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 患
毛遂看到宋伯回來時,沒等他開口解釋便猜到了大概。他哎呀一聲,狠狠一跺腳,遠遠地朝宋伯吼道:
“你怎麽讓他給跑了?!”
宋伯腿上受了傷,被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進來。他因沒有完成主人交代的事內心本就忐忑不已,如今見主人惱怒,不由地更加惶懼。毛遂話音剛落,他奮力掙脫旁人的攙扶,撲通一聲伏在地上,連聲謝罪。
毛遂卻顧不得和宋伯搭話,轉身即朝馬廄奔去。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閃過好幾個李斯可能會去的地點。無論如何,他必須要在李斯采取實質行動前把他給揪出來!
事前他並不是沒有想到李斯掉頭返回邯鄲的可能,隻是他低估了李斯營救嬴政的決心。可惡!他明明那樣推心置腹地勸誡過了!難道他與李斯十二年的交情,還敵不過李斯與那小子一月餘的師生之情?
想到這裏,毛遂攥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果然還是因為那小子是秦國宗室.......李斯已經打定主意要入秦了麽?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
毛遂猛地刹住了腳步。兩隻虎目瞪得猶如銅鈴,閃爍著金屬般的寒光。
應該怎樣.......
多年前的記憶不期然地在腦中複蘇。稷下學宮擁擠的下寮食舍中,他拿開用來占位的青銅劍,將自己吃過的空碗盤一個個疊起來,給晚來的舍友李斯騰出了一個吃飯的位置。那時候他們剛剛通過荀子的第二輪考驗,還差最後一步就能如願成為荀子的弟子。毛遂和李斯是一組搭檔,當時他挺慶幸不必與李斯為敵。也許是過於放鬆了,他不小心當著李斯的麵將真心話說了出來。
“其實為兄還頗為擔心會與你為敵。不過這樣看來的話,倒是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他記得自己說完這句話之後,李斯隔著一摞兒碗碟眨了眨眼,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哦?毛兄的意思是斯很可怕嗎?”少年清澈的嗓音裏滿是調侃的語氣。
那一刻,毛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那是承認你的實力。隻有能力與我比肩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我的搭檔吧。我們倆搭檔的話,難道不是天下無敵嗎?”
他說的是實話,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用自己的佩劍指著朝夕相處的好友。所以當荀子的最後一個考驗來臨時,毛遂麵對突然拔劍相向的李斯,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人之性惡。我不殺人,不等於人不殺我。
毛遂渾身冰冷,寒意混雜著灼熱的憤怒,隨著沸騰的血液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蒸發出來。他盯著友人溫潤的麵孔,驚覺自己從未看透身邊這位同食同住五個多月的楚國人。他寒毛倒豎,既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又在心底咬牙說道,若對方真要動手,自己也絕不留情!
之後的事情發展,證明毛遂不過是虛驚一場。毛遂記得自己在儒家石室中仰頭大笑,心裏別提多痛快。然而事隔十二年,已經身為趙國上卿的毛遂再度想起往事,卻沒有了當初那份爽快的心情。
毛遂緊蹙眉頭,想要甩掉什麽厭惡的東西似地使勁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他來到馬廄徑直牽出墨梟,正要跨馬而出的時候,家宰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
“主人!平原君請您速去相府。”
毛遂心裏一沉,料定必與趙姬母子有關。他扯動韁繩,腳後跟在馬腹上輕輕一踢,驅使著駿馬往外而去。
當他一路疾馳來到平原府,發現已經有一名貴客早他一步到了,那人正是信陵君魏無忌。毛遂踏入鹿鳴堂時,平原君正和信陵君小聲說著什麽。兩人見毛遂進來,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他。毛遂總覺得兩人的目光帶著某種深意,仿佛冰層下的暗流湧動,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像平常那樣朝兩人行了禮,沉默著坐到了下首。
毛遂曾是平原君的門客,與平原君的關係也比其他同僚要來得密切。因此他坐下後也懶得再說那些客套話,而是徑直問道:
“平原君何事相召?”
