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 翳

翌日清晨,兩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邯鄲城北的一座大宅中緩緩駛出。前一輛為玄色車廂,後一輛為朱色車廂,車窗都關著。馬車前後簇擁著全副武裝的騎兵,皆著皮甲、負秦弩,氣勢雄健。而在隊伍的最前方,一位三十多歲的將軍身披黑色鐵甲,頭盔下一對淩厲的鷹眼警惕地環視四周。

馬車在宅子前停了片刻,直到一輛快馬從遠處奔來——那是將軍蒙武提前派去打探城門狀況的斥候。

斥候滾鞍下馬,半跪在蒙武麵前稟報道:

“建信君和趙昌在南城門外石橋邊設了行帳,為夫人和小公子踐行。”

蒙武微微蹙眉。這還沒出邯鄲城呢,麻煩事就來了。城門處人流進進出出,若混入一兩個心懷歹意的,後果誰都擔待不起。

他調轉馬頭,退至朱漆馬車邊,隔著車窗朝內說道:

“建信君和趙昌在南門外為夫人和小公子踐行。以防意外,蒙武建議改從東城門繞道而行。”

車內隨即響起了趙姬的聲音。

“建信君和義父對我母子有恩,今日為我母子踐行,怎麽能不去呢?還是麻煩蒙將軍照原計劃從南門出城吧。”

蒙武不好再說什麽,從隊伍中又叫出兩名得力下屬吩咐道:

“你倆和斥候先去南門處警戒,若有可疑人員及時清除。不必顧及趙國那邊,有問題我自會處理。”

“諾!”

三名秦卒即刻揚鞭而去。蒙武麵色凝重地看著前方高大的城牆,朝後揚了揚手。

“出發!”

車騎隨著這一聲令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朝著南麵行進。玄色馬車的窗戶悄悄地開了一條小縫兒,從內露出一對漂亮的桃花眸。眸子中透著孩子氣的興奮和雀躍,左顧右盼地看著街上的情景。

突然一隻手從斜裏伸來,輕輕地關上了車窗。

“啊!先生!”孩童的聲音帶著一絲惱怒。

“公子,小心為上。”成年男子溫潤的聲音被連綿不斷的車軲轆聲蓋住了。

蒙武騎在栗色大馬上,回頭掃了一眼後方的馬車。從他的高度看去,長方形的車廂猶如兩個工藝精美的木盒子,裏麵裝著珍貴的珠玉。

威武的將軍麵無表情,挺直了肩背直視前方。無論歸程中遭遇什麽,他和屬下誓死保護夫人和小公子。

邯鄲南門外石橋邊。建信君安排的上百名武卒將上橋的道路暫時封鎖了。周圍的警戒十分嚴密,不要說閑雜人等,恐怕連一隻螞蟻都靠近不了石橋。按照慣例,嬴政本該下車向建信君回禮,然而蒙武以安全為由,隻是讓嬴政開了小半車窗,坐在車中向建信君道了謝。當時趙昌就站在建信君身後,嬴政致謝時目光輕飄飄地拂過趙昌,眼神冷漠,這讓趙昌心中一緊,疑心頓起。按理說嬴政年紀尚小,不可能知道趙昌和他母親掩蓋在義父女名義之下的另一層關係。但如果他知道......趙昌的額頭上滲出薄薄冷汗。

他迅速離開嬴政所在的馬車,端著酒杯行至趙姬的車前,想要為義女進一杯送別酒。之前趙姬引誘燕相挑起燕趙戰爭的事讓他恨不得殺了趙姬,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趙姬馬上要入秦,隻要她願意在異人或呂不韋耳邊多說幾句好話,建信君借秦國之力奪取相位就不是一件難事。

“義父的心意,女兒心領了。女眷不便在大庭廣眾下露麵,鳴玉讓同車的侍女代替女兒受禮吧。”

趙姬的話音落地後,一名麵容清秀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掀簾從車後下來,款款走至趙昌麵前。

趙昌認得她,來者正是鳴玉的貼身侍女漣香。

“漣香替夫人飲盡這杯送別酒。今日一別,還望公多多保重。”漣香接過金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她將空杯還給趙昌,正要轉身離去時,被趙昌急急叫住了。

“漣香,鳴玉她......”趙昌麵露尷尬之色,側目瞄了一眼緊閉車窗的馬車。

漣香嫣然一笑,低聲說道:

“夫人說了,義父多年的照顧和恩情,她感激不盡,入秦後必定在太子殿下麵前為建信君和公美言幾句。”

趙昌這才放下心來。他暗暗鬆了一口氣,放下杯子朝著趙姬的馬車躬身一拜。

“老夫和小侄的將來就倚靠夫人了。”他謙卑地說道。

待他抬起頭時,眼前的侍女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車上。

踐行一事沒有耽誤太多時間。在建信君與趙昌等人的目送中,秦軍車列重新啟程,向著鹹陽的方向前進。

趙孝成王十五年(公元前251年)中秋過後,八歲多的嬴政終於離開了母親的家鄉邯鄲,踏上了歸國的路途。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某個獨眼的中年男子遠遠地注視著漸行漸遠的馬車。

“嘖!這次一定要殺掉那小子!”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將鬥笠壓得更低些,轉身從石橋不遠處的大樹後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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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遠在燕趙邊境的代地。一場惡戰正在進行。

一名灰頭土臉的趙軍什長一邊砍殺著順著雲梯爬上城牆的燕卒,一邊朝著旁邊所剩無幾的下屬吼道:

“轉射機!”

