給你倆的。”田茵蹲下身,親昵地摸了摸兩個小兒的額頭。

“主人……是不是該……”這時,細若蚊吟的聲音再度響起。

毛遂的眉毛狠狠地跳了一下,暗自在心裏咒罵了一聲。他生平最煩應酬,若不是妻子堅持為兒子辦百日宴,他自己是絕不會出麵操辦的。按照毛遂的想法,弄璋之喜雖值得慶賀,但沒必要大操大辦。因此,毛遂邀請的賓客僅限於裏巷的住民以及少數的親朋好友,其中沒有一位是朝堂之人。

其實,毛遂將朝堂之人排除在外還有一個不為人所道的理由。若不以兒子的百日宴為借口,李斯一定不會主動到邯鄲來。然而,若李斯出現在這裏,平原君便不能出現在邀請名單中……

無論如何,避免兩人見麵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這麽想著,毛遂用眼角的餘光瞥向李斯,卻不期然地發現他正以一種值得玩味的眼神注視著田茵。

他的腦子瞬間轉了好幾個圈,猜測和聯想最終化作嘴角微微翹起的戲謔弧度。

“田丫頭,內院是招待女賓的,我讓乳母引你進去。”說罷,他示意推著搖籃車的婦人將賜兒、予兒一並領走。

田茵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卻在與李斯擦肩而過時,一雙水靈靈的杏目狠狠地瞪了李斯一眼。

李斯一愣,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毛遂將這一切都收入了眼中,此刻他幾乎要大笑起來。他拍了拍李斯,促狹地朝回過頭來的友人眨了眨眼。

“宴會已經開始了,還不快入座!”說罷,不待李斯回應,毛遂幾乎是硬推著他朝主位的方向走去。

相室如臨大赦般地長吐一口氣,提腳緊隨其後。

今日出席百日宴的雖無朝堂勳貴,可裏巷的長老們亦不是可以怠慢的人物。民以尊老為禮,在他們麵前,即使是身為上卿的毛遂亦不敢過於造次。按照習俗,毛遂規規矩矩地代幼子完成了祝酒祝詞的禮儀程序。待他履行完主人應盡的義務,手裏握著半空的銅爵回到主座上,整個人已是微醺的狀態。

他半眯著眼睛,四顧掃視一周。當目光接觸到坐於下首右側的人時,咧嘴笑得更歡了。

李斯頷首低眉若有所思,手裏的木箸停在魚盤邊半天沒有動。

毛遂趁他神遊天外的時候,提著一壺酒挪到了李斯座前。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他一邊唱著,一邊往李斯的耳杯裏倒酒。黃褐色的**汩汩而出,令人愉悅的芳香分子浸入空氣。毛遂滿意地咂咂嘴,放下酒壺,抬頭對上友人的視線,眼裏的揶揄再也藏不住了。

“墨家的野丫頭性格刁蠻,實在稱不得淑女。不過,”他話音一轉,眼神柔和下來,“田有好女,君子好逑。”

李斯不置可否,深邃的眸子裏平靜如鏡,連一絲最細小的漣漪都沒有。那泰然自若的模樣,仿佛毛遂剛才所說的跟他毫無關係。

毛遂見狀,以為李斯是顧慮到儒墨不和而故作平靜。他豪快地拍了拍胸脯,湊近李斯說道:

“以我和田羨的交情,定助賢弟一臂之力!”

李斯仍舊不作聲,舉箸分開一塊魚肉放進銅敦裏(作者注1),仔細挑出魚刺。

“喂,我好心助你,難道連一句謝言都沒有?”

毛遂挑眉,用力將酒壺置於李斯的食案上。那盞斟滿酒的耳杯遭受牽連,灑出少許**,引得李斯微微搖頭。

“並非毛兄想的那樣……”他淡淡開口,“斯聽聞田姑娘的機關術不亞於墨家钜子,今日親眼目睹田姑娘所造木鳶,機巧靈動,不由地心生敬佩。”

“不錯。田羨兄曾對我說過,他這個妹子在機關術方麵的造詣遠在他之上。”毛遂讚同地點頭。

“毛兄還記得臨淄牛山上的機關密室吧?”李斯抬起眼瞼,眸中幽光閃現。

“怎麽不記得!那時咱們差點被壓成肉餅,還好最後關頭你解開了機關。”

