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同

時間進入午時,熾烈的陽光灑在百工裏的裏道上,人們紛紛走在沿街屋簷的陰影下。楊氏工坊巨大的挑簷猶如張開的羽翅,庇護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工坊的地下密室中,困於其中的人絲毫感受不到夏末的暑氣。李斯靠牆坐了下來,閉目養神。待趙政將棋子複歸原位,李斯睜開眼睛,柔聲說道:

“政,有一件事情隻有你能做到。若沒有你的幫助,我倆就得關在密室裏直到明天早上了。你不想讓母親徹夜擔心吧?”

“是。先生請講。”

“我已經找到了離開密室的方法,不過得先看看你那邊的迷宮圖。”

趙政聞言,側頭衡量了一下隔牆的高度。

“先生莫非要政幫你翻牆過來?”他的稚嫩語氣裏有著一絲懷疑。

李斯的下巴猛地一點,難得有些羞赧。

“不……儒家並未教過我逾牆之術。”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重新調整語氣,“我們兩個其實是在同一個大房間內,共享一個屋頂。隔牆頂部沒封死,你可以將迷宮圖繪在天頂上,這樣我便能看見了。”

“繪……繪在天頂上?怎麽可能……不說如何夠到天頂,我手裏亦沒有畫筆呀!” 趙政驚呼出聲,顏色淺淡的可愛短眉下意識地皺了起來。

“你那邊的密室,東牆上不是有一排小孔透進光線麽?沒問題的,隻要以光為筆就能做到。”

“以光為筆?”趙政仍舊不解,漂亮的桃花眸中滿是疑惑。

“你應該隨身帶著削刀吧?若忘記帶了,我這裏有一把可以借給你。”

趙政正處於習字的年齡,佩囊中總放著一把削刀,以方便削去木簡上寫錯的字。聽李斯這麽一問,他摸了摸腰間,確認佩囊還掛在衣帶上。

“不用了,我帶著呢。先生有何用?”

“你將刀刃置於東牆的光孔下,傾斜刀身,將光線反射到天頂上,那裏會出現一個光點。接下來隻需要移動光點,利用光的軌跡繪出迷宮所有的線條就可以了。”

“但是……”趙政的眼睛盯著迷宮上縱橫交錯的繁複曲線。他懷疑自己能否快速準確地將整幅圖繪製出來。更重要的是,先生能夠記住那些稍縱即逝的線條麽,能夠將所有線條組合成完整的迷宮麽?

從常理來看,那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斯似乎是猜測到了趙政的心思,當他再度開口時,溫和的語氣多了幾分遊刃有餘的悠然。

“要一次性繪出那麽複雜的迷宮的確是很難。我教你一個化繁為簡的方法。你以削刀為尺,衡量迷宮盤的長寬,然後將長寬均分為三段,刻上記號。以記號為點,在鐵板上劃出縱橫各兩條線,如此一來,整個迷宮便均分為九等份。以甲乙丙代表行,以一二三代表列,則甲一為第一行第一列的區域,丙三為第三行第三列的區域。繪製九個小圖,總比繪製一個大圖要容易得多。”說到這裏,李斯放緩語速,像是強調什麽似的一字一頓說道:“子曰:後生可畏。政,你一定能夠做到。”

趙政的眼珠轉了半圈,笑容驀地爬上了他的眉眼。他從佩囊中掏出削刀,照著李斯所教的方法操作起來。而嘴上卻一改恭敬的語氣,仿佛挑釁似地質問道:

“這是當然的,政如果想做,便一定能做到!不過先生說了那麽多,自己能否做到呢?在腦海中組合九個圖,可比組合一個圖難多了。”

李斯不以為意,反而是微笑著抬起眼眸,注視著天頂上突然出現的一個光斑。

“我常與師弟下盲棋,幾個圖形倒是不在話下。估計第三次鍾聲快響了,咱們可得抓緊時間了。”

