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 瞽
深秋,露水漸重。夏日的草席上都鋪上了一層暖和的絨毯,廊下懸掛的竹簾亦全部卸了下來,換上了擋風的布簾。
平原君的案桌周圍堆滿了小山狀的竹簡,足有百斤。今晨又多加了一件秋衣的主人埋首其中,消瘦的身影幾乎快被竹簡淹沒了。他奮筆在匯報全國田賦的奏折上寫下‘呈報王上”幾個字,將竹簡卷起一半,平放在坐席旁的書箱中。隨後,平原君又轉過身子,欲從案頭的小山中抽出有關軍糧運輸的奏折,誰知不小心碰倒了另一側的書堆,竹簡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哎呀!”
他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下意識地彎腰去撿。
眾多的竹簡中,四封蓋著“檢”的木牘尤其顯眼。每一塊“檢”上都押著五枚封泥,這是代表最高級別的緊急信件。朱色的火漆封泥上戳蓋著毛上卿的印章。從不完整的封泥來看,信件均是被拆看過的了,隨後又被人蓋上“檢”,用細繩重新封緘了。
平原君的目光落到木牘上時凝滯了一下,隨後他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慢悠悠地撿起一卷卷竹簡。最後,他抓起四封木牘,狀似隨意地放在竹簡堆的旁邊。
他本想繼續心無旁騖地批閱文書,可是重新坐回案前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胸中似乎鬱結著無法發泄的塊壘,使他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他猛地想起了什麽,一邊咳著一邊起身,走至鹿鳴堂另一側的食案邊,埋頭看了眼玉碗中的湯藥。
黑褐色的**盛在晶瑩剔透的白玉碗中,給人一種更加苦澀的感覺。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熱氣的藥湯,平原君微微皺眉。
啊......又忘記喝藥了......一會兒夫人派人過來收碗,估計又得去夫人麵前告狀了。
是要將湯藥偷偷倒掉裝作已經喝掉了呢,還是吩咐仆人將湯藥端去廚下熱一熱再喝呢?
平原君呆坐在食案邊猶豫不定的時候,突如其來的的敲門聲嚇了他一跳。
“主人,墨家的田茵姑娘又來了。”家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平原君感到喉嚨間的癢意更強烈了,他極力忍住了咳嗽的衝動,以一種不自然的腔調對門外說道:
“不是說過了嗎?墨家若來人,就直接說本君進宮了。”
“小的也是這麽回複田姑娘的。隻是田姑娘固執得很,堅持要呆在府上等主人您回來。”
邯鄲之戰中,平原君多次見過田茵。墨家的田氏兄妹幫了趙國很大的忙,危急關頭甚至連久不現身的墨家钜子都來到了邯鄲。五年前楚國滅魯,墨家失去了魯國的大本營之後,平原君考慮到墨家曾對趙國有存國之恩,特意奏請趙王允許墨家在邯鄲建立據點。除了報恩的因素,平原君支持墨家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欲借墨家的技術強化趙軍的武器裝備。
然而墨家有自己的一套獨立而嚴密的組織體係,不依附於任何國家。因此平原君想將墨家引入軍隊的打算終究還是落空了。盡管如此,幾年來趙廷與墨家的關係一直是和平共處的。若沒有趙廷的默許,墨家的楊氏工坊亦不會發展為邯鄲首屈一指的私家作坊。
平原君在與墨家頭領田羨的交結中,亦對其妹田茵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深知那位英氣的胡服女子性格堅韌,絕對是說一不二。
想到這裏,平原君終究還是咳出了聲。家宰聽到聲音,急忙推門走了進來,撫著主人的背幫他順氣。
平原君終於止住了咳嗽,啞著嗓子對家宰說道:
“備車。本君從後門走,今夜就在信陵君府留宿。”
信陵君府大白天的就是一派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的靡靡之相。當信陵君一身酒氣地出來迎接趙國相國時,那副醉醺醺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外界所傳的賢公子模樣。平原君倒是見慣了般,一點兒也沒覺得意外。信陵君素有大誌,卻因為助趙落得有國不能歸的處境,客居異國數年,看似瀟灑快活,實則虛度歲月無所作為。若換作是平原君自己,亦會借酒澆愁吧。
“勝兄百忙之中,怎麽會有空到弟這裏來?”信陵君眼中漂浮著薄薄的醉意,口齒不清地問道。
平原君微微蹙眉,答非所問地說道:
“無忌賢弟還是少喝點吧。”語罷,他徑直朝東邊的廂房走去,“為兄今夜借宿一晚,我自己去之前的那間客房就行了,賢弟不必張羅。”
平原君身後的兩名仆役抱著一大堆竹簡,滿臉歉意又動作笨拙地朝信陵君欠身一禮,然後急急忙忙地跟著主人走了。
信陵君醉意醒了一大半,倚著門柱目送主仆三人的背影,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兩名仆役剛退出屋子,信陵君就跟了進來。他反手將門掩上,狀似隨意地問道:
“躲到我這裏處理政事來了?聽阿姊說,勝兄你最近忙得連喝藥的時間也沒有......要是趙國的相國積勞成疾倒下了,高興的可是建信君。”
平原君的夫人正好是信陵君的親姐姐。平原君作為信陵君的姐夫,兩人私交甚篤,彼此之間沒有多餘的顧忌。平原君仿若未聞,徑自展開竹簡,提筆書寫起來。
信陵君亦不介意,自顧自地在平原君的旁邊坐了下來,雙臂環胸,仰頭看著屋頂。
“勝兄是打算做聾瞽([gǔ])之人?”