平原君麵色凝重,他最近似乎隻剩下這種表情了。在毛遂的注視下,他拿起坐席邊的一封簡牘遞了過去。
“毛卿先看看上麵的內容吧。”
毛遂迅速將文字掃了一遍,同時因巨大的震驚而瞪圓了雙眼。原來那上麵稟報了秦王贏稷駕崩,以及秦廷欲迎回異人留在邯鄲的妻兒。
“這是鹹陽間者先行發回的密信。估計秦國使節將在明日清晨抵達邯鄲。一旦文書遞交到王上手中,恐趙姬一事有變。”平原君定定地注視著毛遂,將他的擔憂說了出來。
“平原君認為,王上會下令釋放趙姬母子?”毛遂問道。
平原君沉默著,僅以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此時,旁邊的信陵君開口了。
“趙王恐懼秦國的報複,想必會按照秦國的要求將趙姬母子送回。”
毛遂將雙手攏入袖子,眼中跳躍著危險的火花。
“昔日吳王夫差將越王勾踐放回國,勾踐不忘在吳國為奴時的屈辱,臥薪嚐膽十年,終於滅吳複仇。可見做事若不斬草除根,必定後患無窮。嬴政在邯鄲出生長大,趙姬帶著他過了幾年東躲西藏的日子。這對母子在邯鄲吃過不少苦,嬴政能輕易忘記麽?何況他們現在又被平原君關入大牢,屈辱更甚從前。嬴政是異人的嫡長子,日後若為秦王,一定會對趙國大加報複。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方士才會向平原君暗示嬴政是趙國最大的威脅。毛遂鬥膽建議,既然王上已經下令將二人秘密處死,不如一做到底,絕不能放虎歸山!”
平原君聞言,露出猶豫的神色。他歎了一口氣,有些為難地說道:
“本君與毛卿想法一致。然而燕國正伺機攻打趙國,若趙國不交出嬴政,一旦趙燕開戰,恐秦國背後偷襲。”
毛遂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咧嘴笑了起來。相比平原君的愁眉苦臉,毛遂似乎根本沒把平原君擔憂之事當作一個棘手的難題。
“燕國之所以攻打趙國,是因為燕相栗腹極力勸說燕王的緣故。而栗腹之所以要攻打趙國,是因為想得到趙姬。如果趙姬死了,栗腹便失去了攻打的理由。就遂所知,栗腹從來不是一個醉心於軍功的人物。此人貪財好色,我們隻需要在趙姬死後,遣人攜帶重金入燕賄賂栗腹,他自然會打消攻趙的念頭。至於秦國,正逢國君新喪,新君絕不會在喪期發兵。”說到這裏,毛遂側目看向信陵君,“平原君和信陵君皆是天下知名的賢公子,有號召諸侯的能力。借信陵君之力,六國再起合縱亦非難事。隻要燕趙不起衝突,我國加強對秦國的防備,秦國鑒於之前邯鄲之戰失敗的教訓,亦不會因為區區一個質子而對趙國發難。”
平原君聞言,稍稍舒展了眉頭,微微頷首。倒是信陵君搖了搖頭,提出了質疑。
“燕王認為趙國國力衰弱有機可乘,他輕易被栗腹說服攻趙,說明本身即貪圖趙國的土地。即使栗腹打消了攻趙的念頭,燕王也未必會收回成命。如今燕國大軍匯集,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燕王執意攻趙......”
“這也不難。”毛遂身體前傾,語氣頗為自信,“我們秘密處決趙姬母子,對外宣稱二人失蹤。秦國必遣使責趙。到時平原君可向秦使透露,燕相出使趙國時是如何覬覦趙姬美色。昌國君樂間送來的人證尚在樂乘將軍府中,平原君再將此人送到鹹陽,讓對方在秦王麵前好好描述一番燕相是如何為了一己之私,欲起全國之兵奪取一婦人的。如此一來,秦國必懷疑趙姬母子的失蹤與燕相有關。隻要秦燕兩國局勢緊張,燕王防範秦王還來不及,哪裏還敢出兵攻趙?”