話音猶如火星濺落到柴堆上,趙政的眼底瞬間燃燒起了火焰,襯著眼角的豔媚一片桃紅。那不是屬於春的柔和,而是烈日炎夏,散發著前所未有的熱度。他的嘴角勾起勢在必得的弧度。

“這間小小的密室,還困不住我!先生看好了!甲一,艮位起筆……”

鏗鏘有力的音節時不時打破密室的靜謐。木製的天頂上一個明亮的光點猶如野蜂亂舞,交錯的飛行軌跡令人眼花繚亂,在李斯的瞳孔中留下數不清的殘影。

……

當丙三的最後一筆隨著趙政的動作消失在晦暗的虛空中,李斯緩緩閉上眼睛。眉梢下**的太陰穴皮膚細膩,青色的靜脈有著細微的跳動。那表明李斯的大腦此刻正處於高速運轉中。

在看不見的思想世界中,九個圖形快速拚合,上百條曲線相互連接,不斷地糾錯、修正、糾錯、修正,誤差在一步步縮小。

第三次鍾聲已經響過好一陣了。他們餘下的時間所剩無幾。李斯的思考看似漫長複雜,實際隻在須臾之間。

哢嚓!猶如零件裝入了正確的位置,一副完整的大圖在李斯眼前展開。他的眼珠左右移動,在阡陌中尋找那把唯一的鑰匙。

沒錯,隔壁的迷宮盤同樣有三十六條“看似正確”的路徑。將這三十六條路徑與自己這邊的迷宮路徑相對照,能夠找到一條走向完全一致的路徑。由於兩個迷宮盤具體構造不同,兩條路徑並不能重合在一起,然而其走向均是先向西,拐入東南方向,移向正南,轉入西南……直至迷宮出口,每一個拐點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樣。

李斯驀地睜開眼睛,喃喃自語:

“我找到了。”

這一次,他不僅找到了正確的路,還找到了正確的方法。

下一刻,李斯提高了音量。

“政!一個時辰快到了,成敗就在最後一舉。我倆必須同時移動棋子,按照相同的走向,同時到達終點。接下來你聽好了,那條正確的路徑是先向西,然後是東南方向,正南,西南……雖然走向是一致的,具體到每個轉向的距離長短則是不同的。過程中我無法給你提示。”

隔牆的另一邊,趙政屏息聽完李斯的說明,手指率先移動到了棋子上。

“同時開始,同時結束……那豈不是要看我和先生的默契度了?聽起來似乎很好玩呢。”他的語氣裏透著興奮,對這個有趣的遊戲躍躍欲試。

李斯被他的情緒感染,嘴角亦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

“的確是挺有趣的。”他抬手撫上棋子,“準備好了嗎?”

“是。”

“開始。”

兩個迷宮盤,兩個操縱者,手中的明棋,牆下的暗棋。百徑縱橫,同一為正,道之始如龍翔空,道之終如鳳棲梧。

哢嚓!

哢嚓!

兩枚暗棋同時卡入了凹槽。霎那間,大小齒輪轉動的聲音一股腦兒從牆後冒了出來。片刻之後,北牆東側自動打開了一道小門。

李斯跨出門,正好看見趙政從隔壁的小門出來,兩人相視一笑。連李斯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和這位小公子有著莫名的默契。

待趙政走近身邊之後,李斯開始仔細觀察周圍的狀況。密室出口連接著一條四尺寬的地道,青石鋪地,兩牆皆為石磚。正對著密室的一堵牆鑿有一排方孔,從孔內透出陽光,使得整個地道沐浴在自然的光線下。李斯特意往孔內看了一眼,孔徑盡頭放置著一麵銅鏡,發出刺目的白光。