年輕的新兵勉強將劍刃從敵人身體中抽出,顧不上濺得滿身滿臉的鮮血,跌跌撞撞地衝到架設在垛牆上的轉射機旁。他一把推開同袍的屍體,哆哆嗦嗦地剛往轉射機上裝入弩箭,一隻飛矢迎麵而來。當他注意到時,已經來不及避開。

生死之間,那支致命的飛矢像是中了什麽邪法似地,竟然猛地偏離了方向,斜著落到了離老兵七八尺遠的地方。同時,發出兩聲落地的脆響。

兩聲?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一聲怒吼幾乎在耳邊炸開。

“不要命了?!”

同時,一個魁梧的身影衝到垛牆邊,猿臂舒展,挽弓如月。弦音響起的同時,城下燕卒應聲而倒。

嗖!嗖!嗖!

緊接著又是連發三箭,三箭連中。

新兵鼓起眼睛,愕然的目光從城下移到身側的射手身上,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竟著將軍盔甲,手挽八石的強弓,腰配鎏金劍鞘的長劍。

將軍......毛將軍?!他怎麽會在這裏?

就在新兵恍恍惚惚搞不清狀況的時候,毛遂已經連射十幾發。他的動作極快,幾乎沒見他刻意瞄準,仿佛隨意朝著各個方向開弓,而鐵矢所向,箭無虛發。上箭和發射的速度與勁弩不相上下,甚至超過了墨家精心製造的轉射機。

“小子,還愣著幹嘛?轉射機交給你了!”毛遂轉眼射光了箭菔中的箭矢。他目不斜視,說話間已經抽出了腰間的斷水劍,迎著爬上城牆的敵人殺去。

劍光如電,穿梭在骨肉之間。頓時濃鬱的血腥味彌散開來。

新兵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強迫自己清醒了過來。也許是被眼前的猛將激發出了鬥誌,他一把抓住轉射機,迅速調轉方向,對準城下一個剛剛架好雲梯的燕卒,毫不猶豫地扣下懸刀。

“哎!毛將軍又親自上陣了!”高高的城樓上,一名墨家弟子收回眺望的視線,很是無奈地朝身側的田頭領搖了搖頭。

田羨黑著臉,從腮邊自下頜濃密的絡腮胡子將他的臉色襯托得更加陰沉,幾乎稱得上是凶神惡煞。

毛遂身為目前代城中的最高將領,不老老實實地呆在城中的守舍,反而跑到作戰第一線親自上陣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半個月以來的第幾次了?

田羨鬱卒地歎了一口氣,幹脆將毛遂的事情拋在腦後,扭頭對身後的下屬使了個眼色。下屬立刻揚起手中顏色鮮豔的彩旗,有規律地朝著左右城牆揮出一套動作。

墨家的十八台連弩之車架在代城的城牆上,巨弩如梭,威力巨大。分散開的墨家弟子遠遠看到城樓上的揮旗信號,操縱連弩之車集中朝著撞擊城門的攻城車射擊。攻城車兩側的燕軍不斷倒下,在城門前方堆積成如山的屍體。盡管如此,燕軍仍像湧出巢穴覓食的蟻群一般,源源不斷地撲上來。

一萬對二十萬,分別是防守趙軍和攻城燕軍的人數。

田羨抬起視線,遙望南麵的地平線,微微蹙起的眉鋒間藏著隱隱的憂色。

入夜,激烈的戰鬥告一段落。田羨踩著夜色,疾步走入城中心的守舍。將軍毛遂獨處室中,聽見外麵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目光在接觸到踏著風塵跨入室內的友人時,輕微點了點。

“為將者不立箭矢之下這類的老話就免了吧。我找田兄來有重要的事相談。”

田羨即將出口的話被毛遂搶先一步堵回去了。他粗獷的麵孔有一瞬間的扭曲,落座前還是不依不饒地說了一句:

“毛將軍現在是一城之首,背負的是萬人的性命,可不比你當年逞匹夫之勇的時候!”