盡管是十二年前的舊事,毛遂至今想起仍舊心有餘悸。壓抑逼仄的密室中,壁上的羊頭燈燃著幽幽豆光。優美的旋律伴隨著金屬齒輪的轉動,從牆後一點點滲透進來。如更漏下啪嗒啪嗒的水滴聲,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鑽進耳朵。又如春雨潤物,涓細無聲,抽絲寒意從兩耳順流而下,緩慢浸入骨髓。

毛遂後來才知道,儒墨雖然不和,儒家掌門和墨家钜子卻私交甚篤。牛山上的機關密室是由荀卿親自設計,交與墨家製造。一向以仁義為先的儒家竟然會設計出如此厲害的殺人機關,這令毛遂震驚不已。拜入荀子門下,是否就真的完成了父親的遺願?在同樣壓抑逼仄的石室中,他最終選擇了放棄。也許,那個時候的決定正是起於機關密室帶給他的懷疑與動搖。

“設想一下,機關密室如果不是老師設計,而是由墨家的田姑娘出手的話……”

毛遂神清一凜,暗啞著聲音應道:“那我們肯定是走不出那間密室了。”

說罷,他轉了轉眼珠,又笑了起來。

“哎呀,差點忘記田丫頭那時隻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可沒有現在這麽多花樣!”

“田姑娘若是專注於殺人兵器的製造……”李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喃喃低語。

不等李斯說完,毛遂哈哈笑了兩聲,打斷了李斯的囈語。

“怎麽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墨家兼愛非攻,比起殺人兵器,他們更願意製造農具和防具。”

“昔日吳越兩國擅鑄利劍,楚國滅之。越王勾踐的佩劍見證主人滅吳稱霸的輝煌,最後卻成了楚國將軍標榜戰功的隨葬品。一個人身無分文,餓犬經過亦不會多看他一眼;一旦‘名器’在手,此人頃刻間便成為眾矢之的。”李斯麵無表情,端起麵前的耳杯一飲而盡。寬大的袖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僅露出兩隻寒潭般的眼睛。

毛遂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哆嗦。

“邯鄲之戰,墨家兵器的威力有目共睹。譬如連弩之車,若不是用來守城,而是當作攻城的利器,何愁不能得天下?” 李斯掃了毛遂一眼,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卻沒有一絲溫度。他放下酒杯,繼續說道:

“墨子死後,墨家一分為三,乃鄧陵子之墨、相夫子之墨、相裏勤之墨。鄧陵子之墨行俠仗義,扶危救困,大本營設在魯國,而田襄子是這一派別的第四任钜子。毛兄,你曾跟我說過,田氏兄妹即田襄子的後人。六年前,趙楚魏三國聯軍在邯鄲城下擊敗秦國。轉眼到了第二年,楚國便挾敗秦之餘威,出兵滅魯,強行將魯王遷到柯。楚國滅魯,好比當年楚滅吳越,覬覦的難道僅僅是魯國的土地嗎?”

“!”

愣怔片刻,毛遂動了動嘴唇。

“你的意思,莫非是……”

恰在這時,後方走來一位女仆,躬身向毛遂稟報:

“主人,夫人請你去內室。”

毛遂深深地瞥了李斯一眼,見他神態自若,便起身說道:

“我回來後再詳細問你。你可別像前兩次一樣,偷偷跑回齊國了!”

接著他又煞有介事地威脅了兩三句,這才跟著女仆往後院走去。

目送毛遂離開,李斯垂頭正打算解決剩下的酒食,眼角的餘光卻意外地瞥見了一個窈窕倩影。

田茵正步履輕盈地穿堂而過。

李斯驀地想起田茵瞪他的那個眼神,墨晶般的眸子中透出隱隱恨意。

說起來,他與田姑娘隻見過兩次,兩人間甚至沒有說過話。六年前初遇時,他還是荀子的弟子,而田姑娘厭惡儒家弟子,對他是完全無視的態度。然而,今日的恨意究竟是出自何處?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對方。

也許,還是問一下比較好?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李斯還沒來得及細想,步子已經先一步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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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的陽光耀目,李斯在跨出毛宅的門檻時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夏蟬叫得正歡,襯出巷道的寧靜。幾匹馬拴在宅前的栓馬柱上,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

李斯左右四顧,道路的盡頭不見人影。他本想追上田茵,誰知對方腳步輕快,出了大門後像是憑空消失般,一下子不知去向。

他不以為意,輕輕甩了甩袖子,便欲轉身回去。扭頭的瞬間,台階下的金屬光澤引起了他的注意。快步走下台階,李斯蹲下身,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