李斯不由地眯起眼睛,在眼淚流出前迅速移開了視線。好在強光引起的不適很快就消失了。適應了光線後,他注意到地道盡頭有向上的石階。

“地底下為何會有自然光線?”趙政左右張望,好奇地問道。

“墨家利用了多麵銅鏡,將地麵的光線反射進了地下,就像你利用刀刃反射光線一樣。”李斯讓趙政跟在身後,自己在前麵開道。

“先生是如何知道,需要兩人配合才能破解密室機關?”趙政猶如一名求知欲旺盛的學生,緊接著又問道。

“在你第一次移動棋子時,我聽到自己這邊的迷宮盤下亦傳來機械運轉的細微聲音。這說明兩邊的迷宮盤在牆後連接著同一機關。我們單獨移動任何一邊的棋子是無法打開出口的。然而意識到問題所在,不一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要破解一道難題,必須看破出題人的意圖。”

說到這裏,李斯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趙政。

“你有沒有想過,密室的設計者為何要設置這樣的機關,有何意義?難道僅僅是因為設計者覺得好玩,專以戲弄他人為樂嗎?”

趙政一愣,他從來沒有想過那麽深層的問題。一時間他不知如何作答,而李斯卻已經轉回頭去,繼續在前引路。

“設計者的作品,猶如本人思想的延續,因此包含著設計者的理念。墨家兼愛非攻,所以密室沒有布下致命的機關。又因其尚同,一定要兩枚棋子以相同走向,同時通過迷宮才能開啟出口。假如來訪者不了解墨家理念,走不出這間密室,自然也沒有資格見到墨家頭領了。”

“尚同?”趙政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詞。

李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趙政另一個問題:

“天子不能治理百官萬民,而百官萬民又不侍奉天子,你認為是什麽緣故?”

趙政想了一會兒才謹慎地回答:

“那是因為上下皆不能貫徹道義的緣故吧。”

“那麽所謂的道義又是什麽呢?”

“……”

沒有聽到身後的回應,李斯放緩了腳步,循循善誘。

“墨子認為,天下之所以紛擾混亂,是因為沒有統一的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一人一義,百人百義,而各自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而相互攻訐。天子認為某人為善,進行獎賞,而天下人皆認為此人為惡;天子認為某人為惡,進行懲罰,而天下人皆認為此人為善。那麽天子懲惡揚善的法令就失去了效用,無法推行。正因為‘義’有所不同,造成上下失序,猶如陷入迷宮之中。”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墨子提出了尚同的觀念,即上下一義。天子立三公,與三公同義。三公立各級政長,與政長同義。裏長發政於百姓,與百姓同義,曰:天子認為正確的,大家都要認為正確。天子認為錯誤的,大家都要認為錯誤。於是,天子頒布的法令就能夠在天下推行了。天下百姓皆上同於天子,這便是墨家所言的‘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

“政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是治天下之國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

李斯點頭讚許。他現在是越來越喜歡這位聰慧的小公子了。

“正是如此。唯有尚同,乃為政之根本,不可不察。”

李斯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到身後的趙政呼吸急促,滿麵通紅。這位八歲零六個月的秦國王孫,仿佛在刹那間掌握到執掌天子之劍的訣竅,他為此興奮莫名。

多年後,始皇帝還清晰地記得這一天。正如一束光照進暗室,“尚同”兩個字引領他走出混亂的迷宮,滅六國、設郡縣、統一度量衡、書同文、車同軌,締造了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權大帝國,由此開啟一個波瀾壯闊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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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地道的石階少說也有五六十階,半途甚至還拐了一個彎兒。待兩人快要走到頂端,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啊呀,眼看著一個時辰馬上就到了,你倆竟然成功了。”徐夫人抱著雙臂站在台階上方,旁邊是一扇洞開的大門。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在門後的平台烙下一個散發著熱度的金色方塊。他背靠牆壁,身體剛好隱沒在陰影中,歪著腦袋笑意盈盈地注視著兩人。

趙政立刻冷下臉來,目光陰沉地直瞪著對方。

徐夫人麵不改色,依舊是那副大人逗小孩的語氣。

“小客眼神能殺人,關在密室內一個時辰倒是精神得很呐。”他嘿嘿一笑,轉而看向李斯,“茵姑子的密室機關還是第一次被人破解。”

“呃?”李斯略感意外,“這麽說以前從沒人走出過密室?”

