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 救
突如起來的呼喚令李斯吃了一驚,他駐步細看,立刻認出了來人——竟是燕國太子丹。對方顯然也沒有料到李斯會出現在這裏,稚嫩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
“先生也是來救阿政的嗎?”他向李斯投去熱切的目光,語氣裏滿含希冀。
李斯沒有回答,他謹慎地觀察著周圍,發現燕丹是獨自一人。他朝對方點了點頭,兩人一起退到了樹後。
“太子為何會在這裏?”李斯小聲問道。
“我聽太傅說,趙夫人和阿政被抓入了大牢,明日就要問斬。”說到最後,燕丹的聲音抖了抖,眸光也黯淡下來,“我求太傅想辦法救出阿政,可太傅說燕趙兩國即將開戰,我們自己也是處境艱難、自身難保了,哪裏還管得了別人。我再三懇求太傅,他隻顧搖頭,最後大概被我纏得急了,便說邯鄲城內隻有建信君能救阿政。於是我趁著太傅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與嬴政不同,燕丹被送到趙國為質前已經貴為太子。燕丹五歲時,燕王喜派遣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到東宮教其功課,這位先生即太傅鞠武。鞠武是燕國有名的智者,任太傅兩年後又跟隨太子丹來到趙都邯鄲,可謂燕丹最親近最信賴的一位輔臣。
燕丹救人心切,一時衝動地跑到了建信君府。他出門時沒有想太多,真到了建信君府邸前才意識到關鍵的問題。自己不過是一名身份尷尬的質子,加上燕趙兩國目前的微妙局勢,即使讓他見到建信君,又要如何說服對方救出阿政呢?說不定非但救不了阿政,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就在燕丹猶豫不決的時候,意外見到了李斯的到來。
自從嬴政拜李斯為師之後,燕丹多多少少感到了寂寞。因為他在邯鄲唯一的玩伴專注於功課,與他玩耍的時間減少了很多。燕丹心裏雖有些不痛快,但也真心為阿政有了一位打從心底敬佩的老師而感到高興。他有太傅鞠武,而阿政一直沒有固定的老師。僅僅是燕丹在邯鄲的這兩年,他見過阿政前前後後換了十幾位先生。他們無一不是被趙夫人恭恭敬敬地請來,過不了多久又被阿政活活氣走的。所以能讓阿政主動拜其為師的,一定是一位不輸太傅鞠武的先生。
燕丹之前見過李斯一麵,對他印象深刻。加上李斯之前也救過阿政,因此燕丹再見李斯時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對他生出強烈的信任感。
李斯聽完燕丹的一番述說,稍微思索後又問道:
“太子到這裏多久了?您有見過其他人出入建信君府邸嗎?”
“其實也沒多久......我一直躲在樹後,想著到底要怎麽救出阿政......這期間隻有阿政的大父趙昌來過。”
“他仍在府中麽?”
燕丹點了點頭。他沒見對方出來,想來趙昌還在建信君府。他原本以為趙昌一定會想辦法營救趙夫人和阿政,可太傅告訴他,趙昌現在恨不得和趙夫人撇清一切關係,更不可能救人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太傅才會覺得建信君即使有能力救阿政,也絕不會出手相助。
如今能指望的人,大概隻有眼前這位氣質儒雅的先生了。
此刻,燕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李斯身上。他對李斯幾乎是知無不言,有問必答了。
“其實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和阿政有關。”燕丹不由自主地掃了眼四周,因為緊張而咽了口唾沫,“太傅收到密信,言秦王於不久前駕崩。秦國派往各國通報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相信正式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邯鄲。”
他的聲音細若蚊吟,聽在李斯耳中卻猶如雷霆。
李斯平靜的外表下,心湖翻起看不見的巨浪。他的瞳孔微微收縮,呼吸也出現了短暫的停滯。
過了一會兒,李斯竭力以平常的聲音對燕丹說道:
“此事多謝太子相告。請太子放心,在下一定會救出您的朋友。”他的聲音極有親和力,有著奇異的撫慰人心的效果,“太子不宜在此久留。若太子信任在下,救人的事就全部交給在下處理吧。”
燕丹看著李斯的眼睛。他無條件地相信,李斯一定能夠救出阿政。於是他合攏手掌,鄭重地朝李斯鞠了一躬。
“那就拜托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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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君趙欒果然如傳聞一般,是一位陰柔美貌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皮膚細膩,有著婦人一般的尖削下巴。他穿著繁複華麗的服飾斜倚在短榻上,身側的胡**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是趙欒的叔叔趙昌。
一名美姬跪坐在短榻前,芊芊玉手剝著剛從南方送來的橘子。另一位美姬則靠在建信君懷裏,旁若無人將橘瓣喂到主子口中。
李斯目不斜視,目光始終落在建信君倚坐的榻前,抬起大袖掩麵一拜。
建信君對此視若無睹,不僅沒有出聲,甚至沒有正眼瞧過李斯。倒是一邊的趙昌首先發話了。
“你就是李斯?那位荀卿的大弟子?”
