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 脅

肆虐的暴風雨中,朝向走廊的門板咯吱作響,緊閉的木窗亦搖晃著發出淒厲的聲音,不斷挑撥著屋中人緊繃的神經。

巨雷隨著一道劃亮天際的閃電在年輕的侍女耳邊炸開。她嚇得不輕,托著漆盤的手**似地抖了一下,差點讓盤中的玉碗滑落。她心有餘悸地長呼一口氣,重新調整好姿勢,手指抓緊漆盤的邊沿,小心翼翼地步入了鹿鳴堂。

鹿鳴堂位於平原君府邸的東北側,是平原君燕居時處理公務的地方。此時平原君正獨坐於堂中,倚著機案寫著什麽。年輕的侍女在案頭放下玉碗,消無聲息地又退了出去。

平原君聽到關門的動靜,從木簡中抬起頭來,目光掠過案頭。晶瑩剔透的白玉碗中盛著剛削好的雪梨,果香混雜在濕漉漉中的空氣中刺激著人的口鼻。這是他秋日最愛的水果,可此時他實在沒什麽食欲。

自那位方士離去之後,平原君便回到了鹿鳴堂中,說是處理公務,實則心不在焉,手頭的文書一件都沒有看進去。他習慣性地提筆批複文書,待回過頭來卻赫然發現木簡上爬滿了“孩子”兩個字,潦草的筆畫似乎在嘲笑著他的一心二用。

平原君歎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放下了筆。與其說是雨聲讓他心煩意亂,不如說是“那個孩子”攪亂了他佯作鎮定的心湖。

在專門為方士舉辦的宴會上,他畢恭畢敬地向對方敬了一杯酒,誠懇地谘以各種時事。對方正喝在興頭上,侃侃作答。然而說到最後一個關鍵問題,方士卻放下酒杯閉口不言了。平原君設宴的目地還沒有達到,哪肯就此作罷,他起身朝方士一拜,緊追不舍地又問了一遍。

“真人方才說,滅亡趙國的最大威脅不在外部,而在邯鄲城內。不知真人此話何解?勝愚鈍不堪,還望真人明示。”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方士拂袖而起,麵無表情地徑直往門外而去。

平原君暗自懊惱,卻不敢叫侍衛強行攔下,隻得親自追了上去。那方士健步如飛,平原君好不容易在府門前攔住對方。顧不上尊貴的身份,平原君狼狽地喘著粗氣連聲挽留。

方士對此並沒有什麽回應,他抬頭望天,自言自語地說道:

“要變天了。”

平原君正埋頭致歉,聞言看向方士,目光卻隻觸及到對方轉身離去的腳後跟。

“真人……”他試圖再加挽留,轟隆一聲巨響,雷聲不期而至。平原君心驚肉跳,一時間竟兩股戰戰,邁不開步子了。

狂風驟起,吹亂了平原君霜染的須發。他已經五十餘歲,自任相國以來華發頻生,早不是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公子了。

眼看著對方的灰衣消失在門外,平原君稍作猶豫還是打算追出去。就在這時,仿佛從天邊傳來方士的聲音。

“罷了罷了,是某貪飲了趙國美酒,就當是回禮吧……邯鄲之內,趙國最大的威脅來自於一個孩子,一個正月出生的孩子。”

最後一個音節淹沒在風中。等平原君反應過來追至門外張望,街道兩側哪裏還有方士的影子。

孩子……難道滅亡趙國的威脅竟在一個孩童身上?

鹿鳴堂內,平原君在搖曳的燈光下撫摸著木簡上的墨字,雙眉緊鎖。

窗外的大雨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不斷打在瓦上的雨點猶如傾倒豆子,它使平原君聯想到戰場上的金戈相撞、鐵馬嘶鳴,以及將士們浴血而戰的殺喊聲。

轟隆隆!

忽而大地震裂,山陵崩塌。戰場咻然化為城池,衝天火光照亮暗夜,男女老幼的哭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平原君猛吸一口氣,驚懼地轉頭四顧。不遠處的燈座上,九個油盞正靜靜地燃燒著指甲大的火焰。案頭的玉碗仍在原處,梨塊喪失了最初的潤澤,幹癟的表麵泛著淡淡黃色。

就在這一瞬間,平原君做出了決定。事關國家存亡,方士之言,他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

