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運

初秋,燕國都城薊的空氣已經帶上了沁人肺腑的絲絲涼意。燕王喜因為體質偏胖,耐不住暑熱,最愛涼爽的秋日。隨著暑氣消退,燕王萎靡的情緒逐漸振奮起來。這日,他在召見了剛剛回國的相國栗腹之後,又立刻召見了昌國君樂間。

樂間五十餘歲,乃名將樂毅之子。與馳騁疆場的父親不同,樂間自幼多病,出仕後一直在燕廷擔任文官。他體質雖弱,性格卻果敢堅毅,明察善斷,頗受燕王倚重。

此時,樂間坐在元英宮的大殿上,神色異常嚴肅,仰頭直視著玉陛之上的君王,嘴裏據理力爭。

“臣認為不可,望大王回心轉意。”

燕王不悅,他原以為昌國君會毫不猶豫地支持這個軍事提議,因為無論怎麽看,它都是於國有利的。

“趙國的壯年男子多死於長平。這次栗相出使趙國,親眼見趙國國力衰弱、境內人口凋零,孤兒還未成年。相國認為,此時正是伐趙的良機。”

樂間侍君多年,怎會看不出燕王的心思?隻是他個性剛直,無法做到曲意迎合,當即厲聲問道:

“大王遣使通關,為趙王祝壽。相國代表大王向趙王獻上五百金,趙王酒宴三日。此舉已向天下展示了兩國約好。如今相國剛剛回國,立刻向大王提議攻打趙國,豈不是不仁不義?而不義之戰,必定不會有好的結果。”

燕王不為所動,冷冷說道:

“國家之間,何有仁義?”

“拋開仁義,單論強弱的話,大王認為是剛剛敗於長平的趙國更弱呢,還是現在的趙國更弱?是剛剛取得長平大勝的秦國更強呢,還是現在的燕國更強?”

“……”燕王沉默,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樂間見狀,進一步勸說道:

“長平之戰後的趙國,依舊能夠戰勝挾大勝之餘威的秦國。因為趙國是四通八達的國家,趙國的百姓皆能征善戰。大王怎麽能夠聽信一人的片麵之詞,輕率地認為可以攻伐這樣的國家?”

燕王似乎被臣子直言不諱的言語激怒了。他霍地從禦座上起身,步下玉陛,一直走到樂間跟前才停了下來。威迫感十足的視線鎖定下方的老人,然後他從鼻腔中冷哼了一聲。

“相國出使期間掌握了準確的情報,邯鄲能調動的趙軍最多隻有十五萬。寡人興兩倍之兵攻打趙國,昌國君認為可行麽?”

“不可。”樂間不卑不亢的聲音隨即響起。

“寡人興三倍之兵攻打趙國,昌國君認為可行麽?”

“不可。”

燕王眯起眼睛,審視著眼前的重臣。他不明白為何樂毅能義無反顧地支持昭王攻打強齊,而他的兒子卻極力反對自己攻打弱趙。燕國偏於一隅,皆苦寒之地,北有東胡、匈奴,西南與趙齊接壤。若不趁著趙國衰弱之機入侵中原,燕國將永遠迫於狹小的北地。

“既然如此,寡人便興兵六十萬!昌國君不必再言了。”燕王怒氣衝衝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時用力甩動著冕服的大袖,帶起呼呼風聲。聽在樂間耳中,猶如冬日裏肆虐的塞北寒風。

當樂間回到自己的宅邸時,他仍能感到風聲在耳邊呼嘯。他看得出來,燕王心意已決,伐趙是勢在必行了。隻是他不明白,從未醉心於軍功的栗腹為何會突然提出伐趙的建議?難道是出使邯鄲期間,栗腹身上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

想到這裏,樂間叫來了心腹家仆,埋頭小聲地吩咐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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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哈!