平原君斜眼瞄了信陵君一眼,手中運筆不斷。
“無忌聽聞代地前線給勝兄連發四封緊急信件,墨家的田姑娘亦找了勝兄好幾次,勝兄你這是打定主意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了?樂乘將軍的軍隊去了哪裏,您應該知道吧?”
信陵君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重重擱筆的聲音。他扭頭看去,見趙勝正以嚴厲的目光看著他。
“魏無忌,我知道你消息靈通!之前你不惜放棄魏國公子的身份竊符救趙,為兄很感激你。不過這一次,為兄勸你還是不要插手趙國內部的事情。”
信陵君聳了聳肩,站起身來。
“好了好了,無忌不打擾勝兄處理國事了,我繼續去前廳喝酒總行了吧。”這麽說著,他回頭又看了平原君一眼,“勝兄臉色很不好,無忌的門客中有良醫,不妨讓他來給勝兄診斷診斷?”
平原君眼睛落在竹簡上,下意識地搖晃著腦袋。
“王上前日才派了禦醫過來,勝無大礙,隻是普通傷寒罷了。”
“哦。”信陵君拉長了語調,這時他已經走到了門邊,伸手摸上了門把,卻在推門之前突然轉過身來。魏國公子修長的身影沒在房間的陰影中,唯有兩隻眼睛閃爍著微光。
平原君久久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狐疑地抬起頭來。就在他的目光接觸到門邊站立的人時,對方像是壓抑著什麽似地幽幽說道:
“當年無忌為了救趙,不惜殺了晉鄙老將軍。晉將軍為魏國征戰數十年,忠心耿耿,既不負國,亦不負君。隻是因為老將軍懷疑無忌竊取的兵符,無端成了鐵錘下的冤鬼。不僅是晉將軍,連侯先生和如姬......”信陵君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說道:“無忌救趙,是出於心中的大義,因此無忌從不後悔做了這件事。然而晉將軍終究是無辜的,他雖然不是無忌親手殺的,卻的的確確是因為無忌而死。無忌殺晉鄙,是不義於忠臣。蒼天在上,無忌昔日欠下的債,總有一天會還報到自己身上吧。”
“.......”平原君默然注視著暗處的影子,就像注視著一個自說自話的幽靈。
哐——
推開木門的聲音乍然響起,隨後是跨門而出的腳步聲,緊接著又是幹脆利落的關門聲。
平原君閉上幹澀的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寂靜的屋子中,響起一聲沉重的歎息。
為了大義,他亦不會後悔。隻要趙國不亡,讓他趙勝個人背負罪孽,曆經痛苦不得好死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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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平原君府的家宰懷著萬分歉意迎向廳中的田茵。他的身後跟著十幾位侍女,每人手中都端著一盤精心烹調的朝食,在涼意侵人的清晨散發著誘人的熱氣和香味。
“實在抱歉,主人一夜未歸,讓田姑娘等了這麽久。您先吃一點東西吧?”家宰朝著田茵連連躬身,又朝侍女們使眼色,讓她們將食案放在田茵身前。
田茵在廳中等候了一日一夜,此刻臉色皎然如霜,和平日相比顯得更加白皙,而神情也更清冷了些。她淡淡掃了一眼依次排開的食案,秀眉一挑,抱拳說道:
“田茵已經徹底明白了平原君的決意。在此打擾多時,告辭了!”說完,她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猶如一陣穿堂而過的清風。
“哎!田姑娘......”家宰在後麵還想挽留,不想那年輕女子身輕如燕,轉眼間便不見了人影。
田茵顧不上饑乏困倦,或者說因為心急如焚已經忘記了這些感覺,一路腳不沾地地回到了百工裏的墨家據點。
“老楊,查一查還有多少委托沒有交貨,你留下幾位弟子善後退款。其餘弟子跟我一起,帶上剩下的所有器械,北上代地支援!”她一見到工正楊嗣,立刻下達了命令。
自接到田羨從代地傳回的密信後,田茵馬上展開了調查。然而她始終查不到樂乘主力的去向。田茵幾次拜訪平原君,對方皆借口不見。在苦等了一日一夜之後,田茵終於說服了自己去相信內心的某個判斷:平原君很可能早就知曉了樂乘之事,而他打算放任不管,亦絕無可能向代地派出援軍了。
“茵姑子,田頭領臨去時,吩咐你留守邯鄲。要不我帶人去......”
楊嗣的話還未說完,田茵便皺了眉,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
“明知三百墨家弟子和兩位兄長深陷險境,我怎麽能安然坐在這裏,再讓其他人去冒險?”