“不愧是毛卿,好一個嫁禍之計!”平原君拊掌歎道,“隻是本君擔心,一旦王上收到秦國的文書,會對趙姬母子的處決猶豫不決。”
毛遂眯起眼睛。他想到李斯此時應該在為營救嬴政而奔走,他既然沒有來找平原君,極有可能去了建信君府。無論如何,為了趙國存亡他絕不能讓李斯將嬴政救走。
他蹙起眉峰,眸光堅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唯有趁秦國使節尚未到達邯鄲,現在立刻前往大牢殺掉趙姬母子。”毛遂加重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低沉的嗓音透著武人特有的殺伐果斷,“還請平原君將這個任務交給毛遂。”
平原君微微一愣,眉間凝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目光直直落到毛遂的眼底。
“毛卿可想清楚了?私殺囚犯是重罪,何況毛卿殺的是秦國王孫。事後王上為了向秦國有個交代,恐怕不會輕饒你。”
毛遂聞言,立刻從坐席上起身。他伸手取下腰間佩掛的斷水劍,雙手托劍過頭,單膝跪了下來。
“六年前毛遂為國請死一戰,今日初心不改,願持寶劍為國除患。”
一句話將在場的三人都帶回了那場慘烈悲壯的圍城之戰。尤其是平原君,聽聞此言更是思緒翻湧,難以平靜。那日他站在三千門客麵前,親手將自己的斷水劍賜給毛遂的情景曆曆在目。他又想起李談,那位和毛遂一起請為死士的青年。國士以身報國,他能補償的不過是將李談之父封為李侯罷了。
平原君眼中含淚,上前攙扶起了毛遂。
“毛卿果真乃忠義之士!昔日毛卿文定趙楚聯盟,武退秦軍三十裏,雄姿英發,豪氣幹雲。今日見君之壯心,不減當年!”他頓了頓,目光閃爍,“毛卿且放心去吧。若有萬一,卿之母親妻兒,本君會好生照顧。”
毛遂身體一僵,仿佛萬箭穿心般痛苦地闔上雙眼。他毛遂能做到不負國,卻做不到不負家。拋家棄子、為國紓難,也許這就是身為趙國人的宿命?長平的硝煙早已散去,而活著的趙人不得不背負起長平四十五萬將士的血海深仇。恍惚間,他的耳邊響起邯鄲城外的撕殺聲,他看到無數壯士在他的麵前倒下,鮮血染紅了趙國的土地。他又想起自己站在城樓之上,目送著趙括白馬銀甲,率領赳赳龍虎軍踏出邯鄲城的城門。
“等我歸來再請毛兄到這翠玉樓裏,叫上李斯,三人喝個痛快!”馬服君最後一句話如猶在耳。
毛遂猛地睜開眼睛,眸光一冷,斂去了所有情緒。
他不願再耽擱分毫,和平原君簡單交談幾句之後便揖首告辭。毛遂退後幾步剛要轉身離去,不料信陵君叫住了他。他回頭看去,不期然地瞥見信陵君正與平原君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剛踏入這間屋子時的不適感卷土重來,毛遂壓抑著焦躁的情緒問道:
“信陵君還有什麽事要交代麽?”
說實話,他隻希望信陵君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然而事與願違,信陵君的樣子猶如上門告知訃告的使者,渾身散發著沉痛的氣息。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既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又讓人覺得曖昧不清意有所指。這無一不挑戰著毛遂的忍耐極限。就在毛遂壓抑不住,想要開口再問一遍的時候,信陵君終於打破了沉默。
“毛卿知道長平之戰,趙國戰敗的原因麽?”
毛遂神情一凜,不知信陵君為何在這個關鍵時刻提到長平之戰。他朝信陵君投去質問的目光。
長平之敗,難道不是因為白起......
信陵君仿佛知道毛遂在想什麽,他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
“誠然是武安君之計,然而真相絕非外界所傳的佯作敗退、誘敵深入,而是在情勢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將計就計,反其道而行之。”信陵君神情嚴肅,眉間隱約現出一個淺淡的川字,“毛遂曾在稷下求學,應該認識荀卿的另一位弟子,韓國公子韓非吧?”