“在下正是李斯,不過現在已經不是荀卿的弟子,僅僅是一普通的稷下生。”
趙昌聞言,陰騭地笑了笑,神色倨傲地仰起脖子,不冷不熱地說道:
“老夫也知道你的一些事。邯鄲之戰時,你曾受到廉頗將軍和平原君的禮遇。老夫聽聞,是你說服秦將王齕退避三舍,這才使平原君出使楚國的車駕順利出城。要說趙楚聯盟得以成功,也有你李斯的一份功勞。那平原君枉稱尊賢納士,事後僅賞賜了你千金,連一官半職都沒有給你。老夫說得是也不是?”說到最後,趙昌的語氣滿是譏諷。
李斯麵不改色,埋首再拜。
“公所言不虛。”
“那你不去找平原君要你該得的賞賜,到我建信君府做甚?”此時建信君終於抬起了眼皮,歪著腦袋覷向李斯。
“在下來助建信君奪取平原君的相位。”
建信君悚然一驚,轉頭看向趙昌。趙昌的臉色更加陰沉,揮手將兩位美姬屏退了。
“李生在這裏胡言亂語,可是要掉腦袋的。”趙昌出言成冰,目露殺機。
李斯淡淡一笑,清透的眸子直視趙昌。
“若在下今日不來,恐怕日後要掉腦袋的便是公與建信君。”
“!”
建信君到底年輕,不待趙昌說什麽,自己先沉不住氣了。他猛地從短榻上直起身,指著李斯怒道:
“賤儒,膽敢在此威脅本君!”
李斯輕輕搖頭,臉上波瀾不興,倒是語氣更加恭敬。
“建信君方才之言差矣。在下既然不再是荀卿弟子,自然當不起儒生之稱。”
建信君美貌的麵孔有一瞬間的扭曲。他那猶如傅粉的白皙膚色上泛起怒火的潮紅,指著李斯喝道:
“來人!將他拖到庭中鞭笞三十!”
話音剛落,殿外便呼啦啦湧入一隊持劍負戟的侍從,將李斯左右架了起來。就在武士們要將李斯拖拽出去時,趙昌伸手製止了。
“且慢,待他將話說完。”
武士們又迅速退了下去。李斯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被扯皺的袖子,這才慢悠悠地說道:
“在下聞公之義女趙姬以通敵賣國的罪名被平原君逮捕下獄,其子趙政連坐。公與趙姬有父女之名,之所以現在還能安然坐在這裏,不過是因為公乃建信君的叔叔,而建信君又得寵於趙王的緣故。若在下為平原君,絕不會就此罷休,一定還會利用趙姬下獄的機會一舉鏟除朝堂上的政敵。”
“那麽,你若是平原君的話,具體會怎麽做?”趙昌看似鎮定,稍稍繃緊的聲線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豈不知趙姬的下獄很可能會牽連到自身?昨日平原君隻針對趙姬母子采取行動,不過是因為他知道王上必定會庇護自己。一旦燕趙正式開戰,平原君主內,廉頗主外,兩人結成朋黨、沆瀣一氣。到時,若平原君再以清君側為名威脅王上,事情就大大不妙了。麵對大敵當前,國事離不開將相二人的局勢,縱使王上寵愛建信君,亦不得不權衡利弊。最糟糕的情況,恐怕建信君和自己皆難逃厄運。
此時,李斯從容答道:
“朝中人人皆知,燕相出使趙國時,與他接觸最頻繁的是建信君。為了與燕相交好,建信君甚至送了十幾名舞姬到燕相下榻的館舍,歌舞歡娛通宵達旦。而趙姬與燕相私通,是否也是出於某些人的授意呢?”李斯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趙昌,“平原君為相,總理國政,自然也有能力幹預司法刑獄。他若說趙姬通燕是受公暗中指使, 便一定能找出千百種方法來證明他的說法。到時,通敵賣國的罪名就戴到了公的頭上。公是建信君的叔叔,所以建信君也脫不了幹係。”
趙昌的臉色更加難看。李斯的話如同一記悶拳打在他的胸口,使他氣血翻湧,一口鬱結之氣堵在喉間,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的確暗示過鳴玉接近燕相,但那不過是為了助建信君奪位而刻意拉攏他國的勢力。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鳴玉竟然借引誘燕相的機會挑起兩國的戰爭。當他聽聞真相時,內心翻湧的情緒無法用語言描述。虧他數年來為鳴玉提供庇護之所,不想卻遭此背叛,如今恨不能親手殺了那對母子。
趙昌咬牙切齒,好不容易將悶氣強壓下去,故作無事地瞄了李斯一眼。
“李生要如何助建信君?”