“不行!墨家紀律嚴明,田頭領既然是邯鄲據點的首領,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違抗,即使你是他的妹妹!”向來和藹的老楊一反常態地變得異常強硬。
“兄長不在時,我田茵便是這裏的代理首領。我的命令現在就不起作用了?”田茵說到這裏反而笑了起來,臉上飛揚著自信的神采,“老楊,即使咱們人數少,可隻要有我的機關術加上墨家精良的器械,足抵得上一支千軍萬馬。”
“那幹脆將工坊關掉,我和茵姑子一起去!要我留守邯鄲,難不成是嫌棄我這把老骨頭?”
“楊氏工坊對外掛的可是老楊你的姓,咱們好不容易才將據點建成這樣的規模。它不僅是墨家的心血,亦是老楊你的心血呀!況且,工坊已經收了客人預付的錢款,要麽按時交貨,要麽道歉退款。賭上墨家匠人的名譽與驕傲,亦不能幹收完錢偷偷走人的勾當!”
這話點中了楊嗣的死穴,他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恰在這時,另一個渾厚的聲音冒了出來。
“哎,我看你倆別爭了。我和茵姑子先北上支援,老楊處理好善後之事,隨後跟上即是。工坊關掉就關掉了,就憑咱們墨家的本事,再建一個工坊易如反掌。天下那麽大,邯鄲容不下咱們墨家的話,還有韓國的新鄭、魏國的大梁、齊國的臨淄、楚國的......上蔡之類的。”說到最後,徐夫人表情誇張地咧嘴朝田茵眨了眨眼。
田茵一愣,極不自然地撇開視線,徑直對楊嗣說道:
“老楊,就照徐夫人說的做吧,你和幾名弟子隨後趕上。”
楊嗣最終還是被說服了。他一心在支援代地的事上,並沒有注意到徐夫人和田茵的小動作。他接著詢問了田茵幾句之後,轉身去準備相關事宜了。
“茵姑子,那東西也帶上嗎?”待楊工正走後,被田茵晾在一邊的徐夫人討好似地開口問道。
田茵這才轉身瞪了他一眼,冷冷說道:
“帶上。另外,我可要警告你,以後小心說話。要不然......本姑娘的長鞭好久沒抽人了。”
“是是是。”徐夫人點頭如搗蒜,如臨大赦般一溜煙跑了。
田茵拉開木窗,向外遠眺。
秋風襲人,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她想起李斯曾經提醒過她:
“田姑娘身懷絕技,務必多加小心。”
其實,李斯提醒的不僅僅是她本人,而是整個墨家。墨家弟子眾多,組織嚴密,最重要的是墨家擁有當今天下最先進的武器製造技術。不依附於任何國家的墨家,對任何國家來說既是想要拉攏的對象又是暗中提防忌憚的威脅。
楚國春申君出兵摧毀墨家大本營就是一個實證。
她向來討厭儒家弟子,自那之後又加上了一點:討厭楚國人。偏偏那個師從儒家的楚國人還義正言辭地在她麵前說道:“既然墨家號召天下之人兼相愛,田姑娘又為何因國別而將在下置於‘相愛’的範疇之外呢?”
“什麽嘛!那家夥在儒家就隻學會了耍嘴皮子嗎?”田茵紅著臉,怔怔地望著窗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自語。她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語氣中多了一絲埋怨。
說起來,李斯現在到什麽地方了?
這個疑問剛冒出來,田茵便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都怪那個徐夫人說了一些奇怪的話,自己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胡思亂想。
田茵皺眉,一把關上木窗,下樓查點器械了。
翌日,邯鄲百工裏的楊氏工坊大門上貼出了退款的告示。兩日後,工坊大門緊閉,七層高的巍峨大樓已是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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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田茵帶著墨家弟子北上代地之時,護送趙姬母子回國的車隊剛剛經過河內的野王邑。長平之戰後期,親自前往野王督戰的秦昭襄王行營仍保留在野王城的中心,昨夜蒙武將軍特意帶著公子政留宿在了那裏。
從野王向西,北有太行,南有大河。車隊沿著過去秦軍的行軍路線行進,速度亦不慢。從清晨至午時,車隊已經駛離野王一百餘裏。
蒙武向趙姬請示之後,命令隊伍稍作休息。車馬停在官道旁邊,蒙武拿著盛水的皮囊和一袋幹糧正要往玄色車馬的方向靠近,突然旁邊的山丘上發出一聲摧天震地的雷響。一顆碩大的飛石越過秦卒的頭頂,轟然砸到了玄色車馬的車輪邊。一時間,碎石四散,煙塵漫天,巨大的氣浪將馬車掀翻。人仰馬翻的混亂下,秦卒根本來不及反應,第二顆第三顆飛石便接著砸了過來。
荒郊野外,怎麽會有投石機?!
蒙武驚愕不已,然而已經來不及細想,抽劍往嬴政所在的馬車奔去。
“保護夫人和小公子!”他聲嘶力竭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