半個時辰之後,平原君向地官府的媒氏發出了一道急令。他要媒氏迅速調查邯鄲城內所有未滿十五歲者的出生信息,並在一天內整理出所有正月出生的孩童名單。

載著傳令使者的馬車駛出府邸不久,又有一位客人突然造訪了平原君府。

當平原君聽聞冒雨而來的是廉頗時,稍稍有些意外。藺相如歿後,作為將軍的廉頗和作為相國的平原君,並沒有再度上演一出“將相和”。雖說兩人在朝政上互相支持,然而廉頗在下朝後與平原君幾乎沒什麽私交,主動到訪的次數可謂寥寥無幾。如今他不顧大雨親自前來,必是有什麽非同尋常的要事。

廉頗由一名侍女引到了鹿鳴堂。他的袍服下擺浸著水漬,鬥笠和蓑衣正不斷往下滴著水珠。廉頗站在堂外,順手脫下鬥笠和蓑衣扔給侍女,自己抹了一把臉徑直邁入了堂內。

他咚咚走到主人座前,叉手朝平原君一拜,開門見山地說道:

“頗收到邊境的軍事情報,燕國近日有不尋常的調兵舉動。咱們得提醒王上,早做準備。”老將軍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凝重。

平原君驀地睜大雙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廉頗沒有把話說透,可話語背後的深意已經在他嚴峻的神情中不言自明了。平原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囁嚅道:

“本君這裏沒有收到任何密報。將軍確定情報屬實?”

“若非確定,頗也不會私下來找平原君了。”廉頗這時已經坐了下來。他雙手抱臂,眸光銳利,健碩的身軀猶如一座大山。僅從外表來判斷,實在看不出他已是一位六十餘歲的老人。反而是與他相對而坐的平原君,顯得更滄桑衰老。

平原君垂下眼瞼,避開了老將軍投來的灼灼視線。

戰爭?又是戰爭?!自長平以來,僅僅是勉強修補趙國這座殘破的大屋,便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有時候他感到力不從心,可又不得不強自振作。

“也許燕國隻是正常的軍事調動?”他揉了揉內眼角的晴明穴,緩緩說道。

此時,他是多麽期望一切都是廉將軍多慮了。然而廉頗終究還是殘忍了打破了他的最後一絲幻想。

“廉頗收到的邊關密報不止一封。但凡燕國與趙國接壤的關卡,目前都在暗自增兵。除此之外,燕國各地調往都城的軍隊亦極其頻繁。依頗的經驗推斷,燕國這次集中調兵的規模,至少在五十萬人以上。”

平原君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廉頗的推斷沒有錯,燕趙之間恐怕將有一場大戰。不過,他仍舊難以相信燕國會發兵來攻,畢竟燕王才剛剛派遣了相國來為趙王祝壽。

“近年來,我國與燕國並無什麽摩擦,兩國一直相安無事。燕相出使期間,我國不僅沒有虧待他,建信君甚至以自己的名義送給他十幾名美姬。壽宴上,燕相甚至信誓旦旦在王上麵前保證,回國後定促成兩國結盟,王上因此大喜。如今廉頗將軍說燕國即將大軍來犯,即使本君相信將軍,恐怕王上亦不會相信。”

“所以廉頗才來找平原君相商!”

廉頗的音量陡然抬高,以猛將豪勇果敢的氣勢直直看向平原君。他當然知道平原君在顧慮什麽。建信君為了與平原君抗衡,費盡心思討好栗腹以拉攏燕國勢力。而建信君在趙王麵前正得寵,此時平原君若向趙王表明燕國密謀攻趙,便是公開與建信君對立了。試問今日的趙國何以承受得起兩大重臣內鬥?

更關鍵的是,平原君和廉頗手中並沒有燕國即將攻趙的直接證據。

退一步說,即使趙王相信平原君的奏報,以趙國目前的國力能不能再撐過一場大戰,尚是一個巨大的疑問。若趙國提前做出應戰的準備,那無疑是表明不信任燕國,正好給燕國一個進攻的借口。無論進退,平原君麵臨的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良久,一聲歎息打破沉悶的空氣。平原君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起竹簾,大風立刻灌入屋內,劈裏啪啦的雨水很快就淋濕了窗下的一大片地板。

平原君衣襟盡濕,自身卻渾然不覺。他定定地望著窗外混沌的天地,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窗欞,喃喃道:

“狂風驟雨,大廈將傾,奈何?奈何?”

“但當以命搏之!”

身後雷霆一聲,有撼山動地之威。

平原君回頭,撞見老將軍眼中的堅定。廉頗雙手伏地,猶如猛虎匍匐,蓄勢待發。

一股熱流湧入胸腔,平原君動了動嘴唇,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朝老將軍點了點頭。此時此刻,他慶幸趙國還有廉頗這樣於危難間毫不動搖的將軍。

摒棄了猶豫,平原君的目光由親和轉為狠厲。無論任何人或事威脅到趙國存亡,他將不惜一切代價將其鏟除!