稚嫩的聲音從院中傳來,剛從棋館回來的李斯放緩腳步,視線穿過幾株桂樹,落到兩個童子身上。

五歲的毛賜手持一把木製的短劍,滿頭大汗地揮舞著。他年齡雖小,出劍的招式卻有模有樣,初具劍客的風範。一旁的毛予亦拿著一把短劍,有樣學樣。他比兄長矮一頭,短劍在他手中快抵過半個身長了。盡管毛予努力想跟上兄長的節奏,奈何武器不便,整個身體搖搖晃晃的,笨拙中盡顯可愛。

李斯見狀,不禁莞爾。他想起趙政亦跟他說過,近來開始勤練劍術,不過他並未親眼見過。

“李叔!”毛予眼尖,很快發現了佇立在不遠處的李斯。他丟下短劍,一邊高聲喚著一邊跑到了李斯跟前,仰起小臉問道:

“李叔今日要教我們什麽?”他的眼睛裏盛滿了期待。

李斯正要回答,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帶著隱隱的責備。

“予弟,你又忘記該有的禮節了嗎?” 毛賜收了劍,跟在二弟身後走了過來。待走到李斯近前,他躬身朝著李斯一拜,鄭重地叫了一聲“先生。”

李斯留在邯鄲已有一個多月。這段時間他除了每日去棋館為趙政授課,亦會抽空教毛賜與毛予習字。他本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兩人的啟蒙老師,故特意吩咐兩人仍叫他李叔。毛予年幼單純,李斯怎麽吩咐他便怎麽做。倒是毛賜每次見他,總是一副禮儀周到的學生樣子,堅持對李斯執弟子之禮。李斯曾無奈地跟毛遂提起,他的這位長子端正崇禮,仿佛天生就該入儒門似的。

“那豈不是正好,賢弟幹脆就收下賜兒為弟子吧。”毛遂聽罷,順水推舟地說道。

“斯說過,我乃假儒者。不過我的老師一看就是長壽之人,待毛兄的三位麟兒長大,直接去蘭陵找荀子更好吧。”

“什麽假儒者真儒者的,當年是誰闖過重重難關才成為荀子高徒的?”毛遂不解地瞪著雙目,但下個瞬間他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也罷也罷!我兒日後若當真入了荀子門下,就是李斯的師弟了。我這位做父親的豈不是比你高出一個輩分?”

那次對話之後,毛遂似乎接受了李斯的說辭,再沒有提過拜師的事情。另一方麵,對李斯教授趙政這件事,毛遂雖然感到不解,卻也沒覺得不妥。他和李斯都是在稷下學宮呆過的人,骨子裏浸染了學問不論出身的風氣。在他的意識中,秦趙兩國是仇敵,絕不意味著趙國的秦人沒有求學的資格。

而李斯的授課,就像他之前向趙政強調過的,不過是將《商君書》、《法經》等交給趙政去抄寫。按照李斯的說法,他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老師,可趙政還是一口一個“先生”叫得天經地義。

不得不說,在固執這一點上趙政和毛賜很像。

李斯回過神,和毛賜毛予說了一會兒話,直到他們的父親風風火火地走來。

毛遂穿著公服,顯然是入朝歸來。他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又裹挾著某種神秘兮兮的詭色。

“哎,你倆別纏著李叔了。為父找你們李叔有事,你倆先去書房溫習昨日的功課。”他迅速將兩個孩子支走了。

與毛遂一同到來的,是驟變的天氣。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雲密布,秋風卷著草葉掃過李斯的腳麵。李斯不動聲色地看向毛遂,發現他叉腰而立,仰頭看著天空,一副享受涼風的愜意神情。

“毛兄不是說找我有事嗎?”

毛遂這才將視線轉回李斯身上。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從懷中掏出一枚拇指粗的條狀墨玉石。

“李斯還記得這個嗎?”

“當然記得。這枚六博棋子還是由我轉交給毛兄的。”

毛遂眼角的詭笑逐漸加深,手指不斷摩挲著棋子底部陰刻的文字,那是一個“梟”字。

“今日退朝後,平原君邀我去了他的府邸。因為信陵君的某位舊識到訪邯鄲,平原君亦設宴款待。結果你猜我見到了誰?”毛遂把玩著手裏的棋子,故意賣起了關子。

七年前信陵君為助趙,竊虎符、殺晉鄙,深為魏王所恨,邯鄲之戰後不能返回故國,從此客居邯鄲。他在大梁時便尊賢納士,不分貴賤廣交天下能人,即使到了邯鄲,其養士的規模亦不下平原君。

李斯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拂過棋子光滑的表麵。信陵君的舊識?這位魏國公子交結的人何止成千上萬。毫不誇張地說,北至大漠、南至百越、東至大海、西至昆侖的廣闊天地中,都可能有信陵君認識的人。毛遂要他猜測客人的身份,無非是與那枚棋子有關。

想到這裏,李斯心底一沉,一個答案浮出了水麵。

他直直地看向毛遂,卻沒有開口說出猜測。

大概是被李斯穿透性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毛遂的濃眉不自然地**了幾下,最後耷下嘴角敗下陣來。

“算了算了!我還是直說了吧。”他嘟噥了一句,“平原君招待的客人,是一位方士。”

李斯的呼吸猛地一滯,儒雅的麵容再也無法維持平日的冷靜,陡然提高的音量暴露了他的激動。

“怎樣的方士?”

