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器

李斯和趙政回到楊氏工坊的大廳時,剛過正午。墨家的匠人們和農人一樣,遵循一日兩餐的習慣,早上一餐之後,要到下午申時才會食第二餐。因此,大廳內依舊是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與來時的好奇與興奮相比,趙政陰沉著一張臉,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他現在對墨家的不滿趨於頂點,再不願多留哪怕一刻鍾。然而事與願違,他跟隨的“先生”暫時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不久前,楊嗣跟著田茵直接往樓上走了,這分明就是讓他二人自行離開。趙政原以為李斯來墨家隻是為了歸還手弩,誰知李斯轉頭就進了大廳西側的一扇小門。盡管情緒不佳,趙政跟進去時還是謹慎地看了看小門上懸掛的木牌——上麵繪著劍戟的圖案。

門後的房間頗為寬敞,靠牆放置著戈戟矛殳等兵器,牆上亦掛滿了各種款式的弓弩以及長短劍。五名十幾歲的少年圍在木台邊,七嘴八舌地向記錄人描述著想要的武器款式。趙國男子到了傅籍年齡便要服徭役。按照規定,他們到軍營報道時需要自己攜帶兵器和防具。這些少年皆是同鄉,結伴到楊氏工坊定製服役用的器具。因為彼此熟識,少年們免去了謙讓的虛禮,爭先恐後地說著自己的要求,生怕在服役的第一步就落了下風。

李斯一看這架勢,回頭覷了趙政一眼,想要退出去在外麵等。他剛要轉身,一個爽快的聲音叫住了他。

“李斯!”徐夫人從房間深處的側門內探出半個腦袋,以一種莫名熟絡的態度朝他招手。

周圍滿是少年們嘈雜的聲音,李斯快速走過去。他剛一靠近便聽到對方急切地問道:

“楊工正呢?他還和茵姑子在庭院裏?”

李斯指了指頭頂。徐夫人聞言露出一絲哂笑。

“我還是繼續在這裏躲躲吧。”他縮回脖子,往後室退了幾步。隨後他像想起什麽似地,又問了一句:“你來這裏幹什麽?”

“這裏售賣武器,我自然是來購買武器的。”李斯淡淡說道。

徐夫人朝後室內揚了揚下巴,示意李斯二人進來。

“客人運氣不錯,正好遇到我了,裏麵可都是我親自打造的兵器。”徐夫人嘿嘿一笑,眼中放出得意的光芒來。

原來後室中燃燒著一個大熔爐,爐中炭火燒得正旺, 冒著猩紅的火舌。兩名袒胸男子推著牛皮製的大橐([tuó]),賣力地往爐內送風。大量陶範堆在地上,一部分已經敲碎了。遠處的石台上, 擺放著一堆等待打磨整修的青銅劍。台子底,並排放著三個掛著銅鎖的木箱。

徐夫人走到石台邊,這才開口問道:

“想要什麽樣的武器?”

“易於隱藏的短劍。”

徐夫人二話不說,蹲下身打開腳邊的一個木箱,從中拿出一把僅長一尺二寸的短劍。李斯接過細看,隻見柳葉形的劍身配著山字形的劍格。無論是木製劍鞘還是青銅劍本身均沒有任何花紋,咋看起來毫不起眼。

“什麽價位?”李斯合上劍鞘,似乎完全沒有精挑細選的打算。

徐夫人摸了摸褐色的虯髯,盯著李斯二人伸出一根指頭。

“客人是至今為止唯二通過機關密室的人,我就給你算便宜一點,一文錢好了。”

趙政心中嗤笑一聲,暗道:說得好聽!哪有這般便宜的?定是鑄造失敗的劣質品。

李斯卻不多言,幹脆利落地付了錢,向徐夫人拱手道謝後便示意趙政離開。趙政雖然不解,但還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後走出了工坊大門。

兩人出了百工裏,拐入一條小巷。李斯見四下無人,這才停下腳步,轉身凝視趙政。

“公子是要做聖王,還是霸王?”

麵對李斯突如其來的問題,趙政不假思索,斷然說道:

“政既不做聖王,亦不做霸王。”

“那公子想要成為怎樣的王?”李斯神情嚴肅,眸子中有著少見的鋒芒與銳利。

趙政抬眼睇著晴空一角,想要抓住什麽似地向天空伸出手去,然後握掌成拳。他感到長久以來一直湧動在胸口的強烈衝動終於化作一個個鏗鏘有力的音節脫口而出。

“政不屑於做王。既然要做,就做三皇五帝都無法相比的千古一人!”

