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珠
平原君將媒氏呈上來的名單反反複複看了十幾遍。名單中除了十五歲以下正月出生的男子姓名,還附上了家庭出身以及父母的姓氏。除去平民之子,還有部分公卿子弟,甚至有一些出自於平原君熟識的官僚或貴族家庭。他叫來管理刑法的大司寇,令他調查名單中涉及的家庭是否有刑罪之人。隨後,他命心腹將名單抄寫了兩份,一份送往大司馬府,囑咐名單上的人一旦傅籍後征入軍隊即派人暗中監視;另一份交給了小宰,以便公卿子弟萌蔭入仕時進行核查。
他亦不知這樣是否能夠阻止方士所說的“威脅”,然而不做這些他又無法安心。待忙到黃昏時分,安插在薊都的間諜傳來了遲到了一天的密信。平原君覽信完畢,臉色大變,立刻吩咐車馬前往廉頗府邸。
廉頗府前的拴馬柱上栓著一匹青驄大馬。平原君一下車便注意到那匹馬頗為眼熟,尤其是馬背上的鍍金雲紋馬鞍一看便知是王室所用。他略略沉吟,那具馬鞍不正是先王賜給……一想到那個人的背景,平原君不得不將他與剛收到密信聯係起來。他甚至進一步猜測,對方來拜訪廉頗的目的恐怕也是和他一樣,皆是為了燕國攻趙一事。
果然不出所料,當平原君被引入內室,一眼便認出了那匹青驄大馬的主人——將軍樂乘。此人年齡大約在四十六七歲,圓臉大眼,唇下正中央蓄著一小撮短須,修剪得剛好與下巴尖持平。當樂乘的目光與平原君撞到一起,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一絲驚喜,似乎他樂於見到平原君的出現。
“哎呀,頗正打算與樂將軍一起去找您呢!不想平原君您先一步過來了。”廉頗將平原君請入上座,又朝樂乘使了一個眼色。
“樂將軍,正好平原君亦來了,將你剛才拿給老夫看的密信也呈給平原君過目吧。”
此話一出,平原君疑問的眼神又立刻回到了樂乘身上。
樂乘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一封帛書,上前遞給了平原君。
“此乃族兄樂間暗中遣人送來的。自乘入趙以來,從未與族人有過聯係,這次收到燕國來信還是第一次。乘不敢私自拆信,遂帶著信件來找廉頗將軍。”樂乘的話中帶著極輕微的燕國口音。他本是燕將,與樂毅、樂間父子是同族。二十年前,樂乘攻趙兵敗被俘,由此歸降趙國(作者注1)。趙國先王惠文王欣賞其將才,特意賞賜了一具鍍金雲紋馬鞍給他。
平原君聽聞來信人是燕國昌國君樂間,不由地抬眸多看了樂乘一眼。在兩國即將爆發戰爭的敏感時刻,昌國君的危險舉動要麽是勸誘樂乘內通燕國,要麽是……
他想到這裏,立刻展開了信件。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盡管平原君已有所預見,讀完信件後還是被內容震驚了。原來樂間多次規勸燕王不成,失望之餘生出了投奔趙國的心思。他寫信給族弟樂乘,一來是表明投奔之意,二來是揭露了燕國攻趙的真正原因——相國栗腹為邯鄲豪族趙昌之女所惑,不惜興兵將其據為己有。
“趙昌之女?”平原君記得趙昌有四名女兒,從未聽說哪一位有傾國傾城之色。
樂乘咳嗽了一聲,表情有些不自然。
“是趙昌義女趙姬。”
平原君經此提醒,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如果迷戀的對象是她,栗腹不惜舉兵相攻亦不足為奇了。不過……平原君一邊思量著一邊看向坐在身側的廉頗,見對方眉峰微蹙目光森沉,似乎也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他二人皆知趙姬外托豪家女之名,實則是秦國太孫異人之妻。若栗腹果真是為趙姬而來,莫非是秦國借趙姬之力暗中挑撥燕趙兩國的關係?
趙姬本是邯鄲翠玉樓的第一舞姬鳴玉,先嫁呂不韋,後嫁贏異人。呂不韋帶著贏異人亡歸秦國後,她又攀附上了建信君的叔叔趙昌。這當中的蜿蜒曲折,如今的邯鄲城中已沒有多少人知曉。恐怕那位好色的燕相栗腹也是蒙在鼓裏的。倒是遠在燕國的樂間,又是如何知曉趙姬與栗腹的關係的?
