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 擊(上)

獨眼男子站在山丘頂,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山下的混亂。十幾名全身披蓋著草葉的屬下正操縱著一台小型的投石機不斷朝下方投擲巨石。投石機表麵蓋滿了草葉,與山體渾然一體,遠遠看去不過是一個凸出的岩體罷了。

他提前安排屬下在這裏埋伏了好幾天。眾人餐風露宿,隻為了嬴政一行人。

投石機對秦卒造成了巨大的傷亡。雷聲轟鳴之下,目光所及之處倒下一大片,血肉橫飛。

眼看著準備的投石快要擲完,獨眼男子抽出佩劍,壓著嗓子發出一聲指令:

“突擊!”

話音一落,四周頓時冒起三四十人,手持武器,如脫韁之馬般朝著山下衝去。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玄色馬車中的嬴政。

借著煙塵的掩護,獨眼男子一行人以猝不及防的速度靠近目標。他們不欲與秦卒纏鬥,一邊持弩勁射,一邊殺到了翻倒的馬車附近。另一邊,秦卒在剛才的投石攻擊中倒下一片,尚能戰鬥的不過十數人,加之塵土漫天,一時間搞不清楚敵人來處,不得不各自為戰,落了下風。

獨眼男子命人堵住從左右兩端奔過來的秦卒,自己健步如飛,提著劍直接繞到車後。此時煙塵漸漸散去,他隔著五六丈的距離撞見一名美豔婦人正奮力將嬴政從車廂中拖拽出來。

趙姬?是剛才投石時,從另一輛馬車上跳下來保護兒子的吧?真是愛子心切。

獨眼男子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也好.......方便我將母子兩人一起解決了。

他在兩個多月前在邯鄲城中刺殺嬴政不成,這次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的主子最想要的是嬴政的命,但如果把趙姬也順便解決了,不僅能將功贖過,說不定還能額外得到一些賞賜。

這麽想著,獨眼男子急趕幾步,周身裹挾著勢在必得的殺氣朝著趙姬母子靠近。

隨著距離的縮短,他看得越來越清楚。嬴政大概在撞擊中受了傷,滿臉是血。他顯然是被嚇到了,怔怔地瞪著車廂內,嘴裏不斷地重複著什麽。

獨眼男子在一片嘈雜中,好不容易才聽清嬴政在說什麽。

“先生......先生......先生死了嗎?”他驚恐地囁嚅著,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任憑身後的婦人將他往遠離馬車的方向拖拽。

獨眼男子順著嬴政的目光看去,隻見傾覆的馬車下方壓著一個男人,隻有手腳露在外麵,已然是一動不動了。

目睹這一幕,獨眼男子從喉嚨深處哼出興奮的短促音節。最初的那次刺殺被一個半路冒出來的書生攪了局。他原本以為自己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在對方的短弩下,沒想到竟然在不久後又活了過來。不,準確地說是醒了過來。

醒過來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因為任務沒有完成,他和他的家人仍然是死路一條。當獨眼男子繼續監視嬴政以尋求第二次刺殺的機會,他發現嬴政開始每日到城中棋社向那名書生學習手談之術。這對他來說,本是絕佳的刺殺時機,不料嬴政的身邊竟暗中跟著數名護衛,使他再難接近目標。

刺殺任務就這麽從夏末拖延至深秋,直到獨眼男子的主人發來最後通牒。嬴政進入鹹陽前,必須拿下他的人頭!否則,主人要的就是自己全家的人頭了。意識到這一點的獨眼男子唯有孤注一擲。

嬴政的歸途是他最後的機會。他的主人亦為這次刺殺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不僅增派了人手,甚至提供了軍隊中才有的投石機。

無論如何,絕不能再失手了!

獨眼男子的視線從馬車下的屍體移回目標人物身上。這會兒功夫,他已經離對方不到一丈的距離。趙姬母子側對著他,慌亂之中完全沒有留意到他的靠近,此時正是下手的良機!