“!”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耳邊炸開。毛遂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徹底轉過身正視信陵君,灼熱的目光幾乎要在信陵君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還請信陵君告以實情。”
===========================================================
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它完全消失之後,平原君才把目光從室外移回,落到安坐於席的另一個人身上。
“若非無忌賢弟,為兄恐怕至今還不知長平之戰的真相。”他的聲音有一絲悵然和悲戚。
“全賴門客之力,多掌握了一些情報罷了。”
信陵君這句話絕不是謙虛。他還在魏國時,有次陪魏王博戲,北部邊境傳來消息,言趙軍進犯。魏王憂懼,信陵君寬慰說,那不過是趙王田獵罷了。後來傳回的最新消息果然如信陵君所言。原來信陵君有一位門客暗中掌握了趙王的情報,但凡趙王有什麽動靜,信陵君都能事先知道。
諸如此類的事情不一而足,以至於魏王都頗有些忌憚他這位年紀最小的王弟。
此時,平原君聽到信陵君那句語氣淡然的話,無言地扯了扯嘴角。他趙勝門下亦有數千門客,單論數量與魏無忌不相伯仲。若論質量.......哎,不提也罷。
另一邊,信陵君亦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自客居邯鄲以來他最為信賴的心腹朱亥,於四年前毫無征兆地突然消失了。事後他派了無數門客調查尋找,最後竟發現朱亥的背後隱藏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韓國公子非。
信陵君熟悉各國宗室,此前對公子非的印象卻極為有限。他原本隻知公子非乃口吃之人,因其母出身卑微,公子非自小在韓宮備受冷落,極少在國家典禮中露麵。這位默默無聞的公子長到十七歲時,出人意料地成為了大儒荀卿的弟子。四年前,公子非獲得出師資格返回韓國。恰好在他離開稷下的前一個月,信陵君的近侍朱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邯鄲。
就在信陵君擔憂朱亥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時,一名剛來不久的韓國門客告知信陵君,他覺得朱亥的相貌像極了韓國公子非的某位仗身。
信陵君聽罷隻是笑了笑,全當是偶然。待派往各地的門客們傳回進一步暗查的結果後,信陵君在炎炎夏日出了一身冷汗。
回想與朱亥結識的種種,信陵君呆坐原地,良久不語。他自認為禮賢下士虛懷納諫,對朱亥信任有加,幾乎言聽計從。竟不料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韓非手中的提線人偶。
也許連侯贏和如姬也與韓非......可惜二人均已自殺,可說是徹底地死無對證了。
信陵君每思及此,常脊背發涼,汗毛倒豎。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醜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作者注1)。
韓非出於荀子門下,亦非人也?
可怕,實在可怕!信陵君雖未親眼見過公子非,但他越是了解此人的過往便越覺得此人是至寒至冷的存在,毫無人類該有的溫度和感情。隻要有必要,世間萬物都可當作他的棋子。
“無忌賢弟不是說,公子非先助秦,後助趙,實則存韓麽?他長年立於暗處默默無語,卻將各國玩弄於股掌之上。可見此人心機深不可測,可怕之極!”
平原君的聲音乍然在鹿鳴堂中響起。信陵君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地看向說話人。
“公子非回國後依然不受韓王重用,空有一身才學而不得用,猶如和氏抱璞泣血。若是哪一天他棄韓奔秦,秦國豈不是如虎添翼,到時趙魏兩國就危險了。”平原君緊鎖眉頭,繼續說道。
信陵君幾乎在最後一個音節落地的同時做出了回應。
“勝兄過慮了,即使韓王終生不用公子非,公子非亦絕不會入秦。”
“賢弟為何如此確定?”
信陵君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麵前的男人,淡淡說道:
“魏王不用無忌,無忌會因此而入秦麽?趙王不用勝兄,勝兄會因此而入秦麽?若你我皆不會入秦,那麽公子非亦不會入秦。因為他和你我一樣,生於公室,家國一體,責任重大。比不得平民百姓,悠悠然遊走於四方。”
平原君聞言哼笑一聲,帶著少許自嘲的意味。
“那麽咱們來說一說平民李斯。李斯似乎沒有回齊國,如果他是轉頭回邯鄲了......賢弟認為,毛遂不巧遇到李斯的話,還殺得了嬴政嗎?”
“那就要看當事人為國除患的決心了。”
接下來,鹿鳴堂陷入長久的沉默中。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烏鵲,落在室外的公孫樹上,呀呀叫個不停。
室內的二人不約而同地抬頭往廊外看去。
秋日晴空萬裏,不見一絲陰霾。
注1:出自《孟子·公孫醜上》。意為“沒有同情心,不是人;沒有羞恥心,不是人;沒有謙讓心,不是人;沒有是非心,不是人。”孟子在這一篇章中闡述人性本善,與荀子主張的的人性本惡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