毛遂顯然也注意到李斯的異常,他愣了愣,有些不習慣友人咄咄逼人的視線。

“怎麽形容呢?”他撓了撓後腦勺,目光飄向一邊,“他穿著破舊,須發皆白,看起來像個落魄的老乞丐,可近看又覺得他皮膚細膩猶如少年。聽說這位方士遊曆四方、行蹤不定,且嗜酒如命。若不是平原君承諾拿出趙國最好的美酒招待他,他絕對不會現身。至於這人姓甚名甚,連與他相識的信陵君也不知道,隻尊稱他為真人。”

聽到這裏,李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他想起筮吏敢臨死前,關於道家真人的一番闡述。而他詢問敢的,正是“目門”兩個字——某位流浪方士所贈,作為美酒絕飲的回禮。

那時,方士亦贈與毛遂一塊墨玉石。毛遂喝了大半壺絕飲,醉臥不醒,石頭是李斯事後轉交的,毛遂本人對方士毫無記憶。但這並不影響毛遂描述今日酒宴上的神秘客人。

“我去平原君府原本就是為了喝酒,也沒怎麽想接近那位方士。不過等我喝酒喝到快結束時,那人突然走到我跟前,端著酒杯笑嘻嘻地問了我一句,一下子把我的醉意全給驅散了。”毛遂說到這裏,側目看向李斯,眼中精光乍現,“他問我,是否還保存著那枚梟棋。”

李斯一把抓住了毛遂的手臂,幾乎是用逼問的語氣,

“方士還在平原君府?”

“……嗯。”即使是毛遂也有些反應不良的樣子,他遲疑地點了點下巴,“至少我離開的時候,方士還在那裏。他果然就是那個贈我棋子的人吧?”

李斯不作回答,鬆開手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去。

當初毛遂從李斯手中接過墨玉石時,立刻就認出了那是一枚六博棋子。六博以梟棋為將,散棋為卒。博戲時,己方的散棋配合梟棋行動,殺死對方梟棋即可取勝。毛遂曾舉著棋子笑稱,自己終有一日會像梟棋預示的一那樣一飛衝天、名動天下。

如今毛遂已經是趙國的上卿,而李斯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起點——稷下學宮的下寮。

難怪李斯一聽到方士的消息,會表現得如此在意。就毛遂所知,李斯一直沒有解讀出“目門”兩字的含義。

眼看著李斯的背影消失在院牆外,毛遂後知後覺地叫了一聲。

“喂,等等!我與你同去!”毛遂一邊叫著,一邊抬頭看了看天色。烏雲比剛才更為密集,黑壓壓一片覆蓋於頭頂,恍然生出一股沉重的壓迫感。

顧不得吩咐下人取來雨傘,毛遂嘖了一聲,拔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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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城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眼看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臨。也許是為了避雨,大部分行人都提前走到了街邊的屋簷下,道路中央空曠了不少。一輛馬車疾馳而過,速度比平時要快得多。

就在馬車快要接近平原君府邸時,車廂內的李斯突然叫了一聲“停車!”命令短促而強硬,同車的毛遂聞之神情一凜,抬眼掃過李斯繃緊的側臉,然後順著他的目光落到街角一個矮小瘦削的人身上。

竟然是那位方士!

讓毛遂詫異的是,對方似乎早知道他們會來,此時合袖立於裏牆之下,麵朝街道的方向。他那張看不出真實年紀的童顏上帶著洞悉萬物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過來。

禦者緊急拉住了韁繩。馬車剛剛停穩,李斯便掀袍跳下了車廂,毛遂緊隨其後。

烏雲壓得更低了,白晝變得晦暗,仿佛陰陽的交界。狂風灌滿了李斯的袖子,他艱難地朝著方士一拜,正要開口,對方卻先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斯,你遇到了嗎?”鶴發童顏的方士眯著眼睛,長眉垂下,眉梢襯著一抹莫測的笑意。

李斯隻覺得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了,對方的問題莫名其妙,可他又覺得答案似乎就在心底,而他尚未將它從心湖中打撈起來。

“什麽?”他下意識地反問道。

方士眼角的笑意化開了。他咯咯笑出聲,長眉抖動著,顯得有些詭異。

“遇到,你的命運了嗎?”方士一字一頓地說道。

轟隆!