“好。”李斯隻說了這一個字,他取出之前購買的短劍遞給趙政。

“不過你得確保自己能活到那一天。”

趙政垂首看著遞到眼前的武器,沒有伸手去接。

“公子是瞧不上這一文錢的武器?”李斯似笑非笑,眼神已經從淩厲轉為慣常的柔和。

離開墨家庭院後,他一直在想田茵的那句話。所謂的危險,到底是指嬴政處於危險之中呢,還是指嬴政的存在會給自己帶來危險?或者,兩者皆有?

鑒於昨日追殺嬴政的人沒有得手,提高警惕是有必要的。說實話,他並不希望眼前的秦國王孫死於非命。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嬴政都有著非同一般的資質,正如出於楚山的和氏璧,乃歲星之精墜於人間,玉質天成,一旦現世,必驚天下。

不過,要成為天下第一玉,和璞亦得經曆一番琢磨才行。

於是李斯繼續說道:

“徐夫人是有名的鑄劍師,他造的兵器,必定是吹毛斷發的利器。公子不必懷疑。”

趙政聞言,立刻搖了搖頭。

“先生所言,政絕不會懷疑。不過政向來隻好長劍,不好短劍。”

“權且防身如何?待公子腰佩太阿之劍時(作者注1),再將此劍扔掉便是。”

趙政想了一會兒,最終勉為其難地接過了短劍,不過他馬上就提出了條件。

“有形之劍易得,無形之劍難求。還請先生再教我,如何得天子之劍?”

李斯看了眼天色,在心底無奈地歎了一聲。此刻趕往北市,大概還趕得及在約定時間離開邯鄲。然而他意識到,遇到嬴政自己終究是走不成的。他將目光落回執拗的秦國王孫身上,直直望進他的眸子深處。

“得天子之劍有多種方法。公子欲求哪一種?”

趙政笑了,那笑容裏有一種吞吐山河的氣度。他抬起雙臂,恭恭敬敬地朝著李斯躬身一拜。

“政求先生所求的那一種。”

李斯的心髒狂跳起來。他想起韓非回國前的那個晚上,坐在自己對麵的人落下最後一子後抬起頭,丹鳳眼猶如深淵般凝視過來。

“法術勢三者合一,為吾窮極一生所求之道。非回國後,將著書立說。師兄在稷下求道多年,如今找到你的‘道’了嗎?”

“……”李斯的視線從對手的麵孔落回棋枰上,沉默地看著韓非修長的手指將白子一枚枚拈起,放入棋匣中。

昆侖玉打磨的棋子滑入匣中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韓非合上蓋子,眼簾半垂,沒有血色的薄唇有著若有若無的弧度。

“師兄,你明知道儒家之道不能救世,卻無法做到真正舍棄‘仁義’。正是因為這一點,你我雖為同類,你終究無法勝我。”

“是,所以老師常說他收了兩名不肖弟子。”李斯終於開口,伸手開始整理自己這邊的黑子,“另外,我亦說過多次。我與師弟不同,我的血還不是冷的。”

棋子嘩啦嘩啦的聲音攪動凝滯的空氣。

韓非的嘴角終於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他從棋盤前起身,目光掃過棋枰一側的螺鈿飛鶴。

“你我同窗八載,再見時希望還能像今日這樣手談一局。屈子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師兄,我等你來給我一個答案。”

那之後已經過去了四年……自己找到那個答案了嗎?

李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趙政,直到對方喚了他一聲。

“先生?”

李斯回過神來,呼出一口氣之後,緩緩對趙政說道:

“在下尚在求道之中,不能做你的老師。不過,在下可以教你一些基礎的東西。”

“是。”趙政垂首笑得燦爛。在他看來,這並沒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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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西沉,趙姬親自去了柴房。彼時趙政正躺在幹草堆上把玩著剛得的短劍。他用頭發試過劍刃,果然如李斯所說,鋒利無比。他在柴房內無事可做,索性又拿幹草來試劍。開鎖聲響起時,趙政迅速將短劍入鞘揣進懷裏,並從草垛上站了起來。

趙姬站在門外,冷冷的聲音傳了進來。

“政兒知錯了嗎?”