“第二天由我們墨家兄弟放出來的不算。”徐夫人揮了揮手,笑得更開懷了,“茵姑子設計的密室有十二類。你們剛好兩個人,所以幹脆就把你倆扔‘尚同’了。不管出於什麽目的,要求見茵姑子的外人多得是,至今還沒有哪位能夠如願見到她的。”

他的話音剛落,一旁的趙政冷不防冒出一句:

“茵姑子?這麽說密室的設計者不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家,而是一個女人咯?!”

趙政驚訝的樣子讓徐夫人誇張地咂了咂嘴。

“女人又怎麽了?這位小客千萬別小看了女人呐!尤其是我們墨家的女人,一旦惹惱了她,包管有你苦頭吃的。”這麽說著的時候,徐夫人又特意瞥了李斯一眼。

趙政冷哼一聲,撇過頭去,目光亦落到了李斯身上。

“先生的那把手弩,莫非就是茵姑子的?”

“不錯。”

李斯的回答將趙政的好奇心徹底吊了起來。他心下暗道,怪不得手弩上有桃花圖案,當初還奇怪如此厲害的武器為何偏偏以花卉作為裝飾,漂亮得讓他無端想起母親手中的胭脂盒。這位既會造機關密室又會造連射手弩的茵姑子,八成是一位長得極像男人的悍婦。

想到這裏,他再次看向徐夫人,挑眉命令道:

“喂,既然我們已經走出密室了,還不快帶我們去見那個女人。”

徐夫人的嘴角**了兩下。這小孩雖長得好看,頤指氣使的態度卻讓他很不舒服。倒是另一位書生溫文儒雅,不知如何會教出這樣一位不知禮儀的“弟子”。他其實並不知兩人身份,不過既然茵姑子說二位都不是普通的客人,他隻管照規矩將兩人領過去就行。

“跟我來。”徐夫人收起了大喇喇的笑容,掃了兩人一眼,轉身出門。

外麵意外的開闊,竟是一處無花無樹的大庭院。院子三麵圍廊,剩下的一麵正好是楊氏工坊那高達七層的主樓。地麵遍植矮草,一條青石小徑穿庭而過,通向前方的回廊。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草坪上,滿目翠綠。

三人順著石徑穿過整個庭院,到達對麵的回廊已是一身薄汗。廊頂鋪著青瓦,徐夫人站在廊簷的陰影下,抹了一把汗抬頭朝主樓的方向眺望。

“徐工長不是說田姑娘在樓頂麽,怎麽帶我們來這裏?”李斯順著徐夫人的目光看向主樓。機關密室修建在主樓的正下方,按理說他們應該乘那座升降木廂直上七層的。

“反正上去了很快又要下來。”徐夫人嘿嘿一笑,卻沒有進一步解釋。

趙政左右四顧,這裏除了他們三人,再沒多餘的人影。他懷疑地看向徐夫人,“你們不會又在耍什麽花招吧?”

徐夫人嘖了一聲,朝前揚了揚下巴。

“抬頭往上看。”

趙政舉目朝簷外望去。當視線越過庭院落到對麵的樓頂時,瞳孔瞬間收縮。

一隻大鳥從七樓的望台上飛出,翼展看起來超過了兩丈。巨大的翅膀猶如兩團黑雲,在地麵上投下足以蓋住四五人的影子。最駭人的是,鳥身下似乎還吊著一個人,看不清死活,如同老鷹爪下的可憐獵物。

趙政難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再睜眼時發現並不是在做夢。那隻大鳥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圍繞著庭院在半空中滑翔。他這時才注意到,鳥身下的人似乎在動……

咦,那人還活著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政不明狀況,轉頭看向李斯,卻發現他專注地盯著空中的大鳥,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似乎是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