樂乘大概看出了平原君的疑惑,他拱手說道:
“兄長認為栗腹出使前根本沒有攻趙的打算,其間趙國也未做出任何怠慢之事,為何栗腹一回國便迫不及待地遊說燕王攻趙?兄長覺得事有蹊蹺,遂花費重金收買了跟隨栗腹出使趙國的侍從,最終從那人口中得知栗腹與趙姬暗通一事。兄長遣兩位心腹特來告知實情,同時亦將那位侍從帶到了邯鄲,以為口供證人。”
“侍從如今在哪裏?”
“正在末將府中。”
平原君點點頭。不管趙姬是出於什麽目的與栗腹來往,至少樂間的密信證實了燕國正在謀劃攻趙。加上自己手中的那份由薊都細作傳回的密報,應該可以說服王上即刻下令備戰。
“昌國君棄燕奔趙,猶如明珠棄暗投明。本君會向王上稟明昌國君的一片赤誠。樂將軍是昌國君的族弟,就隨本君、廉頗將軍一起入宮覲見吧。”
他的話音剛落,廉頗傾身問道:
“平原君,趙姬母子要如何處置?”
廉頗的詢問猶如一顆石子投入湖麵,平原君愣了一下之後臉上現出了怪異的神情。隻見他嘴唇微張,瞳孔收縮,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不祥的事情。
就在平原君聽到母子二字的一刹那,危險的直覺從內心深處湧了上來。他太過關注於趙燕兩國的戰事,以致於忽略了重要的事情——趙姬的兒子,那位代替父親留在邯鄲為質的小公子,名字好像叫做政。
政……正……
那孩子,是什麽時候出生來著?!
當初方士言威脅在於邯鄲城內,他想當然地以為目標是趙國人。而嬴政是秦人之子,邯鄲媒氏的檔案中不會有他的出生記錄。
平原君竭力搜刮著腦中的記憶。作為秦太孫的長子,嬴政的出生必定會報告給趙王,所以他肯定也看過相關奏報。
大約是長平之戰結束後沒多久,趙國人度過了一個最漫長寒冷的冬天,朝廷最終決定向秦國獻城求和。那時候虞卿尚未去世,因反對求和而在某個滴水成冰的早上來找他。他記得很清楚,虞卿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傳來了異人之子出生的消息。
……沒錯……那時恰好是正月下旬……
正月!
他猛地打了一個哆嗦,眼神卻因此冷硬下來。
“以通敵賣國的罪名即刻將趙姬下獄,趙政連坐。”平原君站起身,麵無表情地緩緩說道。
也好,他可趁此機會打擊建信君一派的勢力。
這麽想著,平原君回頭看向廉頗。
“廉將軍,咱們趕緊進宮吧。”
廉頗神情冷峻,無言地點了點頭。不得不說,他和平原君想到一塊兒去了。
===========================================================
經過一日的休息,李斯自感風寒已無大礙,便像往日那樣前往棋館。奇怪的是,他在棋室中等了很久也未見趙政出現。
會不會遇到了像上次那樣的刺殺事件?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的瞬間便被李斯否定了。從在棋館授課的第一天開始,他已注意到有武者在暗中保護著趙政。即使有刺客欲行不軌,恐怕也難以接近趙政了。
或者是公子以為他還在病中吧?