毛遂不以為意地地晃了晃依舊戴著鐵盔的腦袋。

“燕軍孱弱,將奈我何?”不等田羨再說什麽,他目光一沉,低聲說道:“還是說正事吧!派往廉大帥那邊的斥候回報,鄗地亦未見樂乘將軍的大軍,這已經是第十七天了。”

初秋,趙國的軍隊兵分兩路從邯鄲出發。一支十萬人的部隊由廉頗率領,在鄗地迎戰燕相栗腹率領的四十萬大軍;另一支五萬人的趙軍由樂乘率領,在代地迎戰燕將卿秦率領的二十萬大軍。毛遂為樂乘軍的副將。離開邯鄲當日,毛遂即受樂乘之命,領一萬軍隊作為先鋒,急行軍至邊境要塞代城提前做好防禦。

主將樂乘將任務交給毛遂時,要求他堅守代城五天。

“五天!毛將軍的先鋒隻要佯裝主力,將卿秦的二十萬燕軍吸引在代城五天就行了!本將的主力部隊秘密潛行,繞道於敵軍側翼,五天後以騎兵部隊向燕軍發動突襲。本將深知燕軍,看似人數眾多,不過是外強中幹,一旦被騎兵衝破陣營,頃刻間首尾不能相應,陷入混亂之中。那時毛將軍再率軍出城,咱們裏應外合,二十萬燕軍根本不在話下!”

作為邊境要塞,代地的城池稱得上是防禦精良的堡壘。然而,與擁有七萬戶人口的大都市邯鄲相比,代城不過是一座軍事化的小城,無法容納五萬趙軍與二十萬燕軍做持久戰。因此,樂乘的計劃不失為一個速戰速決的良計。

毛遂深以為然。即刻點起一萬人馬,以一日急行一百五十裏的速度向代城移動。

代城原本駐軍兩千人。毛遂率領的先鋒到達代城後,進駐城中做好防禦部署,並於城頭掛起樂乘的將旗佯裝主力。一天後,燕軍先鋒到達戰地,見樂乘軍已經率先進城,亦不敢輕舉妄動,紮營城外三十裏。到了第三天,燕軍主力到達戰區,開始大規模地攻打代城。

城內的一萬餘趙軍憑借堅固的城池及墨家精良的武器,擊退了燕軍一次又一次進攻。轉眼兩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計劃中的樂乘主力並沒有出現在代地。

到底是怎麽回事?

疑問如同一大片陰翳覆蓋在副將毛遂心頭。終於在第十二天的深夜,他秘密派出斥候從暗道出城,探察樂乘軍的蹤跡。連續數日,而斥候每一次的回報都令毛遂心中的陰翳越來越重。

樂乘的主力終究去了哪裏?四萬大軍不可能就這麽無緣無故地失蹤了!

在與田羨商議之後,毛遂甚至向鄗地的主帥廉頗那邊派出了斥候。廉頗是鄗代兩支趙軍的總帥,按理說樂乘有任何軍事行動都會向廉頗報告。

詭異的是,從廉頗處回來的斥候表明,若非毛遂派出的斥候,廉大帥還以為樂乘主力正在代城中與燕將卿秦作戰。

“這事......田兄怎麽看?”毛遂將斥候傳回的帛信置於油燈之上。織物的一角接觸到火苗,瞬間燃起了一團火球,冒出一股並不算難聞的煙味。

似乎是被火苗燙到了手,毛遂皺眉呲了一聲,像甩掉燙手山芋似地將燃燒的帛信扔到了陶盆中,然後呲牙咧嘴地甩動著手腕。他的樣子有些狼狽,一雙眼睛卻直直地落在田羨身上。

田羨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頜的絡腮胡子。他有些想笑,但腦中組織的語言打消了他未成形的笑意。

“樂乘將軍不是燕國降將麽?聽聞他在戰前,恰好收到了留在燕國的族兄昌國君樂間的密信。昌國君當真想要背棄主君,投奔趙國?”

毛遂瞪著眼睛,沒有言語。他的眸子中跳躍著油盞中的火焰,晃動的光影將他堅毅的武人麵孔勾勒得更加分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盯著陶盆打破沉默:

“廉大帥正全力與栗腹大戰,一時間難以支援代地。我會向邯鄲的平原君發出急信。”

田羨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為兄還要去安排墨家弟子夜巡之事,先告辭了。另外,我亦會向阿茵寫一封信,讓她幫忙調查一下。”

陶盆中的火焰一點點暗下去,最後隻剩下一小堆焦黑的灰燼。守舍中剩下毛遂一人,魁梧的身軀在牆上投下一個不斷晃動的影子。那影子拿出筆墨,翻開簡牘,坐在案前。也許是覺得埋頭書寫時鐵盔過於礙事,毛遂寫了幾個字之後又擱下筆,抬手摘下鐵盔。頓時,牆上的人影仿佛在刹那間生出一頭張牙舞爪的亂草,毫無章法地向四周伸展著盤曲扭結的草葉。影子的主人對此渾然不覺,蓬亂的斷發配著他眼睛周圍的黑圈,咋看起來就像一隻孤獨的燈下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