李斯的唇角勾起一個似有似無的弧度,他的目光從趙昌落到建信君身上。此時建信君已沒了剛才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情,低下頭乞求般地看著李斯。
如今攻守之勢逆轉,李斯卻不著急進攻。高明的遊說者首先要為對方的利益著想,然後讓對方認為自己是為了獲得某種好處才來獻計。唯有**裸的利益交易能打消對方的疑慮。至於自己的真實目的,則要藏著掖著,不到最後不顯露半分。
“在下助平原君得千金,不知助建信君能得到什麽?”李斯的嗓音清亮如水,聽在建信君眼中卻滿滿都是討價還價的意味。
建信君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輕笑一聲。
“你想要什麽?”
“三千金。”李斯說出這個數字時,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建信君看向自己的叔叔,見對方微微頷首。三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可對他來說也算不得什麽。
“隻要你的建議能助本君登上相位,何止是三千金,六千金亦不在話下!”
李斯見時機成熟,亦不再和叔侄二人兜圈子,合袖一拜直入主題。
“眾所周知,平原君與楚國春申君、魏國信陵君交好。春申君為楚國令尹,平原君既與春申君相交,意味著他的背後有強大的楚國支持。建信君為了與平原君相抗衡而親近燕相栗腹,然燕國土地狹窄偏於一隅,實力能與土地廣闊帶甲百萬的楚國相抗衡麽?所以說,建信君從一開始就選錯了盟友。七國之中,秦國最強。建信君要想扳倒平原君,必須獲得秦國的外力支持。”
建信君聞言,遲疑地搖了搖頭。
“本君欲結交秦國,恐秦國不願與本君結交。”
“這有何難?隻要建信君進宮說服趙王,放了趙姬兩母子,且將二人好生送回秦國,秦國必感激建信君。建信君再遣使攜金前往鹹陽結交公子異人的心腹呂不韋,獲得秦國支持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趙昌聽到要救趙姬母子,挑了挑眉毛,冷冷說道:
“趙姬犯了死罪,其子嬴政又是質子,豈是說放就放的?”
他剛說完這句話,便見李斯露出一個深邃的笑容,接著他聽到對方從容不迫地道出了一個驚天消息。
“建信君與公尚不知道秦王贏稷已經駕崩了麽?”
“你說什麽?!”這個消息來得過於突然,趙昌下意識地又質問了一遍。
“在下雖不能告知這個消息的來源,但在下保證消息絕對可靠。秦國的正式文書應該很快就會送到邯鄲。秦太子贏柱即位,按例將於十月份到舊都雍城舉行登基大典,改元稱王(作者注1)。而嬴政作為新君的嫡長孫,沒理由不出席祖父的登基大典。因此秦國一定會在文書中要求趙國送還質子政。而在秦國使節到達之前,想必平原君會率先收到間者發出的密信。他若提前做出什麽舉動......建信君與公便永遠失去與秦國交好的機會了。”
一番言論下來,不管是建信君還是趙昌都陷入了沉默。李斯的目光落到趙昌身上,幹脆利落地給予最後一擊。
“此時救趙姬母子就是救建信君與公自己的性命!日後建信君有強秦相助,還怕扳不倒一個平原君麽?”
趙昌聞言,終於做出了決定。他疾步走到建信君身前,急切地說道:
“還望建信君即刻進宮,無論如何要說服王上下令釋放趙姬母子。”
李斯立於趙昌身後,平靜的臉色看不出任何情緒。唯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的焦灼並未有半分削減。
“能否讓在下與建信君同去?”
建信君看了一眼趙昌,又看向李斯,短暫猶豫後點頭應允。
“也好......你先站在殿外等候,若有需要本君會叫你。”
很快,兩輛馬車朝著王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斯重新回到封閉的車廂中,待完全坐穩之後才伸手擦去了額角的一層薄汗。在親眼看到嬴政被釋放之前,他實在難以安心。他記得毛遂之前說過,平原君絕不會留下嬴政性命。既然燕國那邊已經收到秦王駕崩的密信,想必平原君也知道了。毫無疑問,平原君一定會采取行動.......
注1:秦國遷都鹹陽之後,每逢國君的即位、親政等大典仍舊會回到秦國舊都雍城(今陝西省鳳翔縣)舉行。又因為秦國以十月為歲首,國君新喪之後,要等到十月為新君舉行登基儀式。儀式完成之後才能更改年號,正式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