趙政在母親麵前向來不敢有絲毫怠慢。他拱手朝母親一揖,這才答道:

“兒知錯了。母親還是站在門外吧,兒怕這柴房髒了母親的腳。”

趙姬果然沒有進去,眉眼間隱忍的怒意卻在一句話之間消散殆盡,不過這並不代表她就此原諒了政兒。

“哪裏錯了?”

“兒不該騙開柴門,翻牆而出。”

“還敢犯麽?”

“若是為了見先生,兒還敢再犯。”趙政保持著恭立的姿勢,嘴上卻回答得毫不猶豫。

這話大大出乎趙姬的意料。她深知政兒的性情,絕不是一座宅院、一座城池、一個國家能夠囚得住的。所以她到柴房,不過是要他稍微收斂一點。不想這孩子認錯得理直氣壯,拒絕得亦理直氣壯。

“哪位先生?為娘給你請的先生們,不是全被政兒氣走了麽?”

“那些人盡為食腐之鴟,實在不入眼。若非鵷雛,不能為兒之師。”

趙姬的眸子慢慢浸入一片意味深長的淺笑。她的語氣變得平和溫軟。

“所以政兒自己去請先生了?先生叫什麽名字,住在何處?”

“先生姓李名斯,師從荀子,現在暫住於安平裏毛遂的宅子中。”盡管李斯從未提過自己師出何門,趙政卻沒有漏過他與田茵的任何一句對話。

趙姬滿意地點了點頭,已經不再為今早的事情生氣。荀卿之名,即使是她這樣的婦人也是聽過的。何況,荀卿本就是趙人。

“那好,為娘明日將先生請來這裏。”

“先生隻在邯鄲逗留三個月,亦不願將此事張揚。他與兒約定,每日在城中見麵。兒將此事告知母親,已是破例了。”趙政急急說道。

趙姬微微顰起兩道黛眉。邯鄲城仍舊是危機四伏的,尤其是在如今這般敏感的時機。趙政的話意味著,他必須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風險。不過……

“若是荀子的高徒,倒是值得的。”趙姬淡淡說了一句。她清楚,保住性命很重要,但人生不僅僅是為了保住性命。這世上有些事,值得用性命去冒險。明日一早,她再央求趙昌派些人暗中保護便是。

“你出來吧,然後回房換一套正裝。”

趙政順從地走出柴房,見母親一身華服,玉簪金釵,妝容豔麗,顯然是盛裝打扮了一番。

“大父又來請母親出席酒宴?”趙政垂眸,話語裏壓著隱隱的不悅。

趙姬又豈會看不出來。她一手牽住兒子的手,另一隻手輕撫著他的臉頰,看著那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睛。

“下午燕太子來了一趟。”

“阿丹找我?”

趙姬嫵媚的唇角再度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她搖了搖頭,語氣更加輕柔。

“燕太子是受燕相之托,送請柬過來的。政兒與燕太子俱為質子,情誼深厚,燕相特意在驛館設宴,邀請我母子二人。”

趙政的眸中覆滿欣喜之色。

“這麽說,阿丹亦會出席了?”他在邯鄲城中隻有燕丹這一位朋友。今日在墨家發生的事雖不能與丹明說,至少懷裏那把吹毛斷發的短劍可以與友人共賞。

“這是當然的了。”趙姬微笑,催促著兒子,“快去換衣。”

待趙政走遠,趙姬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神情如同戴上了一個精致的麵具。

燕相栗腹果然迫不及待地發來了邀請。明天早上,不,大概今天晚上消息就會傳入趙昌的耳朵裏。他應該會很滿意這個結果……

她緩緩合上眼睛,嘴角綻放出一個魅惑眾生的笑。

男人們以為他們在操縱女人。殊不知,有時候是女人在操縱著他們。她趙鳴玉,可不是一個提線人偶。

美貌,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武器。她善用上天賜予的武器,爭取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為此,冒點險是值得的。

趙姬睜開眼睛,緩緩朝內室走去。晚宴之前,她需要再斟酌一下自己的妝容,務必盡善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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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打開擺放在榻邊的木箱,將整套棋具搬了出來。上等的桑木棋枰有著相當的重量,他將兩個存放棋子的漆匣置於其上,然後歎了一口氣坐了下來。這套棋具太過珍貴,留在人來人往的學宮下寮他不放心。為此,他從稷下出發時還特意雇傭了一名駕車的禦者。