那是一把特殊的短弩,長度僅五寸,大小不及普通短弩的一半,極為輕便小巧,即使藏於袖中也不會有任何不便之處。弩機由上好的青銅製成,似乎加入了較高比例的錫金屬,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銀白光芒。最特別的是,弩臂上方有一個兩寸長半寸高的木製箭匣。李斯將箭匣打開,內有十支特製的細弩箭。

像是有了什麽有趣的發現,李斯微微合眼,將箭匣置於鼻下輕輕嗅了嗅。

果然,箭匣內有著淡淡的藥膏味兒。

李斯扣上箭匣蓋子,又將短弩舉至眼前細細查看。箭匣的下方有開合機關,扣動懸刀射出弩箭的同時,箭匣內的弩箭便會自動滑落,準確地填充到矢道中。最特別的是,弩臂兩側繪著桃花圖案,花團錦簇,粉白相間,顯得天真浪漫,與一般武器大異其趣。

看來是田姑娘不小心遺落了連射手弩。

李斯笑著搖頭,將手弩裝進鞶帶(作者注2)的佩囊中,這才站起身來。誰知剛一動作他便皺了眉頭,呲牙哼了一聲。

“啊……腿麻了……”

這邊話音未落,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在李斯身後響起。他勉強站直,轉身向後看去……

咚!

直覺什麽東西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懷裏,李斯還來不及看清什麽,身體便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仰麵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不幸的悶響。刹那間,劇烈的疼痛仿佛海上狂濤,一股腦兒湧進了四肢百骸。

李斯頭暈眼花,胸口泛上一股嘔吐感。他顧不上呲牙,猛地支肘半撐起身子,連續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將惡心的感覺強壓下去。

“嘖!疼……”

上方冷不防傳來孩子的聲音。

強忍手臂下火辣辣的刺痛感,李斯調整呼吸,略略凝神。他抬眸看去,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趴在他身上,青絲垂髫,麵如冠玉,也正愣愣地注視著他。

李斯覺得自己仍舊暈得厲害,恍惚間竟分不清那孩童是男是女。對方年紀雖小,一雙桃花眸卻似盈滿春水,微翹的眼角點染豔媚,而五官整體又散發出凜凜的英氣,不至於因為那雙漂亮的眼睛給人陰柔的感覺。

李斯眨了眨眼睛,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在混亂的腦子裏激**。一時之間,他忘了起身,任憑那孩子與他大眼瞪小眼。

“阿政,你沒事吧?他們快追上來了!”另一個孩童的聲音在李斯身側響起,語氣裏滿是緊張和焦急。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隻手伸過來將李斯身上的孩子拉了起來。

李斯側頭,細細打量起身旁的兩個孩子。被喚作阿政的孩子穿著上等的絹衣,似乎是出自富貴之家。另一個孩子也是八九歲年紀,同樣衣著不凡,且生得方額準目,一雙神氣的招風耳,長手長腳,貴氣天成。他拉著阿政,眼睛一直往同伴身上瞧,似乎是在確認對方有沒有受傷。

“嗯,我沒事,咱們快走!”

兩人顧不上被撞倒在地的李斯,拔腿飛快地跑開了。

很快,又有幾雙穿著胡靴的腳在李斯眼前晃過,掀起一片不大不小的塵土。

“咳咳咳……”

李斯的五官幾乎皺在了一起。他抬袖掩鼻,痛苦地從地上坐了起來,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

夏蟬仍舊在頭頂上不知疲倦的叫著,悶熱的空氣使人身上生出一層薄汗。

書生模樣的人後背沾上了泥土,袖子下的手臂也有幾處擦傷。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腦袋,他的眼神似乎沒有焦距,茫然呆坐。

“啊!我想起來了。”

他冷不防地叫出聲,像是一瞬間恢複了生氣,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沒錯……除了一雙眼睛,那孩子長得很像他見過的一個人。

陽光折射進李斯的眼睛,使他的眸子呈現出啟明星般的光輝。他的眼角洋溢著意味不明的笑意,邁腿朝著巷道的深處奔去。

注1:春秋戰國時期盛行的盛食器和禮器,由簋和鼎的形製結合發展而成。器型較小,有蓋,多為卵圓形,三足或無足。

注2:皮質腰帶,上麵常掛佩囊,裏麵裝錢幣、印章、小刀等隨身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