想到昨日的事情,李斯不由地露出一絲苦笑。經趙政這一番上門“求教”,他昨日夜裏突然很想念荀子,也許老師見到今日的自己會更加生氣吧。嗯,很大的可能是根本連門都不會讓他進去。李斯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和韓非拿到出師允許那一天,荀子所說的一番話:
“從今日開始,你二人與我儒門再無任何瓜葛。你二人不可稱我為師,而我亦沒有李斯、韓非兩位弟子。”
老師的話說得如此無情,所謂的出師反倒像是逐出師門一般決絕。
也許老師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他二人的本性了吧。人性本惡,猶可化性起偽(作者注2)。而他和師弟在儒門受禮儀熏陶八年,仍保持著“惡”的本性,這大概就是老師常稱他們為不肖弟子的原因。
他想起那封從蘭陵發來卻一直未拆看的信件。信不是荀子寫來的,可李斯此刻想到它的時候卻更加強烈地升起了拜望老師的念頭。
也許是該回楚國看一看了。
李斯又繼續等了半個時辰,趙政還是沒有來。他並不知道趙政在邯鄲的住址,因此也不能前去拜訪。
看來隻好詢問毛兄了。李斯無奈之下,隻得先打道回府。
毛遂昨日入宮當值後一直未歸。今晨李斯在前院中遇到毛賜,說是爹爹夜裏也沒回來,又沒遣下人回來告知一聲,害得娘親等到很晚。李斯聞言雖然也生出些疑慮,然而又想到毛遂如今身為上卿,遇到緊急國事而無暇分身的情況亦屬正常。
“賜兒去和娘親說,讓她不用擔心,你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正如李斯安慰毛賜的話,李斯回到毛府時正好碰到了剛回來沒多久的毛遂。他站在堂屋中,彎腰掬著木盆內的清水洗臉。待他抬起頭看見李斯,神情明顯地愣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朝李斯打招呼。
“賢弟的風寒看來好得差不多了。”
李斯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毛遂的異常。他不動聲色地回應道:
“這還得多謝毛兄請來的疾醫。”李斯停頓了一會兒,等毛遂從侍女手中接過幹淨的方巾時才緩緩說道:
“毛兄有事要對李斯說?”
“是的。”毛遂拿著方巾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幾下,接著將半濕的方巾扔到木盆中,這才轉身麵向李斯,一反常態地以極其鄭重地語氣說道:
“事關重大,還是到我的書齋中詳談吧。”
毛遂叫來家宰,吩咐不得讓任何人靠近書齋。之後兩人來到書齋,毛遂又謹慎地關好門窗。確定萬無一失之後,毛遂在李斯跟前坐下,注視友人的目光帶著歉意。
“李斯今日便回稷下吧。我會為你準備車馬。”他語速極快,似乎怕說慢了李斯會拒絕。
李斯聞言,神情如常,隻是淡淡問了一句:
“毛兄能否告知理由?”
“實不相瞞,燕國即將攻打趙國。昨夜王上已經下令暗中備戰。一旦戰事爆發,我必定跟隨廉將軍出征。賢弟之前已經幫過趙國很多,我不欲再將你卷入我國的戰火,所以你還是趕緊走吧。”
“趙王此次要拜毛兄為將?”李斯的目光徑直落在毛遂眉間,平靜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廉將軍為主將,我嘛,應該是副將吧。”毛遂咧嘴一笑,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正式任命還未下來,不過也差不多了。”
毛遂因為在邯鄲之戰中促成趙楚聯盟的功勞能被趙王拜為上卿。作為高級文官,他這幾年接觸的都是內政事務或者協助平原君處理外交上的問題。而他本人其實更願意處理軍務,或者更確切地說,毛遂真正想做的是武將而不是文官。因此,如今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他自然是喜形於色。然而他的朋友李斯似乎並不替他高興。毛遂的話音剛落,便見李斯微微皺眉,冷臉搖頭。
“毛兄為上卿,理應決策於廟堂之上,不該出任為武將。”
毛遂的笑容僵硬在嘴角,他有些生氣地瞪著李斯。
“李斯難道忘了?方士贈與我的梟棋可是‘為將之棋’。我毛遂無論劍術、騎術、射技,均在萬人之上。如何能空懷一身本領,枯坐於朝堂之上?大丈夫合該建功立業於沙場!”
李斯垂眸不語。他想起六年前毛遂為死士的那個夜晚,他亦提出過反對,兩人在沉默中不歡而散。以毛遂的固執,恐怕這次他再說亦是無益。他和毛遂之間的分歧,究竟始於什麽時候呢?是在馬服君趙括死後?稷下一別後?或者早在儒家石室內那場以生死為題的考驗中,兩人便消無聲息地漸行漸遠?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仍舊是沒有說話。反倒是剛才還橫眉瞪眼的毛遂很快蔫了下來,訕訕地伸手撓了撓臉頰。
“總之,賢弟你盡快收拾一下,午後就出發吧。”
李斯抬頭,緊緊盯著友人的眸子漆黑深邃。
“斯答應教授趙政三個月的學問,怎能違背諾言?”