落葉鋪滿鹿鳴堂前的石階。室內斷斷續續地傳出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邊境軍事密報往往要快上一日。若燕國密謀攻趙,本君在薊都安插的間諜必定會傳回更確鑿的消息……到時你我再入宮覲見……”

不久後,又傳來翻動竹簡的聲音。

“燕軍來犯,必定會走這樣的路線……依頗之見……”

初秋時節,殘留在枝頭的最後一批夏花終於在一場風雨中零落成泥。滿地淒惶中,雨勢漸漸轉弱,銀絲從天邊垂下,飄**在幸存的樹梢間。透過細密絲縷的縫隙,斷枝上尚未被雨打風吹去的秋葉凝著晶瑩的水珠,葉脈間半黃半青的色澤宛如黃玉染翠,洗盡塵土愈加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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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遠在函穀關以西的秦都鹹陽,卻是秋高氣爽,晴空萬裏。涼風中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遍整座城池,使人倍感舒適。然而鹹陽宮中的巍峨寢殿中,卻是帷幕低垂,晦暗壓抑。

太子安國君和太孫子楚(作者注1)早在兩個時辰前就進了宮,惴惴不安地候在寢殿中。帷幕的另一側,禦醫們圍在王榻前,為秦王贏稷開最後一劑方子。

提氣吊命的藥汁灌入病人的口中,昏迷中的秦王終於在藥效發揮之後睜開了眼睛。他移動著失去光澤的眼珠,仿佛在尋找什麽。

為首的內侍立即會意,俯身湊到秦王跟前問了一聲。待秦王眨動眼皮之後,他掀開垂簾走到外側,朝著未來的主人點了點頭。

“大王醒了,宣太子上前。”

臥榻之上,十八歲登基如今已古稀之年的秦王贏稷,迎來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個時刻。為王五十餘載,他做了很多大事,卻有一件最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成。此時,他用微弱的氣音喚了太子一聲,用盡餘力緊緊抓住了撲到榻前的太子之手。

一瞬間,他的眼睛仿佛又恢複了活力,迸發出盛年時的野心與豪情。他緊緊盯著太子,目眥欲裂。瞳孔中燃燒著熾烈的火焰,溫度足以融化堅鐵。

大概是湯藥的作用,回光返照的秦王陷入了最後的狂熱。他搖晃著太子的手掌,力道大得驚人,以至於皺巴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隨著手指鎖緊,太子竟像承受不住似地微微顫抖。

贏稷的心中劃過一絲失望。他知道安國君不像他這般強硬,尤其還有些婦人之仁。若不是長子早亡,太子的頭銜落不到安國君贏柱的頭上。不僅如此,連太孫子楚似乎也繼承了他那位父親的缺點,沉溺於聲色,行事優柔寡斷。

不過失望歸失望,他終究還是相信祖先血脈中的狼性會繼續引導他的子孫。自孝公變法以來,曆經惠王、武王兩朝的勵精圖治,直至他統治的五十六年,秦國已經從一個邊陲小國崛起為天下第一的強國。四代君主開疆拓土,圍獵天下的火把已經燃燒起來,獸鼓咚咚作響,隻待最後的獵手衝入圍場,挽弓射鹿。

因此,他逼視著他的繼任者,兩道視線仿佛要將未盡之誌烙印到對方的皮膚上一般。隻見他的嘴唇一開一合,一字一頓地說道:

“掃清六合,揚鞭禦宇!”

話音落地,他的手猛地一沉,落到了錦被上。

“父王!父王!”

安國君伏在秦王身上痛哭出聲,四周嗚咽聲頓起。

帷幕之外的太孫子楚聽到動靜,亦跟著掩袖而泣。隻是在那抽泣的間隙,他回頭瞥了身後的呂不韋一眼。對方正好也抬頭看了過來,兩人目光交匯的瞬間,子楚的內心湧上一股極為隱秘的喜悅。

六年了,他終於可以將邯鄲的妻兒接回來了!

即將與親人重聚的甜蜜與喪親之痛混雜在一起,隨著溫熱的**溢出了子楚的眼眶。

公元前251年秋,秦王贏稷薨,諡號昭襄王。智能察微曰昭,甲胄有勞曰襄。在五十六年的在位時間中,秦王贏稷勵精圖治,重用魏冉、司馬錯、白起、範雎等人,欺齊、破楚、滅周,遷九鼎、敗三晉,不斷蠶食東進,昭襄二字正是其七十五年人生最恰當的總結和評價。

注1:即前文中提到的嬴異人,從趙國逃回秦國後改名為子楚。本篇中,趙國人還是按原來的習慣稱呼他為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