原本可以省下這筆錢,輕裝步行到邯鄲的。原本隻打算在邯鄲逗留兩日的……李斯看著棋枰上的螺鈿飛鶴在燈光下流瀉錦緞般的七彩光,突然有點想念自己的那套廉價簡陋的折疊棋盤。

“李斯,你還未睡下吧?”毛遂的大嗓門冷不防在屋外響起。不等李斯應聲,他徑自推開了門。

“我剛從平原君府回來,見你屋內亮著燈……”毛遂大咧咧地走進來,目光落到李斯身旁的棋枰時頓了一下,“咦,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套棋具,感覺怪熟悉的。”

“是韓非的。”李斯挪了挪草席,示意毛遂在那邊坐下。不想毛遂亦挨著棋枰坐了下來,埋頭細細打量棋盤的紋路。

“啊,我想起來了!青書帶我倆去無招棋館那一次,你和師難就是用這套棋具對弈的嘛。我記得他不敵你,半途還落跑了。”毛遂暢快地笑了一聲,抬頭看向李斯,“師難的棋具怎麽會在你這裏?”

“某個賭局的賭注。”李斯答非所問地說道。

毛遂的眼珠滑向一邊,很快又笑了起來。

“這麽說,師難是輸了那個賭局了?”

李斯淡笑,無論是棋局還是賭局,他都不想去和友人解釋什麽。因為那並不是毛遂想知道的。

“毛兄到我這兒來,不是閑談的吧?”

毛遂這才想起自己來找李斯的目的。他迅速收斂起笑容,沉聲說道:

“軍牌我已經查過了,的確是偽造的。我將此事告知了平原君,他看起來心事重重,隻說會派人調查。哎,如今朝中建信君一派蠢蠢欲動,平原君大概沒有太多心思關注秦國質子的刺殺事件。”

“建信君有動作?”

毛遂點點頭,目露鄙色。

“得到消息,說是昨夜趙昌往燕國驛館送去了十數名舞姬。燕相好色,趙昌投其所好,顯然是在拉攏燕國,為建信君尋求他國勢力支持。平原君有春申君、信陵君為盟友,建信君若想與平原君抗衡,光靠王上的寵信是不夠的。”

說到激動處,毛遂甚至憤慨地拍了拍大腿。

“燕相今日麵見王上,除了獻上賀壽的黃金之外,還信誓旦旦對王上承諾,言回國後定勸說燕王與趙國結盟。邯鄲之戰時,平原君有趙楚聯盟之功。若燕趙聯盟能夠成功,恐怕今後建信君在趙國的氣焰會更加囂張。”

“未必。”李斯輕輕吐出兩個字。

“李斯為何如此斷言?你不會掌握了一些我還不知道的情報吧?!”

“斯哪裏能夠知道連毛兄都不知的情報?”李斯扯了扯嘴角,“我那麽說,隻不過是想到世事難料。”

“料事如神的李斯嘴裏亦會說出世事難料這四個字麽?”

麵對毛遂故作誇張的質疑,李斯僅以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作為回應。

這次終於輪到毛遂無奈地歎氣。他怏怏起身,嘟噥了一句:

“我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希望隻是我多心。”

“趙國有你這位文武雙全的毛上卿在,不會有什麽事的。”

“好吧,借李斯吉言。”毛遂離去前,突然回頭朝李斯露出一個戲謔的笑,“你今日見到田丫頭了?”

李斯一愣,但很快恢複了常態。

“是。田姑娘將那把手弩贈與我了。”

毛遂的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會吧?那臭丫頭還會送人東西……”說到最後,毛遂眼中的震驚轉為了然,“李斯,你幹脆就在邯鄲多住幾月吧,說不定很快就能成家了!”

李斯好不容易將毛遂送走。待重新回到房內,他從腰間取出精巧的武器。當手指撫上桃花圖案,李斯的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起來。

不知為何,他亦和毛遂一樣,心中隱隱不安。

未來的三個月,恐怕不會平靜度過了……

那個時候,他尚不知道秦王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

注1:《越絕書·外傳記寶劍》中記載,吳國鑄劍師幹將、越國鑄劍師歐冶子二人合力為楚王鑄造了三把寶劍,其中之一即為太阿。在本文的設定中,公元前279年秦將白起攻入楚國都城郢,得太阿之劍獻給秦昭襄王嬴稷,從此太阿之劍成為秦王配劍。