隨著一聲摧天震地的雷鳴,大雨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毛遂抹著一把臉上的雨水,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僵立不動的友人一眼,滿是無奈地提醒道:

“你倆有什麽話等找個避雨的地方再說吧。”

語罷他直直看向方士,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方士的衣服在暴雨中滴雨未沾,臉上的毛發亦是幹的。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一對虎目,張嘴正要感歎一番,卻被方士接下來的話打斷了思路。

“是柄好劍。”

毛遂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間,那裏掛著他引以為傲的斷水劍。

“平原君贈送的佩劍,自然不是什麽凡品。”他吊起眼角,得意地說道。

“可否給某看看?”

毛遂解下佩劍,雙手遞了過去。

噌!

利劍出鞘半寸,寒光如水。

方士合上劍鞘,將它還給主人。

“剛直鋒利,劍如其人。然而這劍卻有個致命的缺點……太長了。”方士搖著頭,露出惋惜的神情。他的嗓音在雨水中甕聲甕氣的,仿佛是站在枯井下說話,聽起來既詭異又有種遠隔塵世的不真切感。

毛遂不以為意地扯了扯嘴角,這原本就是一把長劍。

大雨絲毫未有減小的趨勢,天地籠罩在白茫茫中。毛遂打了一個噴嚏,想到這時避雨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他斜眼看向從剛才就沉默不語的李斯。

雨水順著李斯柔和的臉部線條蜿蜒向下,在下頜匯聚成涓涓細流,沿著脖頸無聲滑入衣領。還在一些凝聚在下巴尖,一滴滴墜落地麵。他漆黑的眸子仿佛沉入海底,深得透不進一絲光亮。眼角下的鬢發淩亂,狼狽地緊貼在皮膚上,反襯出一種觸目驚心的蒼白。

毛遂突然生出了惶然之感,他用胳膊肘碰了友人一下。對方猶如大夢初醒,緩緩抬起眼眸看向毛遂。當毛遂注意到李斯眼中的光亮,他幾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喂!發什麽愣!你不是要問目門兩個字嗎?”

李斯似乎仍有些茫然,他遲疑地點了點下巴,視線轉回到方士身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介意方士贈送給自己的那兩個字。當初方士蘸著酒水寫下的兩字很快就隨著**的蒸發而消失了。隨著年歲的增長,李斯發現,最初的不在意早在不知不覺間化作最深刻的疑問。

想質問什麽?或者說,在恐懼什麽?

麵對依舊沉默的李斯,方士泰然自若,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活潤,眼中跳躍著愉悅的火焰。他的視線猶如兩道電光,穿透了兩人的身體,落在未知的虛空中。

“今日既然與你二人重逢,便是有緣。某再送你二人兩個字。”他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睛,“無為。”

毛遂聞言,立馬搖了搖頭。

“真人是要我們麵對這個亂世,什麽都不做嗎?”他強烈地質疑道。

“無為絕非‘不為’,而是順應自然,就像春夏秋冬,順時而來;就像高山流水,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天意。所謂無為,即順應天意。”他的目光從毛遂移到李斯身上,突兀地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李斯,你離開故土有多少年了?”

“正好十二年。”

“該回楚國了。” 方士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卻清晰地貫穿李斯的耳朵。李斯一驚,抬眸看進方士的眼中。對方卻在視線交匯時,若無其事地避開了視線。

雨霧朦朧。方士的灰衣似乎融進了雨水中,他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著什麽。

“你們聽……”

毛遂挑眉,他隻聽見大雨滂沱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敲打在心上讓人莫名煩躁。

“嗬嗬嗬,是時代變革的聲音啊……齒輪開始加速轉動了……”

一道閃電劈開低垂的天幕,突如起來的強光令兩人下意識地闔上雙眼。黑暗中,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摧山裂地的雷鳴以及如狂濤般湧來的滾滾氣浪。

當兩人再度睜開眼睛,大雨依舊滂沱,而牆下的方士已杳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