毛遂從鼻腔中模糊地哼了一聲,他直直迎上李斯的目光,幽幽說道:
“諾言什麽的,已經沒有必要了。你那位學生的母親與燕相有私,平原君掌握了她通敵賣國的證據,已將趙姬母子打入大牢。”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李斯的反應。令他失望的是,李斯的眸子中連一絲波瀾也沒有,平靜得如一麵鏡子。即使是一個與趙姬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聽聞這樣的消息也多多少少會有些反應的。或詫異好奇,或悲哀同情,或感慨憤怒.......正如他在朝堂之上忽聞消息的最初反應。
他想起多年前在翠玉樓驚鴻一瞥的舞姬鳴玉,以及從友人口中意外聽到她被一位豪商買下時,自己略略失落的心情。他特意打探過鳴玉出嫁後的情況,得知她很快又被豪商轉贈給了秦國質子異人,不由地慨歎同情。之後長平戰敗,緊接著邯鄲之圍,他雖不至於因秦人的關係而去怨恨一名嫁給秦人的婦人,然而國中之人像他那麽想的人不多。邯鄲百姓無法發泄到秦人身上的恨意,自然而然地轉嫁到被異人拋下的孤兒寡母身上。所以當他聽說趙姬攀附上了邯鄲豪族趙昌時,並沒有像旁人那樣露出嫌惡的表情。
那個時候他也有妻有子了。他大概能夠明白趙姬獨自帶著幼子尋求庇護的心態。然而,這絕不能成為她通敵賣國、挑起戰爭的理由!
隨著平原君向趙王一一呈上信件,毛遂從一開始的震驚轉為憤怒。
“之前平原君對她母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要是考慮到這二人可以作為今後與秦國談判的籌碼。如果趙姬能安於現狀就沒什麽事了,可她偏偏與燕相私通,引誘燕國舉兵來攻。此外,有人言嬴政是趙國最大的威脅,平原君借此將嬴政一並下獄。王上聽取了平原君的建議,昨夜已下達命令,將在明日午時秘密處決趙姬母子。”
原本這些話都是不能對外泄露的機密。此時毛遂不顧後果地說出來隻是為了說服李斯,希望他盡快離開邯鄲,不要再和那對母子扯上任何關係。不想此話一出,毛遂發現自己竟然在李斯的瞳孔中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恐懼,下一秒對方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中掀起了黑色的風暴。毛遂難以置信地僵坐在原地,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對方眼睛裏讀出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
毛遂的呼吸急促起來。長久以來某個被他下意識掩埋在心底的擔憂終於還是破土而出。
“李斯.......你......終究還是想為暴秦效力?!你......害怕嬴政會死麽?”他喃喃道,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
“.......”李斯垂著頭,並沒有回應。
毛遂突然覺得異常憤怒,他霍地站起身踏前一步,雙手按在友人肩上用力搖晃著他。
“秦國是怎樣暴虐的國家,你在長平還沒有看清楚嗎?!你忘記那些降卒是怎麽死的?!李斯你有天縱之才,猶如明月之珠,何必自投於汙濁之地!”
這聲怒吼似乎喚醒了李斯。他眼中的風暴瞬間歸於平靜,明亮如鏡。
“毛兄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設計陷害秦國武安君白起,可從沒有想過為秦國效力。至於嬴政,我既然教過他幾日,難免生出些師生之情。不過他既然是秦國公子,這一切或許就是他的宿命吧。斯根本不打算介入趙國紛爭,還望毛兄快快準備車馬送我出城。這樣,你我彼此都安心。”說到最後,李斯彎了眸子,唇角勾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注1:關於燕將樂乘降趙的時間,《史記》上的相關記錄有出入。本文中的趙孝成王十五年(公元前251年)爆發趙燕之戰時,《史記》中記載樂乘當時為燕將。而在趙惠文王三十年(公元前269年)闕與之戰前夕,《史記》中記載趙惠文王曾先後找了廉頗、樂乘問策,在兩人均認為戰事對趙國不利的情況下趙王才決定由趙奢出任主將。作者在這裏選擇了樂乘早在趙惠文王時期便已降趙的說法。
注2:荀子雖然持“性惡論”,但他認為人性可以通過後天的禮儀教化得到改造,從而達到儒家理想的道德水平,這個改造過程即“化性起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