他揮劍一躍而起,徑直朝著目標撲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人突然橫劍擋在了他麵前。劍與劍撞擊的瞬間濺出危險的火星,在那隻陡然睜大的獨眼中留下明明滅滅的殘影。

他的眼珠轉動著。當刺殺者看清眼前那位鐵盔鐵甲的秦將,他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就是蒙驁之子?也不過如此!”說罷,獨眼男子揮劍朝蒙武刺去。

蒙武亦不應聲,黑著臉接下一劍,反手斜刺出去,劍尖從獨眼男子的肋下擦過。獨眼男子埋頭掃了一眼衣衫上劃開的口子,舔了舔嘴唇,神情愈加興奮起來。他腳下一蹬,猛地朝蒙武攻去。

兩個人的武藝不相上下,不得不在原地纏鬥起來。同時,其他秦卒亦與獨眼男子的下屬殺得難分難解,一時間竟形成了誰也無法朝趙姬母子靠近半步的局麵。

趙姬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她迅速觀察了周圍環境,拉起嬴政拚命朝著山丘下一塊巨大的岩體跑去。

趁此混亂,遠離馬車才是當務之急!那塊巨石後麵足以藏身......

美婦人如此打算著,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後那道緊隨而至的危險目光。

獨眼男子側頭注視著逃離了攻擊範圍的母子,嘴角勾起不易察覺的弧度。就在這一刹那,蒙武一劍刺穿了他的身體。

“戰鬥時走神,看來你也不過是......”蒙武嘲諷的話尚未出口,便聽到對方嘴裏發出嘿嘿的笑聲。蒙武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麽,正要抽劍而出時,獨眼男子一把鉗製住了他持劍的右手。

獨眼男子的力氣大得驚人,雙手死死箍著蒙武的劍柄。他似乎毫不介意自己被刺穿了的身體,反而上前一步,徹底封住了蒙武的反擊空間。

血液從獨眼男子腹部的傷口不斷湧出,沒多久就在兩人腳下形成一個小小的血窪。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周圍的殺喊聲中顯得異常清晰,詭異得像雨點墜落於久旱之地。

蒙武的臉上露出愕然的表情,因為他麵前的敵人正咧嘴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獨眼中閃過張揚的快意。緊接著,獨眼男子仰起頭來,大喊了一聲:

“射!”

幾乎在喊聲響起的同時,巨石附近的伏弩盡發。已經奔至巨石近前的趙姬母子猝不及防,轉瞬間被無數飛矢射中。兩人甚至來不及掙紮便直直地撲倒在地,身下黃土很快被血色染紅。

“蒙將軍,是我贏了。”獨眼男子目睹巨石旁發生的慘劇露出了一抹邪笑。緊接著,他吐出一口血,緩緩鬆開了雙手,身軀如崩塌的山體轟然向後倒去。

為了成功刺殺嬴政,他早就備好了三招。投石機,近身搏殺,還有最後一支出奇製勝的暗箭。他若能手刃嬴政,自然是最好。若不能,他和下屬的搏殺便是吸引秦軍注意力的誘餌,而真正的殺招則掩藏在看似安全的地方。

埋伏中的埋伏,死亡中的死亡。虛實變換,明暗相交,可不要小瞧了咱們這些小人物的兵法。

獨眼男子躺在地上,歪著腦袋得意地看著出身名門的秦將,艱難而又恣意地大笑數聲。

任務完成,他的家人不用死了。對了,由於他在執行任務時殞命,他的父母妻兒還能獲得一筆賠償,不枉他這一條不值錢的小命。

笑聲落地,獨眼男子心滿意足地咽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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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香的意識有些渙散,血液從身體湧出,帶走了大部分熱量。盡管如此,她還是拚命用身體護住懷裏的孩子,試圖用殘存的熱量溫暖他。她並沒有察覺到那孩子已經斷氣了。漣香緊緊地摟著他,就像真正的母子那樣。

“沒事的,沒事的......娘會保護你的......”她因為大量失血,臉色慘白,顫抖著嘴唇氣若遊絲。

她想起自己在邯鄲城的大街小巷中不斷穿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孩子——一個和小公子政長得有幾分相似的戰爭遺孤,名字叫做佗。長平之戰後,像佗這樣的戰爭孤兒有很多很多,而趙國並沒有能力去妥善地安置他們,隻能任憑他們流落街頭。

不久前,就在佗快要餓死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婦人出現在他的麵前。對方不僅給了他飯食,還將他帶到一處幽靜的宅院,洗了澡換了幹淨衣裳,從此將他收留下來。佗並不知道有一個叫做政的孩子跟他長得很像,他比嬴政還要大兩歲,但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佗的個子比同齡孩子要顯得矮小些。

佗很感激那位收留他的婦人,他後來才知道那位美麗善良的婦人叫做漣香。漣香隻有在每日送餐的時候才會現身,但這並不妨礙佗將她視作尊敬依賴的母親。漣香從不允許他走出那處偏僻的宅院,他卻將這種形同軟禁的狀況理解為母親對孩子的關心。亂世之中,能尋得一個衣食無憂的庇護所和母親般的溫暖懷抱已經是上天對他的垂憐,他對漣香言聽計從,從不懷疑對方收留他的用意。

那一天,慣常為佗送來飯食的漣香,眼中泛著暖暖的笑意,對他柔聲說道:

“佗兒,是否願意跟著為娘一起去秦國呢?到了鹹陽之後,佗兒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

佗其實並不在乎什麽貴族生活,說實話,他厭惡秦國。然而,這一切與漣香的希望比起來,是那麽微不足道。漣香是他的再生父母,如果是母親希望的,他願意去任何地方。

於是佗表現得興高采烈,滿是期待地接受了這一提議。當日夜晚,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將他接入了另一處大宅子。漣香將他引到一個年輕男人麵前,鄭重吩咐道:

“他會和你同車,告訴你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一路上,你要稱呼他為先生。”

“是。”佗合掌朝著先生一揖。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那位先生姓甚名誰。佗尊敬漣香,因此亦尊敬對方為他安排的先生。先生對他很好,當巨石猝不及防地砸在馬車邊時,是先生將他及時推出了即將傾覆的馬車。緊接著,他落入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那是他視作母親的人衝了過來。

漣香幾乎是在投石落地的同時,從自己乘坐的馬車中跳了下來。朱色馬車上隻有她一人,一路上她不過是模仿趙姬的聲音,一人分飾兩角罷了。她的馬車並沒有在投石攻擊中受到損傷。從理智出發,她應該命禦者迅速調轉馬頭,遠離危境的。然而,她卻奮不顧身地朝著那孩子的方向跑去。

明明那孩子與她毫無關係......她尋找並收留那孩子不過是出於夫人的授命。那孩子僅僅是一個替身,是小公子政的影子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她會第一時間跳下車子朝著那孩子跑去呢?即使那孩子死了,也不過是死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孤兒罷了。

她甚至來不及細想,便在一片塵土之中擁住了佗。

“不要怕!娘為保護你的!”她拚命拉著那孩子的衣襟將他向外拖。

她覺得自己的行徑是那麽不可理喻,同時又是那麽自然。

漣香沒有做過母親。作為翠玉樓培養的舞姬,她在鳴玉出嫁之後自己也嫁給邯鄲的一個小貴族。新婚不久,她的丈夫即出征長平,再也沒有回來。若不是李斯找上門,她恐怕也沒有機會與鳴玉重逢。兩人再次相見時,鳴玉已經做了母親。當她看著秦國太孫夫人像抱著世間唯一的珍寶般抱著小公子時,也曾問過自己:如果她做了母親,是不是也會像鳴玉那般抱著自己的孩子?

此刻,她緊緊抱著佗,就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抱著她的孩子。她感到渾身發冷,而眼中卻不知情由地湧上滾燙而濕潤的**,正如她的身體浸泡在一片滾燙而濕潤的**中。

她不知眼淚為何而來,卻知道自己不悔不怨。

漸漸遠去的意識中,她想起臨別時,鳴玉將頭靠在她的肩頭,如同昔日親密姊妹間交頭細語般低低問她:

“漣香,你怨我嗎?”

......

她模糊的視線中,最後見到的是半跪在身邊臉上掛著悲傷表情的蒙武將軍。

原來號稱虎狼的秦軍臉上,也會有悲傷的表情麽?

漣香牽動嘴角,想要嘲笑自己的新發現。不過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笑了。

她緩慢地闔上眼睛,始終沒有鬆開懷抱著佗的手。

思緒一點點飄遠了......大概會隨風飄到玉姊姊身邊吧。

怎麽會呢?漣香怎麽會怨你呢?玉姊姊,漣香盼望著你母儀天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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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西麵的太行山徑中,趙姬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猛地睜開眼睛。毫無來由的傷感在她胸中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車廂外李斯冷靜得可怕的聲音:

“敵襲!”

嬴政一躍而起,噌地抽出了懷中的短劍,躬身擋在了母親身前。昏暗狹小的空間內,柳葉形的劍刃反射著懾人的寒光,那道白光晃得趙姬的一顆心都緊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